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六叔的痛苦稍得安慰的是,整个大北市屈指可数的特一级厨师,基本都是他的徒弟,甚至连仅仅见过他一面的人都声称,是在御厨传人马本良师傅的私淑密授下学成的。《大北晚报》的记者慕名前来采访,一问一答就很有意思了。
记者问:“听说当年您是满怀革命热情和觉悟,带着祖传的绝技,前来参加石油大会战的?”
六叔答:“有一点儿觉悟,但是不那么高。其实大多数人一开始也都没有那么高的觉悟,连我当厨师都是老爹硬打出来的。我们当时主要就是为了能吃饱饭,结果来了还是吃不饱。祖传的东西根本就不好使,那时候吃野菜,做好做坏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记者问:“您说过,餐桌是个窗口,不用搞什么调查研究,通过餐桌就可以检阅整个社会?”
六叔答:“是我说的,后来挨批判了。”
记者问:“您有这么多的徒弟,那么您的师傅是谁呢?”
六叔答:“三个,一个是我亲爹,一个是我媳妇,再一个就是我自己。”
记者问:“自己怎么会是自己的师傅?”
六叔答:“实际上烹饪水平很难分出上下高低,差距只在毫厘之间。因为我的根比他们长,对厨艺的理解也就比他们深。”
记者就不懂了,问:“根是指的什么?您能不能举个例子?”
六叔就问站在旁边的年轻特一级厨师:“你干厨师这么多年,知道什么叫‘六六六’吗?”
那厨师嘿嘿笑,想了一下才说:“‘六六六’好像是一种杀虫药粉吧,有剧毒,消灭‘光荣虫’的时候使用过,不但跟咱们的行当不搭界,还水火不同炉呢。”
六叔深深一笑说:“《周礼天官》你读过吗?你肯定没读过。‘六六六’就是六禽、六牲、六谷的统称。在《庖人注》里,六禽,是指雁、鹑、鷃、雉、鸠、鸽;在《膳夫》篇里,六牲,是指马、牛、羊、豕、犬、鸡;六谷,是指稻、黍、稷、粱、麦、菰。这就是‘厨在灶外’的道理。”
那厨师惭愧了,说:“马老师我们哪能和你比。你是从远古走过来的,我们就像是狗尿苔,昨天晚上下雨,今天早上就长出来了。”
晚报以《厨界的无冕之王》为题登出了专访,发表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把关于觉悟问题的那一段删掉了。也只是登登而已,对改变六叔的尴尬境遇,并没有特别实际的意义。
马皎然上大学之前,焦洪林闻讯到家里来了,这让全家人都很意外。焦洪林拿出一百块钱,塞给马皎然,说就是这么点意思。我大侄子有出息,好好学吧,指定比我们这茬人活得明白。就是这么个凡俗之举,让六叔和夏晴都转泪了,觉得焦洪林终于懂得了人情世故,“人味”足了。
焦洪林又说:“我是痰迷心窍,别人击一猛掌也没拍好,经过这一段安心静养,祛痰化瘀,到底开了心窍。实际上道理很简单,咱们都是凡人,得过凡人的日子;咱们过好了日子,国家就安定繁荣了。”
六叔非常高兴,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欢迎你回到平凡的人群里来!”
焦洪林说:“有相当的女人,给我介绍一个吧。我得有个家,因为我下岗了!”
六叔大吃一惊,说:“怎么能让你下岗呢,毕竟是老会战啊!”
焦洪林说:“是我自愿报名的,而且是带薪下岗。那个破大院本来就可有可无,我在那啷当着有啥意思?我虽然是干部,可基本上没脱产,干活也没问题。趁着身体还不错,自己找口饭吃,为年轻人腾个地方,为企业减少点儿负担吧。”
原来,北方油田这样的特大型企业要走向国际市场,在美国和香港以H股上市,就必须裁员撤编分流,改变长期计划经济形成的高就业低收入状况。试探着砍了第一刀,恰好就砍在了焦洪林所在的单位,这个单位恰好就砍到了焦洪林看守的大院上。
张老板知道了这件事,就开车拉着晋元峰、崔大可来到了焦洪林的大院。他紧紧拉着焦洪林的手说:“要挺住。再说,也未必就是坏事。我不就是个例子吗?”
