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天黑葛天文就出招让我们把各家的白菜归拢到一处，方方正正码成一垛。第二天一早可就热闹了，满院子骂声一片。还有一次我们把邻居家拿到屋外点火准备吃涮羊肉的紫铜火锅给偷了卖掉了。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几个躲在胡同避风处一起分享卖了紫铜火锅买糖葫芦吃的甜蜜。这些事情后来居然都没有人追究。反正当时给我印象就是只要跟着葛天文干坏事，没事。他就是那么个福大命大的人。他的长相，还有他的聪明、善解人意的神态都深得成年人的喜爱。后来我和同学都上山下乡，只有葛天文运气极好地当了兵，再后来他又运气极好地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在政府机关，下海风刮起来时他又头一批赶着下海。有一阵他又从海里上来了，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再后来那家报纸被查封，他当了一段某境外报纸的驻京记者，不久又做起了生意，办起了广告咨询公司。随后好像又去南方做过一段房地产，房地产形势缩水之后他又回到北京，这回摇身一变，成了工程承包人。这是个挺能折腾的人，几乎我每一次见到他，他名片上的单位、头衔就有一次变化。
其实他具体在做些什么我一直也没弄明白，只知道他汽车就有不止一辆，常年在星级酒店有包房。他在我眼里是个资本家，大财主，我仍然像少年时代那样崇拜他，轻易我不会去打扰他。因此我还是选定了马三儿，希望他能慷慨解囊，借我一点钱过上一段再说。
但是事到临头还是难提起这口气。平常跟人家连电话都不通，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没把握这个交情这么多年了还在不在？一大早我在复兴门地铁站来来回回走了不下十个来回，何去何从拿不定主意。最后我咬牙选择了平常走惯的线路一还是先上班去吧，运运气再找马三儿。
没想到这一天我在班上竟然那么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一件还没有着手做的事，可以搅得其它所有正在做的事都做不成样子。一般我这人还是讲信用的，答应的事就会尽力做好，今天可是统统谈不上了，整个人就像没了魂儿一样。我反反复复撩起衣袖看表，有的时候两次间隔不过一分钟。我等着下班，想着去见马三儿的情形，心里涌过考试前那种既盼望又忐忑、没着没落的感觉，把我折磨得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
下班之前我又擦了擦皮鞋，照了照镜子，确保一切完美无瑕（里子烂了，外表还得光鲜），我给马三儿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非常喧闹，他听出是我，态度相当热情，我们一下子好像又回到了合打一把油纸伞手拉手去上学的时代，他的亲切劲儿让我心里暖融融的。我问他生意怎样？他爽朗地大笑，高着嗓门说：你说你想玩儿什么吧？我不敢说我们这儿是全北京最好的，不过我敢说肯定能让你玩儿舒坦了。我们是多年的哥们，又是好哥们，现在这样的朋友可没处交去了。什么时候过来坐坐？好多年没见啦。
他说着就像是触动了真情，我果断地抓住时机，说出今天就想到他那儿看看。
来吧来吧！他热情洋溢，随后略有一点迟疑，声音低下去，好像在跟人商量，然后恢复了刚才热情的语调对我说：得空早点儿过来吧，正好有几个朋友过来吃饭，一块儿聚聚。
我还没来得及问问他说的那几个朋友是谁，他就已经挂断了电话。看来这小子混得不错，也是整天日理万机的。最让我高兴的是他热情的态度，我估计他说的那几个朋友很可能是我们过去的同学。
见到马三儿我差点儿没认出来，除了笑容没变之外一还那么大嘴一咧没遮没拦一除此再没有当年马三儿一丝影子了。
马三儿笑着自我解嘲：连你都认不出来了，瞧我浑身上下这些个零件像不像旧家电，全部更新换代了？
日子过得不错？我向他伸出手，还跟小时候那么逗！
他没跟我握手，把一只肥厚的手掌重重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你一点儿没变，帅哥儿一个，好酷哇！
他夸张地发出一连串很有分量的笑声。
他直接把我领进餐厅的一个包间。里面坐着四位，都在吸烟，吞云吐雾，像四只冒烟的烟囱，四个人在烟雾中有点面目不清。我都不认识，马三儿也不为我们相互介绍，只黾对他们四个说：稍稍再等一会儿，等金老板一到我们就上菜！
那四个都有点儿爱搭不理的。
