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子好像人人都在谈论落地油和聚乙烯的话题,好像人人都在“拼缝”,好像人人都赚到了大把的票子,却是光听着辘轳把响找不到井在哪里。人们的渴求发财,梦想一夜暴富,成功就像挂在头上的红艳欲滴的果子,跷跷脚就能够到。人们都在四处奔走,求门子托关系,来找六叔的人更是纷至沓来,连几几分成的方案都拟好了。六叔没法一一回绝,为了省事,后来干脆在门外贴了一张条子:本人无能,敬请求购落地油聚乙烯者改换门庭。为了对称,在门里也贴了一张:打你自己的牌,让别人和去吧。这还是晋元峰在麻将桌上妙手偶得,套用但丁的话改造成的。
六叔并不知道,那个替他买单的康同伟,正在打着他的旗号干这个。有一天晚上,这个弄丢了档案的人提着一个档案袋,勇敢地敲响了杜希金家的房门。一般来说,要进这道铁门是很难的,杜门真正谢客;可康同伟提到了六叔名字,这牵涉到一段隐秘的往事,蓝溪就不得不开门了。由于蓝溪对体形的持守,他们很晚才有孩子,而且刚读初中,就被送到新西兰“熏着”去了,家里十分清净。杜希金刚刚洗了淋浴,头发还湿漉漉的,肚子微微腆起睡衣,过去刚劲的下巴,如今已经呈现出三个层次,看着就像大寨梯田似的。杜希金和蓝溪都不认得康同伟,所以就缺少适当的热度。康同伟落座就说,杜处长和马本良是好朋友,我跟马本良也是好朋友,这么一过电,咱们都是好朋友啦!
康同伟这么说其实是很狡猾很恶毒的。六叔怎么会和杜希金是好朋友呢?杜希金也有可能知道他在撒谎,可犯不上戳穿他。杜希金说了几句很模棱的话,想把他尽快打发走。但康同伟比他厉害多了,他速战速决,不玩花架子,笑着说,头一次登门拜访,不好空手,可又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买两条烟意思意思吧!他甚至都没提聚乙烯一个字。当蓝溪把沏好的茶放到桌子上时,他已经起身告辞了。
那两条烟也不是特别贵重,中等偏上档位,没什么名堂,杜希金这一级干部已经不稀罕了。正因为这样,他才有可能感觉到,里面大概另有内容。就揭开来,随手一抖,一沓沓票子便掉到了茶几上。蓝溪还不认得,说这是什么票子?是不是来了演出团体,又发招待票啦?杜希金当然是在行的,他拿在手上,熟练地篦了一下,还闻了闻油墨,然后说,是美金。
每逢这种时刻,夫妻俩总要静场一会儿,好像面临着重大而艰难的选择,那种感觉又痛苦又欢欣。而他们的台词每次都会差不多。
蓝溪说:“俗气。就会来这个。”
杜希金说:“如果不是马本良的朋友,我就给抖落出来示众,让他没法做人!”
蓝溪说:“你就相信是马本良打发他来的?我了解马本良,他根本不会这一套。”
杜希金说:“没什么好说的,还是两条路,一个是交公,一个是交给他本人。”
蓝溪说:“这样好,这样省得我跟你担惊受怕。”
蓝溪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很违心了。她的想法是很矛盾的,就像一只永远带着饥饿感的老鼠,既想吃掉那块饵食,又怕被夹子夹住。她经常从丈夫的口袋里翻出来历不明的钱来,她花着这些钱,却又装着糊涂,因为他这样一个实权在握的领导,零钱的来源也真就无法说得清楚;而一个一直引领服装发式新潮流的女人,怎么能没有零钱花呢?花花零钱,是不会有什么大麻烦的。可是她根本不知道那些整钱的去向,它们的极少数真的被杜希金交公了,为此他还成了廉洁自律的模范,上台做过报告呢;而它们的大多数则被他瞒着她,一笔一笔分别存进了不同的银行,存折永远都锁在单位的书柜,夹进一排红颜色封皮的厚书里。
第二天,康同伟就到杜希金的办公室去了。等在外面的人手拿这个那个的批条,大半都会被杜希金义正词严地顶回去。康同伟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几乎面无表情,那些人问他怎么样,康同伟摇头说,这家伙,江北的胡子——不开面。而这时聚乙烯批条已经揣在他的口袋里了。
因为一笔财务磨账业务,张老板也来找杜希金——黄小敏上学去了,他又不想另聘财务总管,就自己干着。他和黄小敏并没举行像样的婚礼,等到物探队从内蒙大草原凯旋归来,便把当年的老朋友找到一起,在三丫的火锅店里撮了一顿作罢。焦洪林第一眼看见新娘,差一点儿晕过去,还是张老板把黄小敏领到他跟前介绍说,这位本来是你焦叔叔,从今往后,就改口叫焦大哥吧。黄小敏伸出手来,好像初次见面似的,微笑着温存一握。就是这一握,让焦洪林饱含泪水,一会儿叫孩子,一会儿又叫弟妹。张老板看他要发神经,就说,都俱往矣了,你还忆往昔哪?你快抓紧吧,我小步慢走等着你;我的孩子还得四五年才能面世,咱俩携手并肩,连爹带爷爷,一块都当了!
