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末,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感恩节。
硅谷进入雨季,天气潮湿寒冷,可东舟家的客厅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几乎闹翻了屋顶。
擅长烹饪的奶奶满脸红晕在厨房忙碌,劳伦斯也如影随形围在她的身边,帮着拿这拿那,准备感恩节大餐。
成浩和菲菲坐在东舟的房间里,一件一件拆开同学好友送的结婚礼物。
“哇!果汁搅拌器!菲菲最喜欢的家电!还有成套的瓷器餐具,菲菲也最喜欢了!Costco的购物券?!全都这么实用?这些家伙真好象我们肚子里的蛔虫!”
感恩节是美国人除圣诞节外最重视的团聚节日。东舟将平时来往的好友全都请来了,顺便将大家凑来的礼物交给新婚的成浩和菲菲。二叔景录也邀请了一些多年好友。
门铃响了,东舟跳起来,“一定是明月!这个小女人,时间观念太差,就爱迟到!”嘴里满是抱怨,脸上却乐开了花。大家看在眼里,也不去点破。
明月忐忑不安地站在大门口,明亮灵活的眼睛一下子赢得了东舟奶奶的好感。
“你和东舟同年?可看上去那么小,简直像东舟的小妹妹。快进来,先吃点什么,火鸡要到6点钟才出炉,别饿坏了。”
明月笑眯眯的,“第一次上门拜访,不知道该送些什么好。这是我买的开司米手套和围巾,不知道奶奶喜不喜欢?香水百合是刚开的,很香。”
东舟接过礼物,赞许地冲明月直眨眼睛。
“二叔,这就是我常跟你提到的明月!”东舟又是骄傲又是喜悦地把手放在明月肩头上,穿过客厅中热闹的人群,将她推到景录面前。
他惊讶地发现,二叔脸上弥漫上一层奇怪的表情,而明月的脸色苍白,原先揽着他的手也松开了。他感到她的身体像一旁缩去,仿佛要跟自己拉开距离似的,一瞬间与他生分起来。
二叔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只冲明月点点头,“终于见到你了,明月。东舟整天提到你,他没有骗人,你真的很可爱!”
明月小声说了声“谢谢”,使劲绞着双手。
东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两人,“难道你们以前认识?硅谷不算大,你们在哪里见过面?”
二叔景录尴尬地笑笑,刚想说什么,却一眼看到明月失去血色的脸庞和哀求的眼神,他只是笑笑,“怎么会?硅谷华人那么多,我认识的都是上年纪的人了,明月这样的年轻人,倒是没有机会见过。”
东舟直觉哪里不对头,他怀疑地看看二叔,又看看明月。正在犹豫之间,镇仓在背后叫他调节液晶屏幕电视,他只好暂时走开。
晚餐盛大而隆重,水晶吊灯散发出柔和的光,奶奶坐在长方形餐桌的一头,20磅重的烤火鸡烤得金黄喷香,雄踞于桌子中央,正宗的感恩节食品南瓜派发出幽幽清香。满屋子热气腾腾,一派浓厚的节日气氛。
“吃点烤牛排?”奶奶劝景录的朋友——英国裔的工程师韦伯。
韦伯一个劲地摆手,“我不吃牛排,不吃!牛排这种东西不好消化。它会在人的大肠里停留几个月,直到腐烂也不会被身体排出,很影响身体健康。”
奶奶略有些尴尬,“那就尝尝芦笋,这个好消化。”
“芦笋的芽头部分应该切掉,这样农药的毒素就不会停留在其中。现在这样的芦笋,恐怕毒素太大。”
“有鲑鱼沙拉!尝尝鲑鱼沙拉。既然你不吃牛排和芦笋,那么鱼肉和冰山生菜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鱼肉?噢!不!不能吃鱼肉!现在环境污染很厉害,致使鱼肉中含有大量汞,吃多了水银中毒!太可怕了!”
一桌子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劝韦伯吃任何东西了。于是大家看着他往自己的盘子里夹了些少得可怜的生菜叶子和胡萝卜块,看着他喝着无味的纯净矿泉水,谁也没有再出声。
“你说现在找工作困难?而我觉得任何时候找工作都很困难,尤其是想找到一份好工作!我认为,能在美国混下去的只有三种人。”韦伯日本女朋友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正在和劳伦斯大谈找工作的难处。
“哪三种人?”东舟颇感兴趣。
“第一种,英文像本地人一样好,谁也看不出他是外国人。第二种,一口好牙齿。美国人的牙齿都很好很白,他们都有工作,不是吗?第三种,必须是白人。”
一桌子人再次面面相觑,奶奶凝视二叔景录,仿佛在质问,“谁让你把这样的人请到家里来做客?”