马三儿让我坐下，自己又匆匆出去接人。这边桌上几个蓥过烟来，我们吸着烟，聊了起来。四位都挺活跃的，很放。导开，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拿我当外人。他们中年轻的一个黾新提的派出所副所长，年纪稍大的一个是区防疫站主任，衰老的一个是一家行业报的主编。他们三位都姓李，互相戏尔为小李、大李和老李。听说我也在报社工作，都很有兴夔，问我主管哪个方面。年轻的派出所副所长问我管不管上方打官司？我沉吟片刻说那个我们能不管就不管，假如朋友阿事，当然想管也可以管。这几个对我都热情起来，说呆会『哥几个好好喝几杯，以后有事相互帮忙。我说当然当然，占用得着我的地方就说话。
还有一位一直没有说出姓名和身分，我问：这位是？。他们才介绍说是李所长的朋友。我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更衣警察？他们笑起来，一本正经地介绍说：这位是姓焦书记。
那位马上急了，说：我不姓焦。
我们大乐：好说，这位是不姓焦的书记。、笑作一团。
大家很投缘。笑闹间，马三儿风风火火进来了，一边招呼小姐给我们上茶，一边绽着笑脸对我们说：再等会儿再等会儿，金老板一会儿就到，我给他打过电话了。
大李皱一下眉头，说：算了，你坐下等吧，别一趟一趟里里外外跑了。
马三儿说：我还是到门口迎一下吧！他把一只胳膊肘压在我肩上，带点儿炫耀说：我这位发小儿怎么样？我看你们哥几个还挺能聊到一块儿的嘛！
马三儿一走，小李说：那个他妈的鸟人谱还挺大！大李说：都是马胖自个儿找事，要我就不尿他这一壶。
没过多久，马三儿领着一个比他还胖的中年人进来了，应该就是金老板了。那人一身名牌，满脸横肉，一看就像是个做买卖挣了大钱的。他进来的时候神情冷峻，绷着一股电影里黑老大的劲儿，一眼看到桌子边坐着的几位，立马松了下来，露出被烟熏黑的一口牙齿笑道：给我摆他妈鸿门宴呢吧？转脸给跟在后面的马三儿一句：操，我走了！马三儿赶紧用胳膊虚虚地圈住他，赔着笑脸道：怎么敢呢我？这几位都是贵客，我这点薄面能请动，蓬荜生辉啊！您是我大哥，咱们就是聚聚乐乐，我怎么会摆那什么宴？您真要走我也不敢拦您！
金老板笑着兀自摇头，委屈求全的样子，坐了主位。他马上把很明亮的一束目光投向我，马三儿赶紧给我们相互介绍。介绍我的时候他加了一些吹嘘：必盛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没认识您几位之前我最崇拜的就是他了。他在报社当头儿，跟我同岁，瞧人家混的！权特大，想煽谁煽谁，想灭谁灭谁，我没说错吧？
我半推半就哼哈着，听着挺受用。要搁从前我肯定不好意思了，现在我印着总编辑头衔的名片都往外递了两年了，我在女人面前也常这么吹嘘自己，早练得脸不变色心不跳了。
金老板说：好啊，那咱们又多一个朋友了！
菜上来了。八个冷盘，龙虾刺身，卤水鹅头，芥末鸭掌，拌凉瓜等等，然后是热菜，鲍翅、羔蟹、大虾、扇贝、螺片、鲈鱼、鳕鱼、白鳗、黄鳝、乳鸽盘盘碟碟堆满了桌面。我们吃得都很高兴，只有两个人例外。金老板什么都不吃，只喝酒。马三儿手里拿了一双公筷，一个劲儿想替金老板选他爱吃的。每样金老板都摇头，说：别管我，血脂高。
小李说：金大哥，您不吃，看我们在这川吃大喝，多像纠风办的啊！
金老板笑说：我看你们倒像是扶贫办的，四川最贫困上四川吃去！一双水牛眼睛盯着马三儿，马三儿赶紧又是满脸堆笑。
大家全笑，笑得很捧场。
看金老板坐着不动筷子，马三儿体贴地小声问他：要不给您来点儿素的？
金老板想了想答应：行吧，来盘麻豆腐吧，上次的沾酱菜也还不错。
马三儿立即吩咐小姐：告诉厨房来一盘麻豆腐，放干辣椒，对他们说是金老板点的。再来一盘大丰收，听好了，生菜多洗几道，尖椒拿筐里的别拿冰箱里的，豆皮儿用下午刚送来的。
小姐退下。
我笑说：讲究还不少！
没人接腔，我有一点尴尬。提醒自己没事少开口。
金老板突然来了神，打破沉默，问桌上几个：最近听什么新段子了没有？
这句话就像往酒精里扔了一根火柴，腾地就着了。大家兴奋地七嘴八舌起来。
看着挺沉稳的老李说：昨天我出去吃饭听朋友说一笑话儿，我那位朋友是一个总经理，特别喜欢他的秘书马小姐。据说马小姐长得脸蛋标致，三围动人。我的朋友过生日那天，马小姐约他到自己公寓去。他一听心里那个美，心想大好机会总算来了。下班去了马小姐的住处，一看她什么也没准备，没摆宴席，也没有生日蛋糕，心里更拿准了马小姐不过是借生日说事儿，不定有多么美妙的安排在那儿等着他呢。马小姐走过来，温柔地对她的总经理说：我有一个让您惊喜的节目，不过要我叫您才准进来！说完马小姐一头走进卧室去了。这边我那朋友在外面想人非非的。正做春梦呢，马小姐在里面娇声叫他进去。他进屋一看，真是吃惊不小，全体员工都在里面，一起亮开嗓子对他唱祝你生日快乐一老李收住了话头。
多好的员工，多感人哪！大李夸张地插话。
可事情就出在这儿，我那哥们儿顿时无地自容啊一老李停了一拍接着说，他对我说我是脱光了进去的啊！笑声一冲而起。
金老板转过脸对小李说：你有什么好的说了听听，我跟我几个朋友总说段子就是公安方面的好，我还说呢，不会是你们自己现编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