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简直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敏感!我望望她,突然发现她此刻变得很美,由于热,脸蛋红红的,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淡青色的眼窝上,显得很娇媚。
“不,人也很美。”我由衷地说,把她拉近身边。在这瞬间,我真想把她紧紧地抱住,装进自己的胸口。
她仰起脸凝视着我:“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
“是吗?那你是个聪明人。”她毫不客气地说,“我也觉得我自己很美,只不过没被那些蠢货们发现就是了。”
“嗬,你可真大言不惭!”我笑了。第一次跟她开起玩笑。
“你也别太高兴,你的那点智慧,不过是螺蛳壳里长出来的一根小草,早就被挤压得弯弯曲曲的了!”她说完,扭头就“跑”,竟然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地滑了好长一段。我急忙追了上去。
这个丫头!原来她送给我的礼物中还含着这么一层意思!我就这么轻轻易易地被捉弄了,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由于今天早上在谢霓家受到的冷遇而引起的感伤,在这时刻被冲淡了。原来她也有活泼、幽默的一面!我心里充满了一种新鲜感。
我带着她滑,慢慢地,越滑越快了。起先,她还有些怕,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后来,手慢慢地松动了,她好像掌握了一种内在的旋律,随着那节奏,她的身子慢慢地悠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随着她的节奏,拐弯的地方,我放慢速度,尽量拐得缓和些。初春寒冷的气流迎面扑来,景焕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汗珠,她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在体验着梦里的情趣似的。
“你可真行!再有两次,就差不多了。”滑完两圈,我们到湖边的灌木丛休息。
“我觉得,很自然。真的,自然而然的,就敢滑了,就和梦里的滋味儿一样。”她掀起鱼白色的小帽,露出汗津津的前额。我把手绢递给她。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和谢霓去西郊滑野冰。她穿着极鲜艳的毛衣,旋转起来,就像冰面上的一个彩色的陀螺,所有的人,特别是那些小伙子,都以钦慕的眼光盯着她。有几个甚至一直随着我们,打听谢霓的地址。作为她的男朋友,我在自豪中也不免带有那么点酸溜溜的醋意。
现在回想起来,这点醋意也是甜蜜的。没有这醋意,我现在心里是真正地发酸了。
我太了解谢霓的为人,她绝非平庸之辈,在处理这种问题上,她历来有一种男子气概,决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小心眼儿,好嫉妒猜疑,何况,这件事又是她委托给我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我爱上了景焕,她也决不会嫉妒阻挠,相反,或许还会成全我们(当然,这必须在她认为合适的情况下)。她的那些话我都是相信的。
可现在令人头疼的是,我无法把握自己。我弄不清自己对景焕这种日甚一日的依恋之情是不是爱,更弄不清我对她们中的哪一个爱得更深些,或者说,她们中的哪个人更适合于我。
她们太相反,又太相似。她们两个都很聪明,美丽(尽管美的类型完全不同),又都极有个性。然而不同的家庭和社会环境却塑造了她们截然相反的性格:对于谢霓,我总是担心自己所有的太少,不足以与那些求爱的竞争者们抗衡;对于景焕,我又总是怀疑自己给予得太多,因为哪怕是一句温暖的话,也足以充当一片无爱的荒原中的火种。在谢霓面前,我不过是个顺从的追求者,习惯于听她发号施令;而只有在景焕面前,我才是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保护人,我才发现了自己作为男性的全部尊严和能力。
“你在想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们吃饭吧,看我带了多少好东西——”我打开书包,铺开塑料布,把食物一样样放在上面,很丰盛。
“我也给你带来一点吃的。你闭上眼,我数到十你再睁开——”
我顺从地闭上眼,从睫毛的缝隙里,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从破书包里掏出了一个手巾袋似的东西,从里面不知掉出几粒什么东西,她慌慌张张地捡起来,往嘴里一放。
“哦——是瓜子儿!”我睁开眼,兴奋地喊出声来。
用手绢儿包着的、满满一袋剥好了的葵花子!白皑皑的米粒一样,足有上千颗!这是一颗一颗剥出来的啊!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她微笑了一下:“我说过了,我是个女巫。”
“那你……给我讲讲过去未来现在之事,”我边嚼着瓜子边说,“给我算算命——”
她漫不经心地托起我的左手掌,看了看掌纹。
“你的命不值得一算。”她说。
“怎么,是太平庸了?”