景录暗暗叫苦,他邀请韦伯和他的女友,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在旧金山湾区没有其他朋友和亲戚,感恩节孤零零的很可怜,并没有想到他们两人都是这样不好相处的怪人。
淡啤酒在餐桌上传来传去,东舟和成浩喝得不亦乐乎。
“你们已经喝了好几瓶,待会儿怎么开车!”菲菲大声阻止。
成浩从菲菲手里夺过啤酒,“就一口,再让我喝一口!”
菲菲伸手抓住酒瓶不放,“不行!多少个‘一口’了!不准就是不准!”
两个人争来争去,忽然觉得气氛不对,不约而同住了手,再一看,餐桌旁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俩。
“真有意思!我可是不行,我哪敢跟云妮来这套!”菲力似乎喝多了,口齿含糊起来。
云妮却望向窗外,对着屋檐下闪着星星一般光芒的温馨灯饰,叹了口气,“唉,硅谷这里永远都不会有白色的感恩节和圣诞节,真是遗憾!”
“我可不想要什么白色的任何节日,当年在东北部缅因州的时候,一到冬天就做苦工,每天在自家车道上辛勤铲雪,真让人受不了,就因为这个我才到西部充满阳光的加州来!”韦伯一番话大煞风景,众人听了直皱眉头。
景录和他的朋友则喝着低度的拿帕谷红酒,讨论着技术问题,完全沉浸其中。奶奶和劳伦斯微笑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一桌子人有说有笑有闹,只除一个人——明月。
东舟明显感觉到明月心事重重,问她,只是回说胃不舒服。他找来胃药和热水,她却又不肯吃,说自己没事。东舟十分担心,她却说不要紧,叫他不要理她。
感恩节晚宴直到晚上10点才结束,客人们陆续散去。
东舟送明月到街口去找她停车的地方。冬季的夜雨湿答答地下着,一股无法抵御的湿气贯穿全身,他边走边把自己在晚宴上听到的笑话说给明月听。
明月心事重重,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东舟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了?有心事?有心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们不是说好了没有秘密的吗?你和我二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有什么事瞒我?”
东舟紧紧追问,盯着明月的脸庞,想得到一个答案。
“我们分手吧。”明月忽然冒出一句,她的话音中有一丝颤抖。
东舟难以置信。怎么可以把分手的话说得如此轻松,如此若无其事?!他想不通。
“怎么回事?大过节的,你开玩笑吧?”东舟不相信明月的话,可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却告诉自己,明月不是在开玩笑。
“我哪里做错了?你说,我一定改!”东舟没有想到,他会像电视剧里的人物一样,说出这样哀求的话来。
“你没有错。”明月声音中充满了哀求,“我们根本就不适合。”
东舟一把扔掉了手中的伞,粗大的雨点打在身上,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为什么?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个理由吧?!几个小时前,你还好好的,我们没有任何问题。怎么忽然闹到要分手?!”
“我……6年前,就认识你二叔了。那是一个冬季的夜晚,就像今天一样,下着大雨。”
明月的声音遥远而飘忽,她要告诉东舟一个故事,一个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的故事。
“我母亲被送进精神病院后,父亲便提出离婚。他很快同另一个女人结婚,虽然他答应负担母亲和我的一切费用,但是他提出一个要求——永远不要再看到我们母女二人。你能想象吗?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此残酷,如此绝情。”
“妈妈神情恍惚,记忆也不会跳出来伤害她。只有我,还必须一个人活在痛苦的记忆中。我有时候想,为什么自己不干脆也疯掉算了!可是不行,一直都是这么清醒,一直都记得所有往事。我实在承受不了,想结束这一切。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旧金山街头胡乱奔走,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剃须刀片……”
东舟任凭雨水在脸上打着,凝视着明月惨白的脸庞,耳边听到她断断续续因为寒冷与痛苦而颤抖的声音。
“没有一个人理睬我,街上的行人是那么无动于衷,那么冷漠。他们手都插在口袋里,快步经过我身边。6个人——有6个人经过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想要帮帮我!”