张老板敲门进来,杜希金正在给花浇水,也是好久不见,竟然怔住了。他们是互相瞧不起的,这除了当年狭路相逢的那两段宿怨,还有诸多复杂的心理因素在里面。客套了一阵之后,张老板就提出了磨账的事。
杜希金淡淡一笑说:“你们这些私企,无利不起早,总想钻公家的空子。干嘛非要到我这来磨账?”
张老板巴结地笑着说:“我也不想惊山神动土地,这不是一步一步赶到这了嘛。杜处长你就算帮我的忙了,这笔钱不到账,我没法给工人开工资。你想想,工人都是南方来的,撇家舍业,多不容易!”
杜希金说:“你别拿这个哈我。开不开工资,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张老板说:“要不,我跪下,给你磕个头吧!”
杜希金说:“你别误会。咱们都是老同志,我能帮你绝对帮,违反原则的事可不能干。”
张老板说:“这怎么能是违反原则呢,你这是支持民营经济啊!”
杜希金说:“我就管我这一亩三分地,管不着你那片涝洼塘。”
张老板的笑就有些变形,从手包里拿出一沓钱来,放到桌子上,往他面前一推说:“一点小意思,你拿着花吧,就算给你的提成。我自己的钱,不犯毛病。”
杜希金峻了脸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张老板就有些无地自容,把钱收回来,重新放进手包里,叨叨咕咕地说:“我没并有腐蚀你的意思,我就是不想让简单的事情变得太复杂了。这样吧,我给薛副总打个电话,让他跟你说几句。”
张老板拿出大哥大,熟练地拨了几个号码,其实,这号码正是他自己办公室的电话。这时杜希金已经站起身来,做出了送客的姿态,可是,“薛副总”这三个字在他的脑子里电光石火地闪烁了一下,他马上就改变了主意。
杜希金说:“你是说,咱们的薛副总?”
张老板说:“油田还有几个薛副总?你看,我一干就是正总,他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副总呢。”
杜希金的脸色变暖了,笑着说:“我是考验考验你这个张总识不识闹。不就是几十万块钱嘛,回头我让财务给你打过去。”
张老板也笑了,说:“甭管萝卜白菜,毕竟都是一锅老汤熬出来的。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吃饭,让刘播副市长作陪,行吗?”
以杜希金的年龄,还有最后一蹿的机会,所以一直葆有熊熊燃烧的仕途进取心。既然有副市长出席,怎么能不去呢。就说:“好,我一定去。”
张老板说:“本该去吃马御厨的菜,可惜接待处对公不对私,咱进不去,上快活林吧。”
其实,张老板跟薛明完全没有来往,跟刘播也不常联系。他之所以连环撒谎,不过是借助钟馗打鬼罢了。那天下午,他开着轿车从街上走过,正在琢磨道眼,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很妖娆地走着,披肩发一甩一甩的。正是在这幕启幕落之间,他看清了那张白脸,原来是那天晚上那位小姐。
张老板刹住车,探出脸去,喂了一声。
小姐看看轿车又看看他,神色很惊讶:“哇,你……真是老板?”
张老板说:“那天晚上你要是答应了我,现在就是老板太太,车就由你开着了。结果你错失良机,我就跟别的女人结婚了。”
小姐作出了追悔莫及的姿态,又退而求其次,撒娇说:“要不,我给你做小吧。”
张老板说:“恐怕你还不够格。——你怎么还没进去?”
小姐嘻嘻笑:“小姐都是属猫的,猫有九条命。”
张老板说:“你上来吧,有大生意了!”
小姐真就上了车,贱啼啼地往他身上依偎。
张老板说:“不是我需要你,是另有重任。今天晚上有一位大老板,需要特别伺候好。你就装成我的女秘书,别太贱了,得先绷着点儿,像个正经女人似的,羞羞答答才好,火候到了,再发动攻势,一举拿下。——你不能只当油井,你还得当抽油机,懂吗?”
小姐微笑颔首说:“我懂了。多少钱?”
张老板说:“一千,怎么样?先给你一半,那一半完事再给。”
小姐满脸惊喜说:“真是好价钱。你等着我,我先去买一打保险套来。”
小姐跳下车去,跑到对面的医药商店,很快又跑了回来。张老板就唏嘘说:“可惜,我的大仓库里什么劳动保护用品都有,还就是没有你这种胶皮套子,只好让你自备了。——能装黄花姑娘吗?”
小姐说:“那有什么难的。就用这种套子,装点红墨水,到时候百发百中,一骗一个准儿!”
张老板叹服说:“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哪。”
晚饭时,杜希金果然应邀来了,谈笑风生,仿佛和张老板是多年老朋友似的。酒菜都上齐了,刘播还没到,张老板就一遍一遍打电话“催促”。张老板的表演能力肯定不在蓝溪之下,竟然把杜希金给蒙住了。张老板就编造说,刘市长有事,晚来一会儿,叫咱们先喝着!
