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一次没见到阿韵,见到阿韵是后来的事……这个一会儿再说。哦,那一天好大的雾!对面三米开外就看不见人!我是潜水过去的,很顺利就找到了阿泽。那是我头一回进阿泽的家。那时候中国人穷啊!阿泽的家让我觉得眼花缭乱,还有阿韵亲手做的水酒,我简直吃不够。那天我们两个都喝得很尽兴。后来阿泽就拿出一只名片那么大小的玉如意,说是花青种,是经我父亲看下来的。我看看也像,就买了下来,带的钱不够,还应了他们十盒临沧毛尖。深夜的时候我泅水返回,就在要上岸的那一刹那,不知是哪个大军眼尖看到了我,他大叫了一声:谁?!接着拉开了枪栓,我贴在岸边石壁上一动都不敢动,糟糕的是缅甸边防军也出动了,乱开枪,我受到了两头夹击,在捉拿走私犯方面,中缅的政府和军队历来配合很好。我就那么趴在石壁上,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感觉到,那一阵阵的枪声,实际上都是在浪费子弹,他们并没有看见我。这时我看见河的下游似乎有几只渔船,我又潜入水中,向渔船游去,我入水的时候弄出了声音,枪声更密集了。我看到船老大的时候把他吓了一大跳,我猜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吓人。我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些钱,说是在河边摸鱼时不小心落水,想在他的后舱休息一会儿。船老大就给我灌了酒,擦了身……然后他问我,外面为啥响枪?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也害怕,他就那么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直到天亮渔船返航,我才傻了眼,只见边境哨所的边防军全体出动,荷枪实弹,齐刷刷站成一排。每一条船,每一个人,都被仔仔细细地查过,检查进行了整整一个上午,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
那么那只玉如意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嘿嘿,我把它藏到一条鱼的肚子里了。
什么?藏在鱼肚子里?!
是啊,没想到吧?那天船老大一口咬定我是他的亲戚,又没有什么赃物,也就放过了我,我网了几条鱼,当然啦,那条鱼也在里面,兴冲冲往回家的路上走,可没想到,半路上又杀出一队民兵,为首的是个女民兵队长,好厉害呀!她吼住我,一下子把我的一网袋鱼狠狠摔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那条鱼的嘴一下子张开,露出里面的黄穗穗。这下子糟了!她抓了我一个人赃俱在!……那一天一夜的审讯我真是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后来就把我给关起来了……
那您父亲一定很着急。
是啊,我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他到处托人。那时候还不敢送礼,就是点头哈腰说好话而已。顶多,搞两筒好茶叶吃吃。可这个民兵队长,软硬不吃,硬是不放我。这还算不上什么,最让我伤心的是……
第二天中午,何顺正坐在审讯室的木板床上打盹,民兵队长推门而入,冷冷地把一个手巾包扔给他。他打开一看,正是那块玉如意。民兵队长轻启朱唇,吐出两个字来:假的。
当何顺张口结舌的时候,民兵队长已飘然离去。何顺捶胸顿足大呼小叫也无法发泄胸中愤懑。后来他把那块玉砸成了粉末。
被释放的第二天夜晚,何顺又偷渡过河,一直找到阿泽的家。
……我拿了一把刀,一把宰牛的长刀。我要杀死阿泽这个坏种!我先在门外砍断他几支凤尾竹,又削了他的楼梯,我舞着长刀乱砍,他家的花盆哐啷啷掉下来,摔得粉碎。就在这时候,他家的门开了。一个女人走出来,就那么在门边站着,一动不动。先是背着光,只能看清个轮廓,她穿一身白衣裳,上面好像还绣了些花,那时缅甸女人我也见过不少了,可这样的女人还真是头一回见。她往那里一站,真不像个血肉的人,就像一团月光似的在那儿飘飘忽忽,忽明忽暗。后来她转过脸,她的脸在月光下特别白,一双眼睛特别黑,就那么淡淡地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刀,一点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就那么样,一直看到我拿刀的手发软发抖……她这才轻轻向里面叫了一声:阿泽,有客人。
这女人当然是阿韵了?
