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位以严细著称的顶头上司,刘播始终保持着足够的尊敬。他总是目光炯炯,总是精力充沛,就像一架停不下来的永动机。他爱人生孩子,从家里到医院,足有二里地,他硬是自己背去的,连车都没叫。他给亲人朋友写信,从来都不用公家的信纸信封,甚至连胶水都是自己买的。毫无疑问,他具有圣徒般的情操,代表着一种纯净而崇高的理想和信念,任何人对他都口服心服。可他常常从一个角度看问题,而且常常把问题推向极至,这就有了让人没法追随的孤高感。刘播和他谈工作,总是采用以柔克刚的太极功夫。
便乐呵呵地对他说:“张家生有毛病,我们是要教育。不过他也有很多闪光之处,比如说,岗位无差错啦,舍己救驴啦,义务掌鞋啦,都是可圈可点的。还有,他能苦中作乐,给大家逗乐解闷子,让人在艰苦的生活里活得有滋味,这也是思想工作的一种啊。”
薛明说:“刘播呀,你怎么能这样看问题?你这人太面糊了,还总是护犊子,不得罪人。将来你还会有更重要的工作,这些缺点可要注意克服啊!”
刘播明白他的暗示。薛明是横在他面前不可绕行的门槛,这是明确无误的,只要他往上走,就必须和薛明保持一致。就向薛明顽强地笑着说:“我一定注意克服。”
薛明又说:“你也是太忙,早该配个副指导员帮你。难道你们大队一堆木头,就砍不出一个像样的楔子?”
刘播想了想说:“有一个人挺不错,就是那个马御厨马本良。他不是简单的做做饭,他品质好,也很有文化……”
薛明说:“这人我考察过,身份挺可靠,就是有点儿白专倾向和老古董,满脑子都是油盐酱醋煎炒烹炸之乎者也那一套,只怕政治上不那么灵光。”
刘播明白,薛明的心里已经有了人选,那就是焦洪林。可焦洪林身上有一种叫人不舒服的东西,让他心里硌硌生生的。他故意不提焦洪林的名字,等着让薛明提;而薛明知道刘播和严凌的关系,也不想强加给他。
军人出身的薛明正襟危坐,从来不跷二郎腿,这让刘播有了参加军训的感觉。他故意把一只脚伸出去,因为他想炫耀鞋上那块椭圆的补丁,为张老板挽回一些印象分。
薛明果然看到了,那补丁针脚密致而匀称,活儿很地道。
刘播说:“这就是张家生掌的,你看,多专业。”
薛明眼睛亮了:“咱们职工家属这么多,还真就缺少掌鞋的。干脆别让张家生上岗了,每月到各大队跑一圈,收了破鞋回来掌,掌好了再送去,轮茬干,公家出材料费就是了。”
这样的决策是很对的,可刘播明白,薛明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要让张家生游离于工人群体,借此减少一些负面影响,也不失为两全其美。回来就找张老板谈话。张老板很吱扭,说我业余掌掌还行,离开油井专门掌鞋,那还叫什么工人阶级?让家乡人知道,也好说不好听。刘播说,工人阶级也不能都干一样的。你看,马本良做饭,你掌鞋,崔大可当管理员,全油田一共有一百五十多个工种,将来五行八作全都有,这只是工人阶级内部的分工不同嘛。张老板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就答应了,也到家属区那里,素话荤说地吆喝:谁家有破鞋,交给我来收拾啦!
每到雪天,工人们就会自觉出来打扫,并把积雪堆成规规整整的院墙模样。焦洪林找来红墨水,在雪墙上写下“八小时内拼命干,八小时外做贡献”、“不过节日过党日”之类的大标语,并泼水冻冰,錾成凸凹,如一片燃烧的火,灼灼地晃人眼睛。到了元旦,全油田组织“零点起步”活动,求的就是一个开门红,上下对准了钟表,只等零点一到,一声号令,如同大战役的全线总攻,整个油田的冻土地立刻沸腾起来,只见遍地灯光,处处篝火,那气势宏大庄严,每个人都充盈着神圣感。六叔他们的任务,就是能把热乎饭菜及时送到“零点起步”的人们面前。他们事先在野外架好大锅,拢上干柴,到了新年的零点,再浇上原油,把包好的冻饺子往锅里一下,不消片刻,热气腾腾的水饺就会吃进工人们的肚里,那滋味真是美极了。张老板也把破鞋拿到篝火旁去掌,还说,咋不天天搞“零点起步”呢,那样就能天天吃饺子了。刘播看了觉得不舒服,就说,你掌鞋的凑什么热闹?你回去吧,不用“零点起步”,啥时候起步都行。张老板还不服气,说行你们起步,就不行我起步?我不起步,就被你们起步的落下了。刘播哭笑不得,只好由他。
油井罩上了砼预制井口房,一个个方方正正,小巧而精致,都涂成纯白色,远远看去,就像航行在大海的的舰群。天奇冷,冷得让人窒息,滑轮竿上绷得过紧的铁拉线,有的就被冻断了。在外面解小便还行,解大便,解开裤带容易,再想系上就难了。
那天夏晴扛着一个大阀门上岗,力不能胜的,六叔下班看见了,就接过来,非要帮她送到井场去。
女工们诡秘地笑着。有人撩逗他说:“马御厨,你在安全帽里倒海翻江地抓阄,一下子抓住了夏晴,这可是老天注定的缘分哪。”
六叔窘着脸说:“当然是缘分,师徒嘛。”
女工又说:“人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们这是一日为师,终生为啥呀?”