“不,是太顺利了。你看这道生命线,平缓光滑,一直延伸到手腕,这证明你寿命很长,而且一生都比较顺利;你的家庭很好,虽只是小康之家,但气氛很和睦,你一定有个好母亲——”
“你怎么知道?!”
“别打岔。你小时候身体并不太好,也不很聪明,你之所以变得现在这样强壮健康,而且还考上了名牌大学,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你的家庭。但你本身……怎么说呢?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你的才气很有限,各方面都很一般,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但正因为这样,才保证了你这一生没有什么跌宕坎坷……你的事业线嘛,总趋势是上升的,但并没有突飞猛进,你将来在学术上也许会小有成就,或许能当个小官什么的……哦,这里还有另一道线,和你的爱情线结在一起,这说明你也许还有另一条路,但这条路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她抬起头看看我,一改刚才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变得认真起来,“你看,这条路能够使你达到人生价值的最高峰,但是,这要经过许多的坎坷磨难……特别是,要取决于你和那个爱你,同时又被你爱的姑娘的关系……你这一生中,或许会遇上许多姑娘,但是真正能打动你的,只有两个。”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仿佛像要睡着了一样,“而这两个人,在帮助你选择人生道路上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你的婚姻线很长,和爱情线纠缠在一起,而后又分离了,这证明你的婚姻和爱情既是相互结合,又是相互背离的,但无论怎样,你未来的婚姻生活是很幸福的,或许会和你的妻子白头偕老……”
她突然顿住了。很匆忙地,她在塑料布上抓起了一块面包,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仿佛是在掩饰一种突然涌上来的、莫名的忧伤。
“怎么不说了?我听着呢。”我柔声说。
“没什么说的了,都是些荒唐的话。”她低声地说,倒出了一小杯果汁递给我。
另外几个滑冰的男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静得出奇。结着厚厚冰层的湖面反映出变得灰暗的天空。静得能使人产生某种幻觉。
“讲点什么吧,景焕。”
“什么?”
“那天,你还没有讲完。”
她从容不迫地把面包和罐头水果一点点地放进嘴里,她今天食欲很好。
“他们都以为,我拿钱是为了夏宗华,夏宗华自己也这么认为。其实……”
“那么实际情况又是怎样的呢?告诉我……”
“很简单。还是那句话——为了摆脱我的工作,我宁肯进监狱,也不愿再干下去了。”
“于是你就故意拿了钱?”
“其实我拿的钱,还不如我填进去一半那么多。”
“那么为什么又偏偏和夏宗华纠缠在一起呢?”
“因为……因为我也同样厌倦了和他的关系。我想结束这一切。”她不吃了。用手绢擦擦手,一条腿屈着,另一条腿伸得很长,她的脚长得很美,很匀称,厚厚的裤子也没能遮住那起伏平缓的、优美的线条。
“尽管我从没相信过他会真正爱我,但我总还对他抱有一线希望。我摆脱不了这线希望,我希望由他自己来打破。正好有个机会……”
原来,景焕过去喜爱集邮,有不少好邮票。夏宗华不知从哪里听说,其中有张“文革票”价值一万美金。为此,他首先恢复了与伊朗公主的通讯联系(吉耶美已出嫁,埃耶梅还待字闺中),然后拿了景焕的邮票,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托埃耶梅找了一位“外国票友”,想把这邮票兑换成美元。这笔投机买卖没做成,夏宗华便进了“局子”。罚款数目很大,景焕为他四处筹集,并且拿了街道工厂的款子。
“事情就像我预料的那样,他出来了,我被开除了。他倒是很真实,连表面的文章也没做做,就和我绝交了。”她的口气淡淡的,“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那么,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她摇摇头,眼睛望着天空。
“那天你送给我的插花,我给一个朋友看了,他在一个民办的工艺美术公司当副经理。他很欣赏你的作品。他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想和你签订合同,由他们公司代销,利润三七开……”
“是真的?有人喜欢我的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