是。
您当时一定是爱上她了。
那倒没有。……爱是谈不到。不过,多少有点迷上她,倒是真的。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关于这个女人,黑道上曾经有很多传说,有的说她有皇族血统,有的说当年她的祖母曾经在饭菜里下毒,毒死了两届英国总督。总之这个女人是有来历的,她可不简单。因为她的缘故阿泽捡了条命。阿泽赔了我一笔钱,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一笔损失费,但是我紧接着就用这笔钱买了一块好玉石,正经的老坑玻璃种,后来我把它打成一对镯子,这对镯子现在还在呢,价钱比那时候翻了十倍,所以我劝你要买就买好的,正经的上等A货,能保值啊。……
后来你们成了朋友?
对。
原来真正的祖师爷在这儿,我可真是舍近求远。
何顺笑笑:说也奇怪,现在边境开放了,搞玉石买卖比先前容易多了,我那份玩玉石的心倒淡了。后生可畏,年轻人厉害得很,现在三梅都要做我师傅了!
也可能您觉得太平淡太安全反而少刺激吧?不过刚才您讲的那些太像故事了。
你将来可以去问阿韵。还有那个女民兵队长,你也可以去问问她。
女民兵队长?
对。不过她现在早就不是什么民兵队长了。
19
我是在何顺家的地下室见到这位当年的民兵队长的。她现在是何顺的妻子,搞玉石研究的专家,叫朱茵。
如果说阿韵的家让人想起玉石博物馆,那么何顺的家就是道地的玉石研究所了。阿韵家是各种精美玉雕,何顺家则是各种石货和半成品居多,且每一份货都由玻璃罩罩着,下面有文字说明,像是一份份矿石标本。各种仪器在玻璃罩的夹缝里林立着。朱茵从仪器和玻璃里站起身来。
朱茵高而瘦,脸上骨骼凹凸很明显,大鼻大眼大嘴,有点西方现代影星的味儿,只是额前已有宽宽的一绺白发。当年女民兵队长的痕迹已荡然无存。朱茵的年龄对于我来说介于阿姨和大姐之间,所以我逃避了称呼,握手的时候只说“你好”。
其实,你已经到阿韵家见过世面,到不到这里真无所谓了。朱茵笑着说。她笑的时候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又明朗又光鲜,我想“朗然一笑”一定指的这种笑。
可是不一样,不一样……怎么说呢?同样是玉石,阿韵家给我的感觉是神秘,这里呢,给我的感觉是科学。
朱茵大笑起来。朱茵笑起来的时候奔放洒脱,旁若无人:说得好!徐小姐你说得太好了!科学与神秘,这正好是玉石最重要的两个特质!我研究了多年玉石,得出的就是这样的结论。阿顺你同意吗?
何顺笑笑,一边给我倒茶,未置可否。
我转来转去地看那些仪器。我看到有一种长方形的仪器,很像是一面镜子,外面丝绒套子上写着英文:“EMERALDFILTER-CGL”。摘掉套子,里面果然是一面镜子,只是镜子的玻璃是一种特制的灰绿色玻璃,我拿起来看了又看,什么名堂也看不出来。朱茵把一块玉石递过来,示意我用这镜子看玉石。我细细看去,茫茫然只觉依然是一片灰绿。朱茵又换了一块石头,看上去是很美丽的翠绿,但在镜子后面,却成了一片粉红色。
朱茵看到我茫然不解的样子,又笑了:这是切尔西滤色镜,我叫它照妖镜,你看看,先前这块玉石是原色,本身是钠和铝的矽酸盐,含铁元素,没有渗进铬元素,所以照出来仍然是绿的,可是你看后来这块玉石,看着很漂亮,在照妖镜下就露了原形了,因为它这颜色是后染的,加了铬,所以一照就发出红光,你知道,铬本身是会发红光的,这种特殊的镜片可以吸收黄绿色光,只允许红光透过。……
朱茵谈起这些如数家珍,使我完全忘了何顺塑造的那位女民兵队长的形象。朱茵把我领到她那些宝贝仪器边一件件地介绍:光谱分析仪。比重水。……最后才看那台折射仪。朱茵把刚才那块在照妖镜下透出绿色的玉石放在折射仪的玻璃上,上面略涂了一点油,朱茵告诉我这叫接触液。她打开仪器后的小窗口,让光线投射在目镜上,目镜分画尺上的明暗交界处,就是折射率的数据。
你看,折射率167。证明这确实是真翡翠,而且是上等的A货。很多染色冒充的玉折射率很杂。像绿莹石的折射率只有153,铬玉髓154,钙铝石石榴石172……
世界上有没有一种玉石,可以逃过这些仪器的检验呢?