这个问题太玍咕,明显是个陷阱,夏晴装做没听见,脸上却浮现出霞色的红晕。六叔没法回答,就嘿嘿说:“为啥?终生为师呗。”
女采油工们走在自己踩出来的小路上,一跐一滑的扭动腰肢,姿态很妖娆。六叔跟在女工后面扭着秧歌,发现她们步调完全一致,无不一手拎着油样桶,一手插在怀里,那正是第二个纽扣的位置。
六叔很奇怪,就问:“师傅,你们这是……”
夏晴嗔望六叔一眼说:“你整天躲在屋里,暖暖和和的,身上没有冻疮,手上没有皴裂,怎么能体会到我们的甘苦?天这么冷,手闷子根本不顶事,要是我们不把手焐热乎,到时候冻‘挠钩’了,拿不住钥匙,就开不开门了。”
六叔竟自惭愧起来,便缄口不语,放下阀门,就将功补过地操起大扫帚,闷哧闷哧扫起雪来。计量间外面,高大的水套炉在风雪里熊熊燃烧着,那炽烈的火苗带着呼呼的风声在炉膛里翻卷,给人以热烈而恐怖的感觉。恰好夏晴和米新朵躲在水套炉的那侧说话,有意无意中,六叔听到了只言片语。
米新朵说:“马本良这人真逗,什么都敢问,也不管是不是敏感部位。”
夏晴说:“他就是那种直性人,有时候直不隆通不拐弯儿。”
米新朵说:“不瞒你说,手往怀里一伸,我就能摸到自己的奶子;一摸到奶子,我就觉得身上直簌簌,像触电似的,心里也有了种种不守规矩的想法。你说,我这是不是资产阶级思想?是不是被帝修反和平演变了?”
夏晴说:“也许吧,我也说不清楚,你得问焦洪林去。”
米新朵哈哈大笑,说:“我怎么能去问他?我又不傻……”
六叔听不下去了,扔下扫帚,赶紧逃离现场。跑出好远,便一屁股坐在雪窝子里,向着高渺的天空大喘气。他自言自语说,米新朵啊米新朵,你以为你不傻,其实你太傻了,干嘛要跟夏晴说那些?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说这话就是冒傻气了。人不能太透明,有很多事,是永远不能对别人说的……
米新朵分管的二号井上死过人,那还是在六叔他们到来之前,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因为井下高压气层上蹿到了井口水套炉的火源处,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死了,死在炉口的池子里,变成了一段黑黢黢的焦炭。起先米新朵并不知道这事儿,还是一个路过的老羊倌告诉她的。老羊倌讲述的时候,满是皱纹的脸可怕地痉挛着,好像那惨烈的场面就在眼前。他说,你以为烟囱里冒的那是烟么?不是,那是女孩的魂啊!米新朵愣怔了片刻,突然抛下老羊倌跑开去,一直跑到夏晴的油井上,撞开房门,抱住夏晴大哭起来。她说,我受不了啦!我马上就要发疯啦!
米新朵申请调井,可工队长焦洪林就是不批。他说,你咋那么娇性?哪有鬼啦神啦的?我要是答应了你的要求,就等于助长封建迷信。要是害怕,我陪你上井!
果然真就陪了。
焦洪林故意在二号井上盘桓,还故意坐在水套炉旁哼歌,一般是“非洲英雄卢蒙巴,你的微笑就像黑夜的花……”还有“阮文追,阮文追,英雄的阮文追,你高昂着头颅,你挺起那胸膛……”这歌中的英雄人物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别人,都邈远得不着边际。当然他也不能从早陪到晚,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临走的时候就对米新朵说,你看咋样?我少一根毫毛了么?人死如灯灭,这才是唯物论,要是真有鬼,那鬼就比人多得多了,走路还不得碰鼻子?放心干吧,这种环境才能锻炼意志呢!
尽管如此,米新朵还是发毛,每次上二号井,都像是进太平间似的。她不敢看呼呼燃烧的水套炉,炸着头皮,飞快地抓起铁皮桌子上的值班报表,扫一眼压力表,匆匆填完数据,然后快速逃离,一连串的动作大概只用一分钟。锁好房门,舒出一口长气,浑身已被汗水湿透,就好像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后来就学会了耍滑偷懒,干脆连门都不进,参照上次的数据稍一修改,居然也应付过去了。
那天焦洪林巡井,正好在半路上撞见米新朵,就很是生气,阴着脸子问:“昨天你上井了么?”
米新朵说:“上啦。”
焦洪林说:“为什么没有脚印?”
