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冯地火他们发现了一个骷髅头，半埋在沙子里，用脚一蹴，那骷髅就重见了天日。队员们也是太腻味，就你争我抢的，后来就演变成了一场沙地足球赛。汤姆把那骷髅拿回了营地，放进了游艺车里，当文物摆放着。后来给营地送鲜牛奶的蒙族牧民扎木苏荣发现了，他端详了一下说，这是敖其尔呀，怪不得，五六年没回家了，原来在这待着呢！队员们都惊讶得一愣一愣的。扎木苏荣说，多壮的一条汉子啊，都能扳倒三岁的牤牛。就是一个贪杯，肯定是喝醉了酒走迷了路，从马上掉下来的，用不了一枝烟的工夫，就变成狼粪了。告诉你们的队员，千万别单独出去，特别是晚上。美国人照吃不误，它们才不管你白种人黑种人，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呢，见肉就吃，吃完了还不买单，像领导干部似的，一抹嘴巴就走！中美队员们全都惨烈地笑着。扎木苏荣郑重了神色，单腿跪下，向骷髅行个礼，然后脱下蒙古袍子，把它包起来，用手提着，策马驰骤而去。结果那天夜里，很多人都做了噩梦，连鲍依都没敢出门解手，他把尿撒在了一只空啤酒瓶子里。
冯地火在草地上捡了一只翅膀受伤的小灰鹤，拿回营地养着。因为是雌的，也是全队唯一的异性，大家都叫它灰姑娘。小灰鹤很有灵性，常常跟在物探队员身后，俨然一个宠物。队员们就到大泡子里给它捉鱼吃。因为人迹罕至，这里的大泡子还是生水，鱼极稠，大家喜出望外，大鱼用棒子打，小鱼用筛子捞，方便得就像养在自家的盆子里。六叔做鱼花样繁多，特别是杀生鱼让美国人大快朵颐，放线工们也都会打趣说：“豆油来客非使（Doyonlikefish）？”六叔便说，非使非使。天高地远的，来了客人怎么可能不使豆油呢！还有草原上特产的白蘑菇，转着圈长，无论大圈小圈，统统滴溜圆，就像用圆规画出来的，大自然的神奇造化，真让人看不懂呢。六叔完全是根据自己对白蘑菇的理解，使用最简单的白灼法，尽量保存它的自然天性，吃起来原汁原味，香嫩无比，就像烹子鸡一样。鲍依吃得沟满壕平，拍着滚圆的肚子，无限感慨地对工人们说，虽然你们挣的钱少，却是幸福的，因为你们一辈子都有中国菜吃。
有时鲍依也亲自下厨，为他的美国同胞弄几个菜，无非是色拉什么的。美国人还在游艺车上贴满了明星照和裸体画，设了个“皇帝的宝座”，十六个人轮流坐庄，到了那一天，宝座上的人可以随便支使任何人，也包括经理，以体现他们的西方民主。许曾觉得那些画太扎眼，那天就找到鲍依交涉说，能不能把那些裸体画拿下去？本来远离人群，就够受的，再让青年人看这个，容易产生不健康的想法。鲍依说，这怎么是不健康？这很健康嘛。我看你们青年人的宿营车里，墙上干干净净，行李叠得方方正正，跟军营似的，没有个性，那才叫不健康呢！许曾就很难理解了，大张着嘴，好像被饭里的砂子硌疼了，好半天没说话。
回到宿营车，许曾就嘀咕：“老美太邪性，到处贴光腚娘们。本来想让宝宝离乱七八糟远一点儿，结果躲到天涯海角来都躲不开，一抬头，大奶子碰鼻子碰脸的。”
六叔说：“我听薛副总说过，朝鲜战场上，他们的飞行员在飞机上也贴这玩意，那能不分心走神么？结果不是挨枪着炮，就是自己倒栽葱！”
薛小楠忍不住笑了。他说：“看来，我爸他们当年的战绩有虚报冒领的成分，原来有些美国飞机不是打下来的，而是自己掉下来的。”
六叔说：“我们那时候，是半军事化，住的条件再差，也必须整齐划一，就连贴一张带颜色的香烟盒都不让……”
薛小楠说：“我不主张贴裸体画，可也不主张白墙化。既然是宿舍，属于很私己的地方，就应该允许展示个性，没必要弄得像清教徒似的。”
六叔说：“晋元峰也这么说。”
