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形而上之美充满蔑视的怡被定为这部电视剧的女主角。怡得穿着紧得不能喘气的旗袍慢慢倒下。在她倒下的时候身子不能弯曲。她侧面对着镜头,因此可以让观众看到类似钟表指针迅速划出四分之一圆的美丽。要命的是她在倒下的时候嘴里要含着一支烟。她倒在红地毯上后要从嘴里慢慢吐出烟圈儿来。编剧心驰神往地写道:在暗色背景的衬托下,淡青色的烟圈儿袅袅上升,在暗淡的顶灯旁慢慢消失了。导演看到这里连声叫好,决定把这场戏作为重头戏来拍,特别强调那烟圈儿吐得一定要匀称并且应当呈椭圆形。要有一种令观众们飘飘欲仙的空灵感。
怡为了椭圆形和空灵感反复尝试,重复了上百次。直到摄像师也精疲力竭呈指针状迅速划出一个四分之一的圆。但是怡很有耐心。怡的素质令导演和其他人惊奇。怡不断地绷直身体倒下去,每倒下一次她的月白绣花旗袍便发出哔剥的断响。她暗想这时一定有很多交织在一起的经纬丝线断裂了。她在吐烟圈儿之前暗暗用舌头在嘴里椭圆形地搅了一下,但吐出的烟圈儿依然不成形。后来导演不得不找了一位年龄与她相仿的替身演员来吐烟圈儿。最后那烟圈儿虽然仍吐得不理想,但因拍摄经费即将告罄,导演也只好作罢。在此之后导演每提到这戏便为烟圈儿的事而深表遗憾。
金的到来可以说是临危受命。因为所有的男演员都无法和怡配戏。怡完全凌驾于他们之上,使他们一个个变成陪衬人。有个身高一米八几近年十分走红的大明星也曾被导演用巨额酬金请来。大明星从来以洒脱不羁的男子汉风度闻名于世。他听说和他配戏的不过是个新手,因此兴趣不大。拍摄之前他匆匆看了剧本。他对于剧本中突出女主角的戏十分不满。于是他向导演提出一定要加戏加男主角的戏。因为时间已十分紧迫,导演只好答应。大明星在摄像机前重新设计了这场重头戏。
原剧本是这样的:在暗色背景的衬托下,淡青色的烟圈儿袅袅上升,在暗淡的顶灯旁慢慢消失了。
B(男主角)走进,久久凝视着躺在地毯上的A(女主角)。
B俯下身,把A的烟拿过来悠然吸了一口。然后想把烟重新放入A的嘴里。A夺过烟向B的脸上摔去。B急忙闪开。A怒视B。
大明星将戏改为:在暗色背景的衬托下,淡青色的烟圈儿袅袅上升,在暗淡的顶灯旁慢慢消失了。
B(男主角)走进,久久凝视着躺在地毯上的A(女主角)。
B俯下身,把A的烟拿过来悠然吸了一口。然后想把烟重新放入A的嘴里。A夺过烟向B的脸上摔去。烟头的火星将B的领带点燃。A大惊,急忙扑救。火星熄灭。A抱住B痛哭。B不为所动。B不知何时又叼上那支烟吸起来,向暗淡的顶灯喷吐烟圈儿。
这种设计自然很像好莱坞早期的默片。只是导演一见关于烟圈儿的描述便十分头痛。他不知会不会再度为了烟圈儿的形状累得吐血。但是大明星喷吐的烟圈儿一出来便是标准的椭圆形,因此这镜头一次就过了。大家乐得发癫。导演在大喜过望之后忽然又感到男女主角吐的烟圈儿同样是椭圆形的,未免有雷同之嫌。早知如此应该让大明星吐菱形或多边形的烟圈儿更好些。
总之大明星一上场便所向披靡。但到了与女主角做爱的这场戏中也像其他男演员一样败北。大明星在触碰怡肌肤的时候想起了什么不相干的其他物质。怡在做爱的时候发出一种很古怪的声音使大明星想起关于眼镜蛇的腹语术。大明星从摄影棚里走出来的时候面色惨淡冷汗淋漓。
这时金上场了。
13
安静下来的芬想起了那个首饰匣。
芬匆匆打开那个织锦绣花的荷包,一枚戒指掉落在地上。——那正是婚礼那天被怡扔掉的那枚戒指!
