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往家里打了第一个电话。
信号经过上千里的衰耗,已经失真得很厉害,可我父亲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手足兄弟的声音来。陈支书死后,村部电话的摇柄被新支书卸下锁起来,只能接不能打。我父亲握着话筒的手发抖了,他泪花烁烁的,喂喂喂喂了好一阵,才说:“弟呀,哥好想你。要不是听到你的声音,我还真以为你跑到月亮上去了!”
六叔哽咽了,说:“家里都好?”
我父亲说:“都好着呢,粮食够吃,爹的坟也添土了。”
六叔说:“陈南喜来了。”
我父亲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去干啥?”
六叔说:“他是来收租子的。”
我父亲沉默片刻说:“不给他又能咋样?”
六叔说:“他倒是不能咋样,我可就要咋样了。他随时都想扒掉我这身衣服,哥,你懂吗?”
我父亲说:“要不,你回来吧,大不了种地。”
六叔说:“那么苦的年月我都没回去,现在哪能回去?为了国家也为了我自己,我要在这熬着。”
他们还没说完,电话就断线了。实际上这么简单的几句,已经把几年的内容全包含了。我父亲是典型的农民,人老实,没文化,又被地主成分的帽子压着,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在老榆树上偷偷挂了红布条条,还烧了一炷高香,跪下祷告说:“保佑我弟,我弟可是大好人哪!”这时他还不知道,由于疏于喂饲,六叔已经把“西洋小叭儿狗”弄丢了,他还在沿着他典型的农民思路,为未来的弟媳筹钱打银镯子呢。
六叔只休息了半天,就在新岗位上上班了。
萨E采油指挥部这种县团级单位,食堂的规格是中灶——大中小灶并没人硬性规定,都是约定俗成,和机制级别相辅相成。刘播还叫六叔当炊事班长,六叔一再推辞,刘播就不高兴了。
刘播说:“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我抓后勤这一路,指挥部食堂是我的一块心病,你就忍心晒我的台?”
六叔说:“是你告诫我的,躲藏在大多数群众里。现在你咋又往前台推我?”
刘播说:“就算我求你,行不?”
晋元峰也在一旁帮腔说:“刘指挥是伯乐,你是千里马;千里马长有,而伯乐不长有。你不驮他驮谁?他不骑你骑谁?难道你还想让千里马骑伯乐?”
六叔就没话可说了。
本来六叔想和晋元峰再续同寝之好,可他整天锣鼓喧天的忙着四处报捷,晚上精神白天睡觉,这就住不到一处去了。六叔还是住到了炊事班的宿舍里,不同的是,如今他已经成了人人尊崇的大师傅,班里特地为他开了一个单间,尽管都是干打垒,可就是这么个小小的待遇,已经让六叔感到满足和不安了。
六叔又发疯地干起活来,他想通过干活,把一切全都忘掉,而只有忘掉,才是最明智的人生选择。六叔有一个新想法,那就是让全油田的食堂提档升级,把大灶办成中灶,把中灶办成小灶,把小灶办成饭店。刘播对此很欣赏,他说:“全油田有这么多的厨师,大家都在做饭,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到底是眼光高出一截的人。眼下日子越来越好,改善生活势在必行,你就干吧,肯定会又一炮打响,在全油田推广!”
萨E采油指挥部辖区面大点多线长产量高,机关里都是管理人员,干部多工人少,而且工人也都是伺候干部的,比如说司机啦,清扫工啦,看门人啦……干部里则是领导多一般干部少,科长就成筐成笸箩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吃桌饭,四菜一汤,不交钱或者象征性地交一点,都是粗粮粗做。如今换了精细一点的饭菜,大都喜形于色,一进食堂,就像饥民似的,表现出极好的食欲,通常总是一扫而光,然后就啧着舌头,伸出大拇指来夸赞六叔,话都是大同小异的。宣传队那些花骨朵似的少男少女,都认得米新朵,吃饭的时候就诡谲着眼神对六叔戳戳点点,同情怜悯兼有,有的还故意当着他的面骂米新朵是狐狸精,表示他们的爱憎鲜明。六叔知道这是在转着圈儿在安慰他,可还是不想听,肃着脸不理他们,或者立马抬腿走开。
那一天,晋元峰他们要到金刚钻井队去慰问演出,非要六叔陪着一起去。实际上他和许曾也很熟,拽上六叔,是想哄他散散心。六叔就跟着去了。正巧许曾他们在搞整体搬迁,远远就看见,钻塔傲然挺立着直刺蓝天,被几十台拖拉机牵引着,就像一群极地狗喷着鼻息在拉雪橇。冷寂蛮荒的碱土地被犁出宽阔的波痕,似乎大地和太阳都在跟着抖动。许曾手拿一面小红旗,走在前面挥舞着指挥着,那姿势又豪放又潇洒,壮美到了极至。所有的演员都惊定了脚步,直愣着眼睛远远看着,仿佛连大气都不敢喘了。晋元峰首先绷不住了,他拍手赞叹说:“这场面谁看了不会热血沸腾?简直就是钢铁进行曲,就是英雄群雕,相比之下,我们演的东西就是儿戏了。”
钻塔就位了,许曾过来跟他们打招呼。他拉着六叔的手说:“马老弟,听到你的事,我就找你去了,结果你前脚上了松花江,我后脚才到,也没好好安慰你几句。”
六叔说:“都过去了,别再提这事。”
许曾说:“你得跟我学,大马金刀,嘁哩喀嚓,慢抻筋可不行。”
六叔说:“我不如你。米新朵也不如韩桂花。”
许曾说:“我就说嘛,那个美人灯中看不中用,兔子挂掌——顶不住烙铁。拉倒更好。列宁说过,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媳妇也会有的。”
晋元峰笑得不行,说:“你咋胡乱篡改革命导师语录?列宁啥时候说媳妇会有的来着?”