“我拿出刀片,一边哭着一边往手腕上划去,也不觉得痛。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滴在我的裙子和毛衣上。大概是血流得太多,整个人已经糊涂了,我不知不觉地走到马路中央,一阵强烈灯光打在我的脸上,我什么也看不清。”
“接着,听到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问我怎么了。那之后,我就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那个救了我的人正在和医生谈话。他问我好些了吗?问我饿不饿。那时候的我处于绝望之中,一句话也不想说。他说要给我去买东西吃,补充体力。他走后我偷偷逃跑了。以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这个男人。”
“没想到,去年在圣何塞州立大学校园遇见他。我还是选择了逃跑。但是,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他竟然是你的叔叔。”
明月长叹一声,仰望着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雨丝,路灯昏暗迷蒙的光圈外是一片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东舟走上前拉着明月的手,一把想把她拥到怀里,却被明月推开了。他惊讶地看着明月,看着她拒绝他时歉疚和悲哀痛苦的眼神。
“我不要你的同情,不想看到你这副表情。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变成了一个可怜的人,需要别人的同情度日。我不要这样的生活!”明月的语气变得生硬。
“可是我二叔和奶奶,他们很喜欢你。二叔什么也没有说,对你的态度也没有不同。就算奶奶知道了,也只会更疼你的。”东舟渴求地望着明月。
“要我面对他们同情的目光?这段往事只属于我自己,不管多难堪,不管多可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每一次见面,都会引起我最不愿意面对的往事,我再也无法泰然自若面对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我的秘密只属于我自己,我不要任何人的同情,我只要我的尊严!”
“那我们怎么办?!”东舟生气地质问明月,“我们不是曾经发誓要一起努力!就算是两只渺小卑微的蚂蚁,也会有灿烂的明天,只要我们不放弃!你全都忘记了吗?”
明月被东舟问住了,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没有忘记,我是说过那些话,但是现在我又能做什么?我没有像你一样的勇气,我承认我做不到。”
“我不能帮助你吗?你就那么不信任我吗?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一遇到事情你就往后退缩,为什么不能努力一点?!我们可以一起克服所有的困难,两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的大,不是吗?”东舟用力握着明月的手,她的手冰冷,她的身子僵直,不肯回应他的请求。
“我不想和你分手!”东舟恳求,眼里噙着泪,紧紧拉着明月的手不肯放开。
明月悲哀地望着他,“可是我想!请你留一点尊严给我,这是我唯一赖以生活下去的东西了!”
她十分坚决地从东舟的手掌里抽出自己的手,扭头走了。丢下东舟一个人伫立在街头。
“明月!”东舟重重一拳打在电灯柱子上,指关节马上肿起了一道血痕。他的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又绝望的呼喊,犹如受伤的野兽痛苦的哀号。他揪着胸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东舟流泪望着,明月的背影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他不敢相信,几个小时前,一切都那么完美,像是身处童话世界之中。而现在,一切美好梦想都被残酷地冰冷地结束了。明月离开了他,不再回头。他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他撞撞跌跌地走进自己的房间,衣服也没有脱,一头栽倒在床上。在厚重柔软的枕头与被子之间,他感到自己一直向下坠去,掉进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
景录买了东舟爱吃的意大利匹萨饼,刚走进家门就看到母亲在厨房里发呆。
“不用给他送去了,他说他不吃饭。”东舟的奶奶平静地说。
不吃饭?!情况竟然这么严重?景录很担心,想劝劝东舟。
“这两天情绪不好,随他去吧,难过一段时间是免不了的。”东舟的奶奶不动声色,她知道劝也没用,痛苦别人无法分担,只能自己咬牙承受。
走进东舟的卧室,床上并没有东舟的影子。一瞥眼看见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出现在床脚边,原来东舟身上裹着一床被子,正趴在床脚旁的地板上一声不吭。
景录心痛地叹口气,放下手中的盛着食物的托盘,坐在地板上靠近东舟,想了想才开口。
“有时候,不是光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战胜所有困难的。爱情要两个人一起努力。如果对方放弃了希望,那么就必须自己先勇敢起来。要有耐心,等待对方有一天重新找到回来的勇气。不能强迫,不能代替,只能等待,只有等待。”
“……等待的过程,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也是一个静下心来认真思考的过程。未来的一切混沌不明,你所能做的,就是思考等待,静静酝酿,然后才能变得成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景录叹着气,看看东舟没有动静,也不像有什么反应。他只好留下食物,退了出去。
一分钟后,东舟站起身,走出房间洗脸刷牙梳头。吃过东西,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来到劳伦斯家大门口,按响门铃。
劳伦斯笑容可掬地开门出来欢迎他。
东舟勉强一笑,“我是来寻求答案的。我想,它应该就藏在你的书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