芬捂住戒指惊惶四顾。她忽然感到报应不爽。冥冥中一定有人一直在窥测、监视着她。她看见四周全是那个美人那个令人讨厌的美人,当她想起那便是自己的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恐惧。芬感到自己好像走入一个塑形模特儿的矩阵,十二个光头模特儿死死地盯着她,无论她到哪里,都逃脱不了那怨毒的目光。她向大门冲去,那扇锡制的大门刻满了数字,她胡乱按了一气,大门纹丝未动。到现在她才想起还没有学会“芝麻开门”的办法。
芬颓唐地坐下来。没有声响。连时间也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四壁出现了模糊的影像。那仿佛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做爱。男人和女人很投入地亲吻着。他们的周围似乎有很多古怪的机器,它们微妙地连接在一起,传递着一种芳香的液体。后来那熟悉的珠灰色的裙子海潮般地慢慢掀起,一只黄手像多年以前那样搭在惨白的膝盖上。芬惊讶生活总是重复得这样无耻。
芬向他们走去。他们对芬的到来视而不见。有一个秃顶穿花格呢上装的小老头阻止了芬。
喂,请不要靠近。这里正在拍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小老头说。
芬抬起头。果然看见摄像机的镜头月亮似的正对准他们。这是那轮古铜色的总想坠落的月亮。芬慢慢拾起遗落在地上的一个话筒,朝那古铜色的月亮扔去。伴着一声巨响,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芬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原先的地方。首饰匣中的戒指放在桌上安然无恙。是个梦。她想。
可是四周再次亮起来。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环形银幕。那男人和女人把她包围起来了。他们盘亘在一起,那种陈旧不堪的黄色和白色在黑色衬底上组成了一个太极图。
芬没有找到话筒之类的东西。但是当她打开抽屉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了一把枪。那把钢蓝色的手枪她似曾相识。但是她已来不及去考证这把枪的来龙去脉了。她果断地拉开了扳机。她不停扣动扳机子弹像雨点一样横扫四壁那玻璃雪花般纷纷落下。接着有鲜红的血流出,染在那雪花上,很好看。
后来芬想起,枪弹的声音发闷。不知是不是潮湿的缘故。
14
十年之后的那一天,很炎热。芬很早就在挂历上做了记号。大限将临,她总是不大相信自己真的死期已到。
芬在前一天晚上步入自己的设计室。那十二个塑料裸体模特儿已陈旧不堪。芬慢慢抚摸着模特儿身上的划痕,很自豪地想起曾有无数个学生在这里听她讲课。当压倒一切的青春骚动过去之后,她步入中年。终于感到自己心如古井。假如不是死亡的迫近,这陈年故事几乎已被她彻底忘却。
这座学校走进了一些晨曦般新鲜的学生。他们个个都对芬很尊敬。他们不但尊敬她还很喜欢她。有一天,在大设计室里,芬给他们讲述了小路的故事。她坦诚地告诉他们,她最初的灵感来自那条小路。不过她只字没提关于花园墓地的事。并不是为了保密而是害怕某种东西。时间总会把历史变成童话。当学生们听到关于小路的一切时都咧开嘴对她笑了。那是一种并不相信但是宽宥的笑。
为了这个芬不愿离开他们。尽管那个可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但她灵魂深处却始终希冀着那个无所不知的造物主会因岁月的沉淀而把她放过。这一天终于来了。清早起来芬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因此她心里的希望越发强烈了。也就是在这时,有一线亮光慢慢从她心里升起那仿佛是一道神谕。她想起了怡。她已经很久没和怡联系了。怡在她之前使用喷泉的水洗过身体。如果大限将临首先死去的应当是怡。而怡现在既然安然无恙地活着,那么就一定有逃脱死亡符咒的办法。
她决定去找怡。
15
怡仍然和她的母亲住在一起。