许曾也笑:“列宁讲话那工夫我没在场,记串了,回来我就是这么传达的,我们钻井队的小伙子也都信了,没人怀疑这话是假的。”
忽然开来一辆吉普车,跳下来一位宣传干部和两名记者。他们是来拍钻机整体搬迁的。——过去都是拆迁,化整为零,把钢铁机件大卸八块,运到地方再重新组装。如今这样就省事多了,也为提高钻尺进度创造了条件。可惜的是,记者们来晚了一步。
宣传干部商量说:“许队长,这么壮观的场面,拍不到就太可惜了。你看能不能补拍一下?这两位记者都是大老远来的。”
许曾笑一笑说:“你说这事儿还能从头再来吗?我看不行。这又不是放电影,可以把片子捯回去。这是大规模生产,耗钱费力,一步三分险,为的就是要争取时间多打井。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怎么能补拍呢?要是想补拍,那就是演出了,你找他们去吧!”
许曾说着,往宣传队那边一指。
宣传干部发窘了,为难地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可是上头领导的意思,为的是向全国全世界宣传咱们油田,也宣传你们金刚钻井队。”
许曾说:“宣传我不反对,谁的意思我也不管。我就讨厌那一套假模假式的花架子。扶刹把非让拿姿势,拍场面连休班的都上。平时学习你们不拍,偏要拍天黑点上篝火学习的镜头。你们自己试试,那能看清字吗?有的工人连书都拿倒了,那才叫糊弄鬼呢!”
这话说得擦边骑缝,已经很危险了。可许曾的野莽和霸气是藏不住的,他总是太暴露,总是招惹是非,制造出一个个让人钦服也让人捏着冷汗的新闻。晋元峰连忙装作咳嗽,为许曾打岔遮掩,还拿出烟来向记者们敬着。记者倒也没生气,悄悄对许曾说:“其实,咱们想的都一样。”
吉普车开走了,他们还要去找另外的钻井队,抓拍还是补拍,那就不得而知了。宣传队利用井队休息的空挡,演了一些小节目,有一段“三句半”,就是晋元峰特地为金刚钻井队赶写的:金刚井队众金刚,南征北战威名扬。
心红人壮家什硬,响当当。
风餐露宿草当粮,枕着钻头入梦乡。
古来骁将谁能比?
许队长。
许队长来真不穰,特为队员当红娘。
御厨传人做婚筵,马本良。
队员牺牲爱妻亡,苦难当前续鸳鸯。
紧要关头挽狂澜,动巴掌。
又气又笑中军帐,不忍阵前斩大将。
罚他跑了马拉松,累够戗……
众人野蛮喝彩,胡乱鼓掌。有人高喊:“向许队长学习!”“向许队长致敬!”“许队长做得对!”“许队长干得好!”
许曾面有赧颜,对晋元峰嘿嘿说:“编得还挺不错哩,真实、新鲜,就像顶花带刺的小黄瓜。不过咱们自娱自乐还行,可不能到别处演,不是我怕丢人,而是我怕你沾包。你还是来那些嘿咗嘿咗吧,那东西保险,也是咱主要的一面。”
晋元峰说:“我就是昨天晚上为你等身定制的,你们笑一笑,我们就达到目的了。”
六叔他们没在井队久留,很快就走了。那些平时见不到女人的钻井队员,都爬到了钻台和井架上,目送女演员们袅娜的倩影,高声唱道:“石油工人一声吼,哪个妹妹跟我走?石油工人干劲大,问你敢嫁不敢嫁……”那声音浑厚苍劲,带着一种苦闷和凄楚,直唱得人鼻子发酸。
那天晚上,许曾回家了,他是特地为六叔的事回去的,亲了亲冯地火,就到三大队来了。放了学的孩子都在外边玩着,齐声喊着新编的童谣:“崔大可,瞎屌扯,蒙骗了马御厨,偷走了米新朵。这边动刀子,那边四下躲。指导员挺窝囊,女师傅真上火……”焦洪林听见了,就过来干预说:“谁教给你们的?”孩子们说:“是掌鞋的那个叔叔。”焦洪林说:“好童谣有的是,干嘛偏要说这个?这个不健康,不许再说!”孩子们四散逃开,逃到远处又喊起来,把焦洪林气得直跺脚。许曾倒觉得,这段子比晋元峰编得还好呢。
许曾对焦洪林说:“你们那个崔大可,准备咋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