许曾很听薛小楠的。他甚至觉得，面对复杂多变的世界，薛明是光点仪，他是模拟仪，薛小楠就是数字仪了。所以也就不再坚持宿舍的军事化，放线工可以随便摆放自己喜欢的小玩意，也可以在墙上信笔涂鸦，当然是可以擦掉的。哪里知道，冯地火却走了极端，在床头上写下了“我为三丫找石油”几个字。许曾就不能不干涉了，说人家都是为祖国找石油，你怎么能为三丫呢？没出息的货！冯地火振振有辞地说，甭管我为谁找石油，能找出石油来都是国家的，那就是好家伙。林彪还说他三忠于四无限呢，你就信？许曾就没办法了，用凄凉的声音对六叔说，兄弟，看见没？英雄无后啊！
天气渐暖，大家都想在外面活动，游艺车就显得太小了。中美队员不谋而合，在院子外面用笆片子、草袋子、钢丝网之类，搭建了一个更加宽敞的“国际游艺厅”，把“皇帝的宝座”也挪了过来。工余之际，美国人喝酒、玩牌、举杠铃、掷飞镖，还伴随着录放机，跳那种抽筋扒骨的“踢死狗”，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中国队员都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薛小楠招呼大家说，都来呀，在咱的国土上，有啥不敢跳的？跟着瞎比画就行！大家还在犹豫，冯地火就上了。冯地火故意发出超拔的叫喊，形成了汉语和英语的激昂和声。薛小楠就鼓励他说，兄弟，这就对了，不能凡事都觉得不如老外，特别是在精神上，不能被别人压倒！
这天恰好扎木苏荣给物探队送来了羊肉——他的羊一夜之间被狼咬死了八只，六叔按照规定给钱了。鲍依他们非要吃烤羊肉，而且还要自己动手烤。就焊了个简单的铁箅子，哪知一不小心，火星把棚顶弄着了。“国际游艺厅”里有一些检修设备，还有氧气瓶、电石桶之类，一旦落架，就要付之一炬。美国队员纷纷往外跑，有的还拿来相机拍照。许曾看见，就对冯地火大声吼道：“还他妈的发愣呢，赶快往里冲啊！”冯地火说：“鬼子都不救，咱们救啥？那几样东西，加起来都没有一条命值钱！”许曾没等他说完，就挺身冲了进去。一看他带了头，队员们纷纷跟着往里冲。美国队员依然站在外面看着，一起高喊：“beer！beer！”实际上火情并不怎么严重，甩了几颗干粉灭火弹，又喷了一阵灭火器，就救住了。鲍依又钦佩又感动，直夸中国工人好，还拿出一条万宝路烟来犒赏大家。许曾很不高兴，说鸡巴美国鬼子太不叫玩意，不救火不说，还在一旁唱吆儿吆，惦记着那几箱啤酒。薛小楠就笑，说这就是价值观的差异了。损失了设备是老板的，可烧伤了自己，那是个人的。再说，他们以人为本，认为人的生命最重要。许曾沉吟良久，才说，我们这茬人，都习惯了，甚至形成了条件反射，无论什么事，只要是紧要关头，肯定往前冲！
人们渐渐发现，鲍依原来是个笑面虎，他的管理又松又严，玩是玩，工作是工作，松起来天天都是狂欢节，严起来极其苛刻，一点儿都不讲情面。开钻机车的杰克，每天中午总要开着车回营地吃饭，鲍依让把饭带到工地去，他耍拗治气，干脆不带也不吃，就那么饿着肚子。为了这个，鲍依就说，你吃不惯中国饭是不是？连马御厨做的饭都满足不了你？对不起，回美国去吃面包牛排吧！真就给打发了。外号叫狗熊的布鲁斯更冤枉，跟他顶了几句嘴，鲍依不容分说，立刻叫他卷了铺盖。
一看鲍依真杀真砍，队员们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许曾就召集中国队员开会。
许曾说：“都看明白了吧？这就是美国式的管理，认条条框框不认人。鲍依这么做，是杀美国鸡儆中国猴呢。咱们有三老四严、四个一样的光荣传统，自己规矩着点儿吧，别等着让人家下刀子。到时候我也帮不上你，因为我也是个打工的！”