米新朵说:“昨天雪太大,把脚印都盖住了。”
焦洪林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的清蜡钢丝上有灰,这说明你根本就没清蜡,资料数据也是胡编乱造的,根本就对不上茬口。”
米新朵哭了,她噗嗵跪在雪地上说:“工队长,我求你啦,你就可怜可怜我,给我调调井吧,我实在是太害怕!”
焦洪林立刻掉过脸去说:“你来这套是啥意思?难道我会向封资修思想让步?想要调井,除非你改造好了,要不然,等太阳从西边出来吧。”
米新朵晚上没吃饭,一直伏在行李上哭鼻子。六叔转着弯儿一打听,才知道因为什么。六叔哑然一笑,回到宿舍,就把那柄炒勺袖在身上。那件饱经王室之气濡染的家什给了他剑侠的感觉。他想凡事不能太畏缩,越是畏缩越不像是贫农。他得让焦洪林明白,米新朵对于他来说有多么重要。六叔气冲牛斗,挨着门搜寻焦洪林。正好有一个戴着狗皮帽子的人,正弯着腰在小路上铲冰扫雪,显然是默默做好事的。六叔就从后面拍拍他的屁股说:“哥们,看见焦洪林了么?”
那人回过头来,让他大吃一惊,原来是他师傅夏晴。
夏晴的脸透彻地红了,说:“你怎么毛手毛脚的?”
六叔羞愧得不行,忙说:“师傅,我不是故意的。我咋看也看不出你是女人哪!”
夏晴生气了。说:“你是意思是,我根本就不是女人?”
六叔说:“我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很像个军中花木兰……”
关于花木兰和祝英台一类的传说,工人们曾多次争论过,多数人都认为,故事是美好的,可故事也是蹩脚的。别的且不说,一个女人混在男人堆里装男人,胸脯咋办?解手咋办?洗澡咋办?生了“光荣虫”咋办?每月一次的麻烦事咋办?睡觉要不要脱衣服?要脱脱到什么程度?因此来说,一时半晌还行,时间稍稍一长,有多少得暴露多少。倒是这种千篇一律的狗皮帽子杠杠袄,捂得严严实实,在野外不细看,还真的雄雌难辨哩。
六叔低声下气,装猫装狗地哄着夏晴,总算被她饶过了。可听说他要找焦洪林算账,她就用手里的铁锹横住说:“马本良,你活糊涂啦?你跟焦洪林说得着吗?工作就是工作,不能掺杂个人感情。你名不正言不顺的,到哪都说不出理去。”
六叔仔细想想也对,便说:“我是路见不平,咽不下这口气去。”
夏晴笑了,笑得很干燥。她说:“马本良,真想不到,你会这么没出息。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是什么路见不平?还不是为了那么一个女人,这一下,就彻底暴露了!”
六叔很动感情地说:“师傅,我可一直拿你当姐妹看。我不就是喜欢那么一个女人么?难道我喜欢的你就非得不喜欢?我不喜欢的你就非得喜欢?你要是真心对徒弟好,应该向着我说话呀!”
夏晴似乎很伤心,沉默良久才说:“你回去吧,犯不上动刀动枪的,我跟焦洪林说说。”
很晚了,六叔从食堂下班回来,看见焦洪林还坐在水房的炉子跟前,给吕勤久翻烤着被雪弄湿的棉裤,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一明一暗的,那场景足以令人感动。六叔凑到他跟前,还没说话,焦洪林就笑了。他告诉六叔,夏晴已经主动提出,要和米新朵换井;既然两相情愿,那就弯刀切瓜——随弯就弯吧。不过米新朵应该多接受锻炼,这倒是没错的。
六叔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假装没事地说:“你用不着跟我说,她们之间的事,跟我没关系。”
焦洪林咝地抽了一口凉气,歪着头,像猫看耗子似的瞄着六叔,眼睛里流射着奇异的光亮。他说:“马本良,我可一直拿你当老实人看待,其实你并不老实。你怎么敢说这两个女人跟你没关系?没关系你还总替她们说话?你虚伪,你太虚伪了,说不定你心里还有更大的秘密瞒着人呢!”
那一刻六叔都不敢看他了,好像被他敏锐的目光洞穿了一切,稍稍一碰,就要全线崩溃,把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股脑坦白交代了。六叔在心里呼唤着死去的老爹——连末代皇帝都是全国政协委员了,可你这个末代御厨却把地主成分带进了坟墓里,让当儿孙的何堪重负?倒是夏晴令六叔感佩,他想,欠她的情分太多了。
第二天早晨,六叔拦住夏晴说:“师傅,和米新朵换井,难道你就不怕?”
夏晴乜斜六叔一眼说:“你说呢?”
六叔说:“你也是人,而且也是个女人哪。”
夏晴说:“我这样做,可不是为了米新朵,我是为了……”
说到这儿,她脸蓦地一红,戛然收住,和后来的工人们打着招呼,然后就走向白茫茫的雪野,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小黑点。夏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让六叔大费猜详。那个老羊倌又出现在了油井之间,他反穿着光板羊皮袄,就像一只直立行走的头羊。而羊群们在大雪覆盖的原野上几近无望地走着,人都没吃的,它们吃什么呢?想想这个,六叔心里一揪一揪的隐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