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要走,张老板不让,拿出一盒红塔山来,非让六叔抽上一枝。六叔基本上是不抽烟的,点燃了,像金鱼吐泡那样咕嘟着。
张老板突然说:“马本良,我遇上了难心事,叫你来,就是想让你给我出出主意。”
六叔定定地看着他。
张老板说:“我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她叫黄小敏,当初在铁西擦皮鞋,被坏人欺负了,我也是路见不平,帮了帮她。后来跟着我东跑西颠,辛辛苦苦,干了好几年了……”
六叔的烟就走了岔道,铿锵地咳嗽着。
张老板说:“我比大她着十七岁……”
六叔缓过气来,他在粗糙的地板上来回踱着,就像遇到了无法解开的难题,嘴上喃喃说:“十七岁……十七岁……这就是说,等于十年‘文革’,再加上七年徒刑。”
张老板说:“再说,她跟我叫叔,差着一辈呢!”
六叔说:“这倒不是问题,反正不是亲的。历史上这样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再说,你是亏了,亏大发了。”
张老板说:“可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黄凯的女儿,这就不好办了!”
刹那间,六叔的心停跳了。他嗫嚅再三,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找了个生涩的借口,赶紧从小旅店逃开了。怎么会这样巧合?是不期而遇,还是她有意找上来的?生活的玩笑竟会如此残忍,就像冥冥中有一只恶作剧的大手,故意捏合这种难堪故事。回到家,夏晴已经深睡,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水似的照在那张既不老也不年轻的脸上,那张脸单纯明净,恬静如婴儿。六叔像默哀似的俯视她一会儿,轻轻叹息一声,钻进被窝,闭上眼睛,似睡非睡,一直躺到天亮。
中秋节前夕,陈南喜来了。他给六叔带来了乡下的瓜果菜蔬,还有新碾出来的小米,虽然不值几个钱,可这么远的路,能有这份心思就很感人了。他还以为大名鼎鼎的马御厨住进了楼房,就仰着困惑的脸,迷途羔羊一般,一幢楼一幢楼地咩叫着小六子。可六叔却从不远处的干打垒里钻了出来,这让他很意外。楼房作为最重大最时新的职工福利,是有具体分配原则的,第一,六叔不是领导,甚至连干部都不是,是不大可能破例优先的。第二,六叔不是劳模,充其量只能算劳模家属,况且夏晴还是个半截子劳模,也没有特别照顾的理由。因此,六叔得耐心地排号,比同样资格的老会战晚住三年二载的。六叔怕夏晴心里委屈,总打破头楔,说住楼房有什么好的?不接地气,容易生病,家家大门紧闭,老死不相往来,就像蹲小号似的,熟人都难得见面。对这套明显的酸葡萄理论,夏晴很不买账,说连杜希金都上楼了,人家蓝溪解手都不上公共厕所了,宁可憋着,或者走二里地回家处理去。六叔就顺毛摩挲说,咱不跟蓝溪比。她是谁,你是谁?铜盆烂了分量在,我就不信,你多年的劳模,这么点风格还没有?早住一天晚住一天,还不都是一样的。夏晴说,我不过就是念叨念叨。要是眼气这些,当年我能嫁给你?我这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陈南喜的岳父母脚前脚后全都进了棺材,入殓的时候他还叨咕说,别怕老张才,重新洗牌了,大家全都一个鸟样了,到那边硬气点儿!看到石油工人又长工资又住楼房的,都在同一块地盘上生活,这让他既不平又眼热。他很后悔当初没跟六叔一起到油田来。
六叔说:“你不行。假如当初你真来了,肯定也得当逃兵,你那两下子我知道。我们的工资多一点儿,房子好一点儿,都是猪皮冻子——熬出来的。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陈南喜说:“石油又不是你们种出来的,凭啥由你们霸着?还总是没完没了地自豪,连身上的‘光荣虫’好像都是双眼皮的,谁说个不字就跟谁急。其实,全国人民也都承认你们贡献大,你们自己就不能谦虚点儿?”
六叔举杯说:“喝酒吧。这话要是别人说的,我都敢揍他;换了你,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谦虚不谦虚的,是不是那么一回事?像我这样的普通劳动者,除了几句赞扬,又能得到什么?连这几句赞扬你还想给克扣了,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陈南喜嘻嘻笑,说:“有道理有道理,往后,你们就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吧。”
六叔感到了陈南喜有事,就问:“是不是又借钱来了?”