三个人就喝起酒来。小姐是很有量的,又是后发制人,几个回合过去,就把杜希金灌高了。酒能乱性,杜希金果然就上听了,也是一半真醉一半佯醉,身子贴住小姐,在囊软处胡乱勘探,还一口一个贾秘书。小姐啼啼笑,说我真就是贾秘书,是姓贾的真秘书。张老板和她半拖半架,把杜希金弄到了歌厅包厢去唱卡拉OK。可他们会唱什么呢?他们的声带是上个时代的声带,已经属于淘汰更新的设备,僵直笨拙,拐不好那种鸣禽般的细弯儿,也弄不出麻簌簌百爪挠心的气声效果。他们只能唱进行曲,唱嗨咗嗨咗。好在杜希金还能和小姐重唱《天仙配》、《敖包相会》、《芦笙恋歌》一类情歌,这就使包厢渐渐浸泡在泥泞狎亵的气氛里。他们又喝了一轮果酒啤酒,后来就开始跳舞,那种舞或许根本不能叫舞,只是一种沉重而滑稽的挪动,令人联想起“带镣长街行”的诗句。跳来跳去,杜希金和那小姐已经焊在一起了。张老板就在一旁看热闹,啧啧地说,这多好啊,这就叫男的跳成三条腿儿,女的跳出矿泉水儿。
张老板躲了出去,拨通了周密的电话。
张老板说:“嫖娼你们管不管?”
周密说:“怎么不管呢,繁荣不能‘娼盛’。管是要管的,就是割韭菜,一茬接一茬。所以两只眼睛不能全闭上,也不能全睁开。”
张老板说:“领导干部嫖娼呢?”
周密停顿了一会儿,说:“张老板,你是不是闲腻味啦?”
张老板说:“我是正经报案,你接不接警?”
周密说:“好吧,在哪?我这就领人去。”
张老板想了一下说:“算了,我自己解决吧,就算我替那茬子老会战清理门户,替组织上教育他了!”
张老板在外面抽了两枝烟,看着几处暧昧的灯光,就想起晋元峰新近套改的诗句:春眠不觉晓,处处性骚扰。夜来叫床声,花事知多少。世事变化之快,让人瞠目结舌,像他这种相对自由的有钱人,能保持一贯的定力,久站河边不湿鞋,也不是很容易做到的。他给黄小敏打了电话说:“小敏,我想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我正在看黄色录象,甚至不是录象,是实况演出,演员是别人,导演却是我。这么一刺激,下一步我就要考虑要不要找小姐了!”黄小敏在那头格格笑,她说:“你是啥样的人,我能不知道?我身边也有不少男同学向我示爱呢!”张老板说:“你告诉他们,谁要敢打你的主意,我老人家就跟他决斗!”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张老板就撞开房门闯进去,果然正在节骨眼上。卡拉OK还在播放着,在音乐的伴奏下,这一回小姐唱得就很花哨了,听不出是美声还是通俗,是极度幸福还是极度痛苦。张老板猛然揿亮电灯,大声喝道:“不许动,警察!”
如同晴空一声霹雳,杜希金不但醒酒了,还脉都吓没了。说是不许动,可人一光着身子,就毫无尊严可言了,不动怎么行呢?赶紧爬起来,哆哆嗦嗦找裤子,不过晚了一步,裤子已经被张老板拿在手上。
杜希金松了一口气说:“张总,你咋这么开玩笑?吓出病来,后半生就没法做男人了。”
张老板说:“谁跟你开玩笑?狗日的杜希金,当年夺走了马本良的媳妇,现在又把我的女秘书搞了,她可还是黄花闺女呢。你说,我是报告给警察呢,还是报告给蓝溪?”
小姐根据剧情需要,咦咦呀呀地哭着。
张老板说:“贾秘书,别哭了,化悲痛为力量吧。你把这家伙的‘落地油’带回去,想办法冷藏起来,铁证如山,我看他怎么抖落!”
杜希金一手捂脸,一手捂着下头,赶忙辩解说:“我可没抢马本良的媳妇,当年那是蓝溪上赶着我的。咱们都是一茬子哥们,你这是干什么?商不跟官斗,这常识你是明白的。你放心,今后只要用得着我……”
张老板说:“找你磨账,不过就是走个手续,你却非要逼我走这条路。民营企业真是后娘养的,谁都敢挤兑,辛辛苦苦挣俩钱,马上就有人来吃唐僧肉,鲸吞蚕食,勒卡索要,得熊就熊,能蹭就蹭,连老娘们用的卫生巾、洁尔阴都拿到我这来报销。今天收拾你,就算杀一儆百,也算出我一口恶气!”
杜希金说:“行行行,今后咱们就是老铁,我保证随叫随到!”
张老板把裤子扔给他说:“谁跟你是老铁?你这种人,穿上衣服我认得你,扒了衣服我还认得你。总而言之,窝窝头踩一脚——不是好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