一
秦小璐接班的时候,四床坐在正对楼梯的长椅上,他漠然地看了一眼秦小璐,空洞的眼神又投向了对面的墙壁。墙壁上有些斑驳,还有些擦不掉的痕迹。
秦小璐换了衣服,从值班房出来,四床马上认出了她,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迎了上去。
秦医生,我等了你一个下午了。四床跟在秦小璐后面说。
秦小璐没有理他,一边整理白大褂的衣领一边往办公室走。
秦医生,今晚上如果你有时间,我想跟你谈谈人生,人生的短促和……
你怎么这么烦呢?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不能老是想着这些问题。你去院子里看看,春天来了,花草都很美丽。秦小璐非常不耐烦地打断四床,没等四床再说什么就进了办公室。
这里的病人是不能随便进入医生的办公室的,所以四床站在门口,他有些沮丧。但他没在听秦小璐的话,去院子里看看。他在门口等秦小璐。
秦小璐头很痛,她两手托住下巴,昏昏欲睡,但又不能睡,她才上班。
白医生进来交班,说秦小璐的脸色很差。秦小璐笑了笑,没说什么。她自己是知道的,早上在旅馆的房间里看镜子,发现自己好像老了十岁。
白医生说,这几天晚上要当心些。四床好像又犯病了,刚我看他站在办公室门口嘀嘀咕咕,被我骂走了。
秦小璐说,他总是这样。有时候想想,他倒是个少有的情种。
白医生说,嘿,情种的代价也太大了。也许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存在,是他自己的幻想。还有十二床,你也要注意,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白医生又跟秦小璐说了几句闲话,最后出门的时候说,差点忘了,张老师让你来了打个电话给他。秦小璐噢了一声,白医生就出去了。他在门外看到四床并没有真的走开,抱着两个胳膊,靠在墙的右边。
你干什么?你这样会吓着秦医生的。赶快回房去。白医生又一次骂走了四床,然后才离开病区。他一点也不知道,四床在自己的病房探着头看到他走下了楼梯,就出来了,他要等秦医生。
秦小璐简单地翻了翻交班记录,看了看需要关注的病历。护理纪录显示四床最近比较兴奋,老是在各个病房转来转去;十二床烦躁症状未减,注射镇静剂后有所安静。没有新入院病人和急诊病人。那么,这个晚班不会太忙。秦小璐准备早早地将要做的事情做完,然后去值班室睡觉。她已经两天没睡好了。
门响了。秦小璐以为是值班医工或者护士,她没有回头。可是,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四床坐在她的面前。
你不知道病人不能随便进办公室?秦小璐严肃地问。
我在门外面又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了。四床可怜巴巴地说。
等会儿我会去查房的,你回自己的病房去。秦小璐说。
查房?难道你以为我和他们一样?你也以为我真是病人?四床很气愤。
这里所有的病人都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秦小璐正在写一篇论文,有关精神病情感的错误指向和正确引导。她觉得四床是个典型的病例,这个看起来总在思考的男人平时一点也不像精神病人,但是却长期生活在幻觉中,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女人永远地住在他的心里,终于变成了他的魔缠绕着他。秦小璐是四床的病床医生,她试着想不用药物而用精神引导将他带到阳光底下。秦小璐固执地认为,只要找到恰当的方法,设法转移病人注意力,像四床这样并不伤害人的精神病患者是可以慢慢恢复的。但是,令她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在经过多次单独聊天以后,四床跟所有的精神病人一样把自己当作了完美无缺的人,但是又跟正常人一样好像误解了她的意思,而且,她越来越觉得,四床正在将她当作他意念中的那个女人。这是很危险的迹象,虽然将病人从一种虚幻中拉出来,但是又将他推到了另外一种虚幻。
你刚才让我去院子里看看,你说春天来了,你错了。四床接着说,神态很自尊。
我怎么错了?秦小璐问。平时,她是不会问的,但今天,她觉得非得有点不得已的事情,才能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她的思绪固执地停在这两天不停的噩梦中。
春天在每个人的心中,不在院子里。院子里的春天是一种表象,转瞬即逝,它怎么会使人变得开心?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四床虽然原来只是个中学语文老师,但是有非常深厚的古诗词功底,几乎到了出口成章的地步,而且,总是用得恰到好处。如果不是精神病人,秦小璐倒觉得他应该是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
秦小璐凝视着沉浸在自己感伤里的四床。
或者说就算一时开心,其实接下来是更加寒冷的冬天。四床的眼睛里浮现出了更加忧郁的神情。
春天接下来是夏天,火热的夏天。秦小璐说。
小池残暑退,高树早凉归。四床一字一句地说。他不等秦小璐答话,就接着说,只要春天诞生了,冬天总会来的,其实有时候根本就没有秋天,冬天就来了。我才不会上当,院子里除了残花败柳,什么也没有。这个世界太多会说谎的人,他们自欺和欺人。四床有些激动。
秦小璐说,你等我一天是为了说这些道理的?
四床说,这些道理不用我说,你懂,但你以为我不懂,我说出来是要你知道,我不是疯子。疯子有这样清楚的逻辑思维吗?
