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明军大哥约好了周末小酌几杯,已经成了景录的新习惯之一。一到周末,他就驱车前往旧金山,在明军的山顶豪宅中,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及,无话不谈。两人性情都很豪爽,为人不拘小节,非常投契。
明军喝多了,会搂着景录的脖子说,“我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哥吧,你朋友中,一定找不到比我更有趣的人物。我要把我宝贵的人生经验都传授给你。”
景录嘿嘿直笑,也不回答。
大嫂在一旁笑笑,“全世界就你一个人最聪明最厉害!我倒想知道,你能比爱因斯坦更聪明更厉害?”
明军苦思冥想半晌,讪讪地说道,“我还没有入土,你不能这么快就盖棺定论。我明天证明给你看看,我比爱因斯坦厉害。”
大嫂一本正经,“如果明天你酒醒了,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咱们再说吧。”
景录照例留下来过夜。旧金山的高速公路夏日多雾,能见度极低。夜间开车,如果不是好手,车祸发生的可能性不小。更何况景录又是半醉的人,所以他通常在明军家中都留宿。
这天半夜,景录忽然自睡梦中醒来。想再要入睡,却是不能。他索性披衣起床,站在窗边眺望月下幽静的山间景色。窗外一片万籁俱寂,耳边隐隐听到风过林间松涛声阵阵。月光偏斜着照射下来,透过疏密有致的松枝间,浅雾一般笼罩着山谷。
正沉思中,忽然听到奇怪的悉索声。他仔细观望,发现花园里有一个黑影,正在月光下乱扭乱动,他还能听到那黑影发出阵阵吭哧吭哧的喘气声,象是辛苦之极。他定睛一看,发现是个人影,而且好像在挖坑,手里握着铁锹,一锹一锹地铲泥土。
当那人影仰起头擦汗时,月光照在他脸上,景录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张面目、轮廓粗犷的脸——夜半月光下神秘的挖坑人,居然是明军!奇怪的是:他挖好坑,将树苗移入坑中,盖上泥土栽好树苗,欣赏一番之后,居然摇摇头,不满意似的又刨开树坑,将树苗拔出,重新挖坑,重新栽种。如此三番五次,总是不甚满意,种好了又拔出来,举止极为怪异。
“梦游?”他嘴里忍不住吃惊地小声喊出来。
那人影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抬起头侧耳倾听,一扭头瞥见站在窗边的景录,“你小子才梦游呢!”
搞了半天,明军居然神志清醒正常地站在花园里,半夜时分训斥自己。景录张口结舌。
到底怎么回事?明军的解释听起来总不能叫人十分信服。
“正如我老婆所说:我是个要求非常完美的人,心里想到这花园不能收拾好,总是不舒服。既然我夜里睡不着,那就别浪费时间,起来干活。出一身汗,更好睡觉。你说是不是?”
明军半夜挖坑的理由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细细想来,却是荒谬之极。但景录一时间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只是皱着眉头沉默。
明军咧嘴一笑,“去睡觉!我很快就干完了,不要介意。”
景录关上窗子,带着满腹疑惑上床睡觉。他翻来覆去,一边想着明军的怪异举止,一边想着大哥景林的事情,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景录想找明军告别,大嫂却无所谓地摇摇头,“他说腰酸背痛,哼哼唧唧不肯起床。你别等他。”
景录也不好明说,只是轻描淡写地问道,“大哥他不是11点就上床睡觉吗?9个小时的睡眠也太多了吧?”
大嫂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谁知道,你大哥这个人,有时候就是怪。”
景录这才想到,大嫂有失眠症,最近熬了中药喝,遵医嘱每天很早上床睡觉。明军怕吵醒她,所以分房而睡。他的异常举动,大嫂看来并不知情。他轻叹一口气,只好驾车回家。
景录走进客厅,发现母亲手里握着电话,一个人坐在朦胧的夕阳中若有所思。
她看到景录,开口淡淡地说道,“你大哥刚刚打过电话,我们聊了一会儿。他还问你最近怎么样,身体好不好?工作忙不忙?”
景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哥居然主动打电话,问起自己。他颇有些惊异地看看电话筒,再看看自己母亲。母亲脸上却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吃惊神情。
“我告诉他你很好,我们也常常提到他。我还告诉他,你忙着到处给他找购买治?病的特效药,已经给他寄过去好几种,让他吃吃看。”
“大哥听了,没有不高兴?”景录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摇摇头,“他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说他早就知道。”
景录坐在沙发上,发了半天呆。
“妈,你说我应不应该现在给大哥打一个电话?”景录犹豫地征询母亲的意见,脸上现出彷徨无助的表情。
母亲努努嘴,“想打就打嘛。”
景录苦恼地盯着电话,心里有些害怕。
电话铃声响了两下,大哥景林低沉浑厚的嗓音就自大洋彼岸传了过来,“喂,请问找哪位?”
景录躲在自己房间里,坐在壁橱里,推上拉门,才怯生生地答道,“大哥,是我,小录子。”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大哥缓缓地说道,“哦,小录子。你到家了?”
两人聊了一阵家常,景录问候过大哥治病的近况,回答说是最近好多了,精神也很好,叫他不用担心。
又是一阵沉默,景录说,“大哥你想要美国这边什么东西,告诉我一声,我去给你买。”
大哥又是“嗯”了一声,“行,等我想起来,再打电话告诉你。”
谈话算是接近尾声,景录刚想挂电话,忽然听到大哥说了一句“小录子,这些年你一个人照顾妈,辛苦了。有空也为自己想想,照顾照顾自己。”
景录喉头一紧,眼泪忽然涌上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还在哽咽,大哥已经挂上电话。景林破天荒地说了很多体贴的话,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结束对话。但是短短的这几句话,已经打破了横亘在兄弟俩之间许多年来的冰壁。
母亲在敲门,他打开门,一股荷包蛋的清香灌进鼻子里。他低头一看,母亲手里端着一碗嫩滑洁白的荷包蛋汤,小段葱花漂浮在泛着淡淡油星的汤面上,格外诱人。这是他小时候生病时,母亲必然下厨给他开小灶做的食物,开胃又好消化。
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汤摆在桌子上,景录的眼圈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