陈南喜说:“我可是人穷志不短,不能总是手心朝上。欠你的那些钱,我都记着呢,到时候我会加倍还你的。”
六叔说:“我从来就没打算要过,就算我扶贫了。”
陈南喜说:“你要想真扶贫,就帮我们公社弄点化肥吧。本来应该于扶出面,他现在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可总觉得和许曾不尴不尬的,就让我找你。”
六叔说:“找我有啥用?我就是个做饭的。过去是黑帽子,现在是白帽子,这种事,你得找红帽子去。”
陈南喜说:“我知道你跟蓝溪好过,蓝溪可是杜希金的老婆……”
六叔说:“于扶找许曾尴尬,我找杜希金就不尴尬?虽然身份不同,事情都是一样的。”
夏晴憋不住笑,就在一旁插嘴说:“你找杜希金干什么,你找蓝溪嘛。那时候要不是成分问题,你早就和蓝溪捂扎到一块去了!”
六叔用眼睛翻她说:“啥叫捂扎?油田马上就建市了,孬好咱也叫市民了,你就不能整点儿文明词儿?整天吃历史陈醋,就不觉得齁得慌?”
也是一个巧,正说着蓝溪,就见蓝溪领着几个人,径直闯进屋里来了。原来是工会和爱委会联手行动,要对全油田的“光荣虫”进行扫荡清剿,分开几路人马,一面挨门挨户宣传,一面发放虱子药。虱子从寄生虫变为“光荣虫”,又从“光荣虫”变为“可耻虫”,其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卫生的概念。六叔一见这阵势,就打着哈哈说:“陈南喜,这一下你的末日到了!”陈南喜被六叔称做过虱子,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就操操地说:“你们油田真能整景儿,用得着就叫人家‘光荣虫’,用不着又叫人家‘可耻虫’,连这玩意都来回折腾。”六叔说:“你懂什么?此一时彼一时,这叫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蓝溪并不知道这就是六叔的家,如果知道,也许就不进来了。蓝溪见了六叔和夏晴,呀了一声,惊定在门槛处,马上又从容下来,一朵笑靥像花似的绽放开了。
六叔说:“我们家早就没有那玩意了,你们省了药,送给别的人家吧。”
蓝溪环顾着简陋的干打垒小屋,发出一声隐蔽的唏嘘。她说:“马本良,油田上哪个头头脑脑你不认识?去活动活动嘛,所有的条件都是人制定的。你就忍心让夏晴跟你住这种破房子?”
六叔苦笑一下说:“没关系,多少年都住惯了,上了楼还真就找不到边框四至了。再说,让我为自己的事去求人,那还不如杀了我。”
蓝溪是不宜久留的,所谓虚晃一枪,拨马便走,不管六叔是否需要,还是把两包虱子药扔到了炕沿上。六叔故意送出去挺远,弯出房头,遮住了夏晴的视线,才把蓝溪叫住了,直截了当地把买化肥的事提了出来。
蓝溪说:“你不是不求人吗?”
六叔说:“这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农民兄弟。”
蓝溪说:“你找杜希金嘛,我们家女人从来不参政。”
六叔说:“也行,反正杜希金欠我人情。想当年我要是不发扬风格,在关键时刻把你留给他,整个婚姻格局都得被打破了,那么现在还住干打垒的就不是夏晴,而是你了。”
蓝溪作嗔说:“讨厌。都是吃剩的骨头,放在嘴里唆拉起来没完了。要多少吨,你说话吧。”
六叔说:“支援农民兄弟,多多益善。”
蓝溪说:“明天你叫那个农二哥自己去吧,你别出面。你读了那么多书,懂得怎么做君子,对不?”
六叔说:“我懂。以后我遇见杜大人,一定绕着走。”
蓝溪笑了:“你能躲开他,他却躲不开你。来了哪一级客人,只要他陪着,就得吃你马御厨做的饭菜!”
六叔就延伸了话题说:“你家杜希金可真有意思。桌面上敬酒的嗑儿,比晋元峰编得都好。你听听,‘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领导来敬酒,领导喝了我感动,领导不喝我不走……’说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换了谁谁能不喝?”
蓝溪说:“你是不是认为他太下作?那都是逢场作戏,没办法的事。换了你马御厨,你咋办?恐怕也是生旦净末丑,老虎狮子狗,得啥演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