朱茵想了一想:据我所知,没有。
20
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何顺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一块石头,我觉得那石头似曾相识。
你看看这块石货怎么样,阿茵?何顺把石头摆在朱茵面前的桌子上。
朱茵在石上喷了水,用小手电细细照着。这时我终于断定这石货便是阿韵还给佤寨的那一块。我忍不住感叹阿孟头人的心机——他并没有完全相信阿韵。他希望这石货经过科学的检验。何顺看看我,解释似的一笑:徐小姐,你和这石货为伴一路远行,也可以写成一段小说了。
朱茵照过之后,又推来一架仪器,把石货夹在机器中间,像做B超似的把机器上的镜头一次次推压下去。末了儿,朱茵终于从仪器上抬起头来:是皮壳很厚的老坑玻璃种,很不错的石货。怎么,这是阿韵赔给三梅的?阿韵如今好大的气派嘛。
何顺点了支水烟,吸起来。
朱茵的目光却继续在何顺脸上打转:阿韵还是老样子?
何顺点点头:老样子。我就奇怪她这十多年一点没变。
朱茵转到镜子前,端详着自己:我可是老多了。
朱茵的语调里有一点忧伤,这忧伤使我产生了一种联想,似乎这关系到了另一个故事。是的,我猜想他们三人之间或许是有故事的。只不过并不像现在北京人所说的“闹故事”。这故事不是闹出来的,而是与命运有关的生命叙事。
接下来的事我至今也无法解释:那石头忽然从仪器上掉落,这石头的掉落与何顺有关,但我闹不明白究竟是他有意的还是仅仅是失手。总之那石头落了下来,摔成了两半。从裂开处看,既没有根色也没有苍色,朱茵慌慌地把它拾起来,看了又看。何顺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朱菌抬起眼睛:或许是白底青。
何顺的嘴角又绽出一丝熟悉的冷笑:你用你的仪器查一查吧,好好查一查!
朱菌把灯关掉。我和何顺走出那间房。
21
朱茵走出房间的时候,很像一个筋疲力尽的妇产科医生。她向我们高高举起一块石头的碎片就像举起一只新鲜的胎盘。
这是独山玉。根本不是翡翠。她说。
这结局是我太不愿接受的。我冲上去,拿过那块石片细细地看:透明度很高,上面有一层层翠绿的斑纹,很像高质量的翡翠白底青。
刚才差点儿也把我骗了。朱茵说。她疲惫地看着何顺,何顺却避开她的眼光,专心地吸着水烟。朱茵于是转头看着我,像在专家论证会上发言似的:这种玉色彩分布很像翡翠,俄国专家一直把它错定为翡翠硬玉。直到七十年代末才重新鉴定,是咱们的矿物学家鉴定的,发现这种玉石不过是斜长石、黝帘石的集合体,因为产在河南独山,所以叫独山玉,根本没有翠性,价值比翡翠要低得多了。
阿顺蹲下去,仍然一口口吸着水烟,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块石头的碎片在窗口的夕照下十分美丽。
22
临走时朱茵和何顺送了我戒面和玉扣各一个,我只要了一个玉扣。这玉扣虽然小巧,却是真正的白底青。只是因为走得急,忘了配红丝线。何顺在机场上还没忘了说:只要是卖玉石的柜台就会有红丝线,价钱也不贵,你自己配一条好了。我问何顺有什么事要办,他说希望我帮他打听一下北京的玉石市场行情,他年底要来。
我跑遍全市,在琉璃厂找到一家云南翠玉的专购店,急忙写信告诉何顺,不知为什么他却一直没有回信。倒是三梅来了长信,寄来了她的男友,佤族青年王志军的长诗《萨姆茹翁的神鸟》,希望我帮助推荐,我现在正积极地办理此事,拟办完后再与三梅小姐联系。
至于阿韵,后来我再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时过境迁,我现在常想阿韵似乎并没有什么错:以一石易一石,不过是以一种偶然换取另一种偶然,无一不存在着风险,这应当符合商界的游戏规则。不过.有时偶然也潜藏着必然,这里面的奥妙也许极其复杂,也许极其简单——像生活本身一样复杂而又简单。
红丝线竟到处没卖的,每每问起,售货员小姐便冷淡地说:要买连玉一块儿买,我们这儿不单卖!
所以那玉扣至今仍放在我的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