薛小楠说：“这也就是说，在中国，一辈子端着铁饭碗不撒手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许曾说：“虽然我心里不痛快，觉得未免太残酷了，太不讲人情了，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做很省事也很公平，用不着罗里巴嗦。人情这个东西，就像橡皮泥似的，怎么捏咕都行，很能成全人，也很能毁了事。”
大家就很警醒，小心提防着，尽量不出错。
冯地火学过开车，有驾照，人又足够机灵，鲍依就让他顶替了杰克。那天他一口气打了五十口爆炸井，为了赶进度，他没把泥浆槽子背到车上，而是像拉爬犁那样拖在后面。鲍依看了勃然大怒，正好开午饭，过来就把冯地火的饭盒打掉了，白花花的大米饭撒了一地。冯地火和鲍依对视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一向倔强的目光渐渐软了下去。六叔看不下去了，刚要说话，就被许曾拦住。许曾说，鲍老板，你是对的，不按规范化操作，该罚！这和我们的三老四严、四个一样是很一致的。鲍依伸出一根指头说，一张黄牌，懂吗？冯地火点点头，立刻把泥浆槽子背到车上。那天他就那么饿了一中午。许曾当着他的面大口吃着饭说，儿子，你进步了。饿着吧，一门使倔，算不得真英雄，能吃得了委屈，才算成熟。
冯地火活太忙，把小灰鹤托付给许曾照看。许曾坐在水罐车上跟班，撒泡尿工夫，小灰鹤就从敞开的车门逃了出去。——其实也是许曾不想找，也觉得儿子有些玩物丧志，容易让美国人看笑话。晚上收工回到营地，冯地火就不干了，两眼喷吐着怒火说，爸，没想到你这么残忍，连一只受伤的小鸟都容不下！许曾说，我不是故意的，它向往大自然，自己就蹽了。冯地火说，它怎么会自己蹽？它还不能飞呢。许曾说，不就是一只灰不溜秋的大鸟嘛，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没就没了吧。冯地火说，那不行，有我在就得有它在。许曾说，不行又能咋样？你还能找它去？冯地火说，你以为我不能？我不想让狼和鹰把它给吃了！许曾也有些急了，说你就不能有点儿正经事？整天胸无大志，就那么点儿小情趣！冯地火朝脚下啐了一口唾沫说，好吧，我让你认识认识，你儿子到底是咋回事！
已是残阳将尽时分，营地一片火红的氤氲。父子两人的争吵吸引了不少人围观，经理鲍依正在看报表，听见了喧嚷，也从宿营车里走出来。冯地火看见了他，就走过去说：“让我开车去找小灰鹤吧，汽油钱从我的工资里扣。”
鲍依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说：“这不可能。天这么晚了，又不是因为生产。再说，毕竟只是一只鸟，等明天吧。”
冯地火说：“求你了，美国uncle，你不能见死不救！”
鲍依说：“这没用，我不会放弃原则的。”
冯地火说：“如果我非要去呢！”
鲍依说：“那么我只好开除你。”
冯地火说：“好吧，你这个铁石心肠的美国老包米面！”
冯地火就在人们的注视下，大灵猫似的跳过脚下横陈的机械，登上了那辆专门干采买的尼桑轿货车，然后熟练地打着火，向着黄昏的草原疾驶而去。这简直就是胆大妄为，超出了所有人的思路。刹那间，攒动的人们都愣在了那儿，在暮霭里渐渐变成了铁灰色，如同一片凝固的火山岩。
冯地火估摸着大致的方向，可着油门向前开去。他本想利用天黑前最后的光亮找到小灰鹤，其实天黑只在顷刻之间，如同一条厚重的幕布，绳子一松，唰啦就落下来了。这时候他才有可能想到，他的意气之举，实际上是一次极大的冒险。
夜间的寻找几乎是盲目的。冯地火已然发现，他辨不清营地所在的方向了，而且汽车里的油根本就不够返程的。也是运气，靠着雪亮的车灯，冯地火居然找到了小灰鹤，它瑟缩在一丛浅草里，无助地觳觫着，就像一个被狠心父母遗弃的婴儿，他把它抱在怀里，忽然流出泪来。