秦小璐盯着他看。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看,这里的病人有的以为自己是医生,有的以为自己是一只鸟,还有的以为自己是筷子,但我知道,我是人。在我看来,鸟也是人,牛奶也是人,筷子也是人,它们都是活生生的。这里到处都是不把人当人的疯子,但我不是。秦医生,你应该知道只有我不是。
秦小璐有点紧张,她觉得四床的病情好像不但没有好转,还加重了。
你先回房去吧,等会儿我空下来找你。秦小璐想先将他打发回房间。
不,你听我说。我其实想说的是人和人之间跟墙壁一样厚的隔阂,就是情人之间也是一样的。刘郎已恨蓬山远,又隔蓬山一万重。简直就是一种绝望。人生就是一种绝望,越是爱,越是远。比如,你站在我面前,可是你分明不在我面前。四床站起来,伸手去按秦小璐的肩膀。
秦小璐闪开了,她一只手放在摁铃上,说,四床,你要是再不走我要叫人来把你带走了。
四床呆呆地看着秦小璐。秦小璐看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晃了晃,突然像醒过来一样,然后,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办公室。这种情况在这样的病房里并不稀奇,所以秦小璐并没有想到后来的事情会发生。
二
护士进来报告十二床的情况,不肯吃药不肯吃饭,怕人毒死他。每个试图接近他的人都会被他认为是秦淮派来的。
秦小璐听着,脑袋里却像有个风箱,呼拉呼拉地拉来拉去,拉得她老以为自己站在风口。站在风口的感觉很好,可以忘掉一切,因为都被风吹走了。
秦淮不是南京的一条河吗?十里秦淮河,六朝金粉地;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秦小璐不止一次地听四床背诵过这些诗句。秦小璐没有去过南京,但是因为这些诗句,秦小璐莫名地觉得南京离她很近。但十二床一直挂在嘴上的秦淮不是河,是一个女人,是他的前妻。他们结婚十年,前五年常常吵架,后五年就发展到动手了。动手的话,当然是女人吃亏。但秦淮不肯离婚,据说因为十二床相当有钱,拥有一家贸易公司和三个加工厂。后来秦淮发现他精神失常立即提出离婚并要一半财产,十二床的家人又不同意,闹得很凶。后来婚虽然离了,但是十二床却病情发展迅速。家人说原来只是间歇性的,时好时坏,离婚后每天都发病,换季的时候还特别严重。十二床的家人诅咒秦淮,说她是个害人精,本来好好的人被她弄成这样。
秦小璐想,秦淮这个名字真好听。她也姓秦,却从来没有想到可以这样叫。叫一条河的名字的女人应该是风情万种,怎么会是害人精?或者,因为风情万种,所以成了害人精?十二床真是因为秦淮才精神失常?那么说来,他是非常爱秦淮的。应该是爱的。如果不爱,他大约是可以当她不存在。他是个有钱人,可以找到安慰的。大凡精神病,都是太认真的人。这个男人一定很认真地爱着秦淮。但是,现在他每时每刻地诅咒她,好像她把他领进了地狱一样地刻骨仇恨。据秦小璐分析,这样的人在正常的时候就常常挣扎在矛盾中,他对他的妻子的怀疑和爱一样深刻。这种刻骨的怀疑和无理性的爱魔鬼一样缠着十二床,最终秦淮成了十二床一生的噩梦。
秦小璐刚想去看看十二床,电话响了。是他,白医生说的张老师。
她想了想,摁掉了;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来了。她只好接起来。他在电话里喂了好几声,问她昨晚去哪儿了?干吗不回家,还关机?她不说话。他说,好,你不说,那就听我说,你不听我也说。秦小璐还是不说话,但她的耳朵没有离开话筒。他在那边解释,要秦小璐相信他,他承认了自己不恰当的调侃,但只是调侃,而且因为虚拟,他才调侃。他说男人有时候会感到寂寞,尤其是结过婚的男人。他还说其实如果他真的想要背叛她,机会太多了。但他并没有背叛过她。他只不过虚拟了一场背叛。他说他爱她……
秦小璐始终没有说话,但挂了机以后秦小璐感觉好多了,耳边的风小了许多,脑子也清醒了一样。她看看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拿了几份病历认真地翻了翻,然后叫上医工,去查房了。
十二床果然病得不轻,一听到有人叫秦医生,就盯着秦小璐骂,姓秦的,你这个骚货,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那些花样,我早就看透了。你想害死我,你个恶毒的婆娘,我不会上当的……
护士说他一天没有吃饭,但是他似乎还很有精神。
秦小璐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她无法想象,结婚十年,吵了十年是什么滋味。她不过跟他吵了两天,就感觉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秦淮一定是风情万种的。秦小璐看出来了,十二床虽然目光古怪、神态异常,但是病态的举止和音容中一些小的细节,还能感觉到这个人曾经是个优秀的男人:比如他纤长的神经质的手指,比如他线条坚毅的下巴。这样的男人一般是女人的克星,但是,一个叫秦淮的女人是他的克星。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