焦洪林笑着说:“没事儿,我能挺得住。”
晋元峰说:“咱们的企业太大了,太大的东西就不好生存。恐龙是咋死的?轻装才能疾进,这一步也是必然的。”
张老板说:“就算党是咱妈,企业是咱家,可孩娃子太多,好几十万人,都糊在妈身上吃咂咂,都回家抓挠东西,早晚还不是窝心的事?”
晋元峰说:“石油是不可再生资源,抽来一点就少一点。听秦恬说,咱这五千多万吨产量,顶多还能维持十年八年的,地下含油气构造越来越复杂,肥肉都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边边拉拉,哈喇皮带板筋。油水比例倒挂现象越来越严重,含水率高达百分之七八十,采油成本越来越高,这就是说,如果不早点改弦易辙,我们自己采油反倒不如买油了。为了城市不变成美丽的废墟,得减少开采量,从长计议。”
崔大可说:“听说每减少一百万吨产量,就得有成千上万名职工下岗。”
晋元峰说:“因此提出了第二次创业的口号,这是十分正确非常及时的。今后得大力发展替代产业,减少对石油的依赖,这样即使有一天石油被采没了,这座城市仍然能生存。这就是大家常讲的休斯顿模式。”
张老板说:“怎么样,都以为水桶掉进了井里,结果还是井掉到了水桶里。老焦啊,你要是不嫌恶我这顶私营经济的帽子灰不溜秋不那么鲜红,到我那去吧,当个工地现场员,我给你最高月薪。找你这么认真负责的人,不容易!”
焦洪林眼睛里充盈着泪水,他说:“不是我嫌恶你,是怕你嫌恶我。我这个人……”
张老板说:“这么多年,你不就是奔着官职使劲吗?这好办,我这种私企,自己说了算。”这么说着,就打扫一下嗓子,拿出样板戏里坐山雕的口气说,“现在我正式任命,焦洪林同志为绿马公司第四建筑工地现场员,行政正处级,待遇相当于滨绥图佳保安第五旅,上校团副!”
几个人都笑。焦洪林更是笑得不好意思了。
没过几天,焦洪林就从那个大院里搬到了绿马公司。而那个大院的房产连同破烂东西,一起变卖给私人了。买这个院子的人竟然是陈南喜和他的合伙人,他们要在这里办厂,生产一种涂料。他来的时候焦洪林正好搬走,他们敷衍地打过招呼,陈南喜就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怎么样,贫下中农进城了!
夏晴和韩桂花果然就给焦洪林介绍了个对象,是个极朴实的寡妇,比焦洪林小八岁,是从外县来的。——娶寡妇、抽金乌、吃豆腐、穿工服,被公称为四大便宜。寡妇叫孙英,在韩桂花的花圃上干活。在楼区种菜已经被明令禁止,还是许曾因势利导,说城市不应该是盐碱地上的楼群,必然要有花有草;你不是能种地吗,种地和种花是一码事,你买几本书看,再到省城学习一下,肯定能成。就找了在大学上学的黄小敏,果然联系妥了。刘播对这事很支持,并积极为她张罗到了银行贷款。孙英话不多,很能干。头一次见面,在一个花畦旁坐了十多分钟,焦洪林说行,我同意。孙英说,人家同意,我有啥不同意的?这样就把婚事订下来了。她对焦洪林一无所知,这样也就少了很多成见。
那以后,他们十天半月见上一面,还在一起下过挂面吃。焦洪林很规矩,有板有眼,没有一点儿冒进行为,有一次裤带都解开了,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又系上了。他说,年轻时我都忍住了,到了这个岁数,更要保持好革命晚节。等到咱们结了婚的,我也要像许曾那样嗨咗嗨咗,把过去的损失全都补回来!孙英偷偷笑,跟韩桂花说,老焦是个好人。不过损失的东西咋往回补?一时一个节气,损失就是损失了,永远也不会补回来了。