怡的母亲已老态龙钟。有一天在附近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怡的母亲碰到了芬的母亲。芬的母亲已经完全干瘪。怡的母亲想起那四个木乃伊一般的金橘。她们互相问候之后各自谈到自己的女儿。怡的母亲说怡是天下最忙的人。自从十年前那部电视连续剧播出之后,怡便成为四海闻名的超级明星。怡的冷艳和沉默甚至腹语术般的哼哼都被认为是别具一格。怡虽然没有结婚,但怡的母亲坚持怡有无数的追求者。芬的母亲也不甘示弱,她说芬设计的时装已经远销海外。意大利米兰公司已经聘请芬为设计师,芬的收入高得惊人。芬虽然离了婚,但是追求者一点不比怡的少。
这天早上怡就预感到芬的来访。她们十年未见依然互相关注,主要是从新闻媒介方面获得对方的消息。怡常常去买芬设计的时装,而芬反复看着怡主演的电视录像。因此,她们彼此对于对方依然熟悉,就像昨天刚刚分手。
当芬走进大门的时候怡正在弹钢琴。怡惯于制造这种似乎是巧合或者漫不经心的戏剧性场面。怡当时弹的是德彪西的《雨中花园》。怡穿一身素白紧身缎子曳地长裙,裸露部分的肌肤和缎子一样银光灿烂。
琶音神秘的起伏把芬带到若干年前的一个中午。两个小女孩在苏联专家设计的平房前闲聊天。一个女孩掏出几张纸牌问另一个女孩,从此她们的命运就被决定了。不过,当时的背景是烈日和树荫,还有震耳欲聋的蝉鸣。而在这里,浮动的和弦所表现的是云彩和雨滴,但是完全没有忧伤的感觉,因为同样有孩子,同样在做游戏。
可是花园呢?或许孩子们是在花园里做游戏?不,花园其实是孩子的最后归宿。那一片灰白色的墓地花园。所有的一模一样的方砖和碑林,记载着每个人相同的归宿。谁也无法抗拒。可奇怪的是墓地旁边就是那给人青春和生命的泉水。生和死为什么离得这么近?
怡知道芬已走近,但装出格外专心致志的样子沉浸在自己的乐声之中。十年前怡在一部电视连续剧中一炮打红,其实借助于芬在其中的出色表演。当时隐蔽的摄像机暗暗对准狂怒的芬,摄像机的镜头险些被芬打碎。芬的一气横扫损失了财产上百万,却使制片人获得了亿万收入。假如不是怡坚持说芬患有妄想型精神病的话,那么十年前隆重推出的明星大约是芬而不是怡了。
芬当然不知道这个,而且永远不会知道了,芬倚在门框上细细听着那乐声。后来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她觉得那音符在那双惨白的手下变成了一个个数字。是的,很精确。再没有比她掌握音准更精确的了。但是没有感情没有悬念没有底蕴没有美感总之没有人类的一切形而上之美。这乐声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机器人弹的。
芬想到这个冷汗涔涔。她专心注视着怡,怡的双手果然如机器零件一般分解着动作每个指关节都可以拆开重装。怡的面部比机器更为寒冷。当怡终于弹完了那首曲子抬起头注视芬的时候,芬发现她好像戴着一张蜡制的假面。她全身的肌肉线条都死掉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怡问。
芬没有立即回答。她走到钢琴边随手按了几个琴键那琴声像几块零落的碎片迸裂开来。
你也在那泉水里洗过澡对吗?芬问。
是的。怡答。可是——怡抬起骄傲的下巴冷冷地说,可是我不会死的。因为我当时拒绝了吧女的那杯酒。
什么?那杯酒怎么了难道那杯酒……
那杯酒里装着灵魂。
这么说保全灵魂的人一定就要舍弃生命了?芬想。
幸好,我并不是有意选择灵魂。芬又想。
怡走到窗前默默注视着窗外。这时午间下班的人流正在窗下走过。
你看他是谁?怡问。
芬走过去看见一个男人正从窗下走过。那男人面色焦黄步履蹒跚,令人想起晚期肝癌患者或者干脆是蓝田猿人的活化石。尽管如此芬最终还是认出了他。他是金。
现在的他是你的杰作。怡冷冷地说。十年前你打中了他,他早就成了废人。你看他那副样子,好笑吗?
怡忽然狂笑起来,笑起来就止不住。就像一架机器被拧动了“笑”的旋钮。后来芬也笑了。因为芬想到过去自己曾为这个有着蓝田猿人式的头盖骨的男人去泉中洗浴。为了赢得这个活化石的青睐,用生命的代价来换取美丽和青春。
芬就那样笑着走到街上。阳光很强烈。太阳变成刺眼的一团白光。街景成为反差对比强烈的黑白底片。芬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慢慢变短。那影子如同被炙热的光线烤化了似的正在慢慢消逝。于是芬抬起头来,看见怡的脸正贴在窗玻璃上发出阴险的微笑。
16
当天晚上,有一轮古铜色的月亮悬挂在天上。没有雾,因此可以看见月亮的皱纹,是环形山状的,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