实际上许曾、六叔和薛小楠都没吃晚饭。他们在呼伦贝尔大草原凝重的夜色里久久伫立着，盼望着能有汽车的光柱出现。不祥的气氛渐渐笼罩了营地，深沉的静谧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嚓嚓的秒针和怦怦的心跳是惟能听到的声息。六叔发现，钻头一般坚硬的许曾在悄悄流泪了。
不知什么时候，鲍依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鲍依说：“许，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我们就犯罪了。你儿子是个中国牛仔，这一次，可能是你错了！”
几分钟后，物探队派出了四辆车，携带着报话机，呈扇形向前搜索。六叔在物探队干过，他有过这方面的直接生活，还有从扎木苏荣那里听来的间接经验，就让汽车走一阵停一阵，听听附近有没有狼嗥——狼嗥就等于开饭之前的敲盘子敲碗。汽车像没头苍蝇似的东突西奔，直到后半夜一点多，才终于找到了那辆尼桑车，它无可奈何地停在沙蒿地里，一片绿色的火苗正在前后左右明灭闪烁。亢奋的狼群齐心协力，有的爬上了车厢，有的匍伏在挡风玻璃上，非要打开这只铁听肉罐头，却又缺少挑战人类文明的智慧和能力，只是在车上涂满了肮脏的涎水。生与死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物质，而冯地火搂着小灰鹤坐在车里，竟然还听着音乐——港台歌星正用气声发音法，表达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呢。
汽车驱散了狼群。许曾把儿子从车里拉出来，抱着他哭了。他说：“儿子，你做的都没错，错的是我，是我对你缺乏理解。你和爸爸一样，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过，你这么做太冒险，要是有个一差二错，我就得死在这儿，因为我没法见你妈妈，也没法向你死去的爸爸交代……”
冯地火说：“爸爸，你知道么？我血管里虽然流的是生身父亲的血，可我的精气神都是你给的。我怕的就是你把我看偏了，把我管苶了。你等着瞧吧，我决不会给你丢脸的！”
第二天，冯地火老早就打好了行李，到“国际游艺厅”来找鲍依。
冯地火说：“算算汽油钱，还有别的损失，我该走啦！”
鲍依说：“我没说让你走啊！”
冯地火说：“该开除就开除，没关系。”
鲍依说：“这回得讲民主了。我要开除你，先问问队员们答应不答应！”
在场所有的中美队员一致说：“不答应！冯地火是好样的！”
鲍依说：“所以，我不但不开除你，还得奖励你。你坐到那个‘皇帝的宝座’上去吧，今天我们都听你的。”
冯地火真的就坐了上去，怀里还抱着那只小灰鹤。
冯地火说：“既然让我说了算，我只有一个要求，经理，你必须向我道歉！”
鲍依茫然地问：“是为哪件事？”
冯地火说：“那天我违反了规章，你怎么处罚都行，可不能不让我吃饭，那等于侵犯了我的人权。再说，你是个洋绅士，干嘛那么粗鲁？中国有句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看来，你还缺少修炼，不是正经的君子啊！”
薛小楠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翻译过去。鲍依的脸红了一阵，又笑了。他向冯地火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说：“陛下，微臣向你隆重道歉！”冯地火马上说：“起来吧，朕赦你无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