张老板坚持要给焦洪林举办盛大婚礼,三大队的人包括刘播也都热烈支持。张老板说,这不是你个人的胜利,这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现在你是绿马公司的员工,我就以这个名义为你张罗,你别拿捏就行。
那天张老板开着车四处游弋,想为焦洪林的婚礼选一个合适的饭店,赶在了饭顿上,就在大堂里要了一碗炸酱面,解松了领带,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恰好冯地火领着钻井队的小哥们进来,看见了就惊讶得不行,说张叔叔你可是千万富翁啊,怎么吃这个?张老板说,这个不是挺好嘛,满桌子菜也就是一个饱,过去我们可是连这个都吃不上呢。就让那几个青年钻井工坐下,他请客,也是一人一碗炸酱面,付了账就走了。那几个钻工看着面条都窃笑起来。冯地火说,你们笑什么?千万富翁就是这么来的,这就是老一辈的传统美德,你们应该肃然起敬才对,吃吧!那几个不消片刻就把桌面扫荡得精光,拍着肚子说,我们吃了,也肃然起敬了,可这东西没度数,我们的热血沸腾不起来。冯地火说,刚才是张叔叔请的,下面该我请了。就要了几个小毛菜,一大壶本地小烧,武马长枪地喝起来。
不曾想康同伟和杜希金几个人正在里面的小间里喝酒,发现了冯地火,就非要他陪叔叔们喝上一杯。康同伟很能“拉咕”,这自不待说;冯地火不可能认识所有的叔辈,但对所有的叔辈都很恭敬,就衔命进了里间,一本正经地敬起酒来。菜很丰盛,桌子摆不开,都摞到了三个层次。康同伟一面为他布菜,一面抱怨菜味道不好,赶不上马御厨一个犄角。冯地火忽然发现,一个盘子里有鸟类的长喙和纤细的脚杆,就诧异起来。康同伟马上为他夹了一块,并介绍说,这是小灰鹤,一只要三四百块呢!
冯地火说:“小灰鹤是国家保护动物,禁猎的呀!”
康同伟说:“国家禁止的事多了,什么事禁住了?爷们,吃吧!”
康同伟他们不可能知道冯地火的小灰鹤情结,也就对他的爆发毫无防范。两种酒在冯地火的身体里一羼,满腔的热血立刻沸腾起来。他站起身说:“就在内蒙大草原,我为了营救一只小灰鹤,差点儿变成狼粪。可是,它竟然被你们这些待在城里,满肚子油水的家伙给吃了,你们……简直就是魔鬼!”
冯地火两眼喷火,两汪泪水就在眼睛里打转。他双手扶着桌子,用力一掀,满桌的瓷器立刻滑落下去,变成一地碎片。那几个叔辈的人溅了满身汤汤水水,样子狼狈极了。冯地火踢开门走出去。康同伟一面在身上拂拭,一面骂道:“烧香引出鬼来。小灰鹤多了去了,怎么就是他救的那只?跟他的土匪老爹一个德行!”
冯地火竞选金刚钻井队队长,差不多就是满票通过,这让许曾喜出望外,说我儿子行啊,我儿子真是爸的接班人。冯地火就跟父母商量,把三丫带到井队去,让她给队上做饭。许曾和韩桂花同意了,但前提条件是不能住在一起。冯地火说,那谁能受得了?你们那时候是先生产后生活,现在颠倒过来了,我们干脆登记结婚吧。许曾想了想就说,也好,你们到钻井队结去,省得麻烦,我还有个小官衔,请不请客收不收礼的,左右为难。冯地火真就领着三丫走了,那个自助火锅店也关门大吉了。他们走的时候,韩桂花哭得很厉害,许曾就劝她说,现在的钻井队,都住空调房,能看到电视,能吃到新鲜蔬菜,围成的小院子连根草刺都没有,差不多就是野游去了疗养去了,来回跑市里也方便。再说,宝宝这样的男人,连一只小灰鹤都舍不下,他能对三丫不好么?
张老板替焦洪林到所在的单位要房子,可原单位已经撤消了。又往上找,上头说,是石油职工都享有住房,可前提是必须结婚,否则就得住单身宿舍。张老板说,谁他妈订的狗屁制度?要是焦洪林这辈子不结婚,他就得永远住宿舍?他为油田干了二三十年,现在已经成了第一批下岗人员,连单位都没了,能让他流浪街头?上头的人就无奈地赔笑说,又不是咱们独出心裁,到处都这样。让他先登记吧,登了记我们给他排着。张老板问,得排到什么时候?那人回答,你搞房地产的最清楚,这种事不是发大头鞋,随时都有,再快也得一年两年的。
张老板就想另辟蹊径,到哪先去租房借房。开着车在楼区里转来转去,忽然就看到了那个假秘书贾小姐。她从一辆轿车上跨下来,挽着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穿戴得极入时,挎着精致的坤包,精精神神地走着,就像个幸福的家庭主妇,看上去也很贞洁。张老板还以为她从良了,可那个男人稍一侧脸,他立刻认出来,原来是杜希金。
这个发现让张老板大吃一惊,而且他明白了,他们的苟合,与那次他设下的以毒攻毒的美人计有着因果关系。是女的果真以损招要挟他,还是男的要独占公用的大酱碟子?他们居然另立门户,过起了日子,气焰也太嚣张了。他看着他们说说笑笑走进了一个楼道,没过多久,就有一个窗户挡上了帘子。
张老板沉思良久,觉得这事儿既不好声张,也没法报案,捅给谁都不好,而且还会把他牵扯进去。就到街上的电话亭,拨通了蓝溪的号码。
蓝溪正在家里看一本关于新西兰的书,这相当于演员排演之前熟悉剧本。书里介绍,那里自然环境堪称最好,是最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还提到了土著毛利族怎么漂亮,是相貌最为优雅的种群。书是杜希金买回来的,他经常向她描绘那里的旖旎和美好,还许愿要带着她去和孩子在新西兰团聚,乃至定居在那里。不过她一直认为,太阳中午挂在北面,四季和北半球完全颠倒,是没法接受的事情。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丈夫打回来的——他真是太忙了,忙得废寝忘食,回家一次,就像皇帝临幸一样。张老板的声音她并不熟悉,而且那声音还化了装,她是听不出来的。
张老板说:“是杜希金家吗?”
蓝溪说:“他不在家。有事到单位找他吧。”
张老板说:“他可没在单位办公,此时此刻,他正在别的女人的床上钻井呢!”
蓝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老板说:“这已经很明白了。”
蓝溪问:“你是谁?”
张老板说:“我是马御厨的一个朋友。”
蓝溪说:“我男人是好男人,你别想挑拨我们夫妻关系。”
张老板说:“一边是娶不上媳妇,一边是三妻四妾;一边没房子住,一边是狡兔三窟。狗日的杜希金,还坐在主席台上穷白话,我看他是二小放牛——不往好草赶了。”
蓝溪说:“我不信。”
张老板说:“要是不信,就当是驴放屁。要是相信,你到东风新村丙38楼4门301找找看!”
这时的蓝溪已经六神无主了。她浑身发冷,眼前一抹黑,打摆子似的颤栗着,衣服扣子都扣不上了。关上房门,她又想起了气灶上还炖着砂锅豆腐。足有十几分钟,她才走出楼去,却又悲哀地发现,她已经把那个地址彻底忘了。
蓝溪打了一辆出租车,漫无目标地兜来转去,就在几近绝望的时刻,她发现了丈夫开的那辆公车。如果她有耐心守在楼下,也许就能生擒活捉;问题是她太沉不住气,贸然敲开了一家房门,用明显的捉奸口气,声言找她丈夫,这就自找难看了。碰巧遇到的是个辣货,冷笑一声,巴掌就扇到了她脸上。辣货说:“你家男人的家巴什好是咋的?没见过你这种神经病,满大楼找鸡巴!”蓝溪也是伶牙俐齿,此时却无话可说,只好蔫蔫地败下阵来。下了楼捡了块地砖想砸轿车玻璃,却发现那辆捷达轿车已经无影无踪了。蓝溪把那块长方形的水泥掼掉,就在楼下的便道上,一边走一边大哭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杜希金,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