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如站在大幅玻璃窗后,两只巴掌紧紧贴着玻璃窗,张开大嘴,正在一个劲地眨眼睛。
在她面前的玻璃窗后,坐在一堆键盘仪表和闪烁小灯后面的四季镇定自如。
“下一位听众是来自圣何塞市的洁西卡,你好!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地方吗?”
“原来是这样。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你应该报告警察,请他们来处理。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每逢周末晚上在窗外唱情歌,属于严重的骚扰行为,不能容忍。”
“原来是这样,不要哭,你应该搬出去,离开那个有害的环境,开始你自己新的人生。你才认识两个月的室友,不应该替你做所有的人生决定,尤其是有关吸毒酗酒的人生决定!”
“原来是这样。你应该找点兴趣和爱好,丰富自己的人生。这样下一个男朋友,就不会因为觉得乏味而离开你。什么?你是同性恋?那么我的建议还是一样的,你应该找点兴趣和爱好,丰富自己的人生。这样你下一个女朋友,就不会因为觉得乏味而离开你。”
四季洋洋洒洒地给出一条又一条心理咨询建议,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很快就到了广告时间。四季放下耳机,冲着直播室外面的珍如得意地眨眼睛。
“四季医生,您真是太出色了!应对自如,口才流畅,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硅谷本地中文电台的节目制作人热切地握住四季的手,溢美之词不绝于口。
四季总算记住了珍如的叮嘱,露出含蓄的微笑,表现出中华民族应有的谦虚之态。
“本来想告诉他,以我十多年的临床工作经验,当然不差!”趁着节目广告间隙,四季溜出直播间喝茶。
“倒是珍如你呀,两个巴掌贴成那个样子,好像一只壁虎。我可是拼命控制自己才没有笑出声来。请你再不要这样干了!”
广告插播结束,四季回到直播室。珍如忘了四季的嘱咐,又变成一只壁虎。
下一个听众电话打进来了,一个男子紧张的声音响起,“我非常喜欢一个女人,我喜欢她都有10年了,可是她不喜欢我,我应该怎么办?”
四季直截了当地建议,“以我30年积累的人生经验,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还是放弃吧,既然10年都没有结果!请问你还有几个10年可以浪费?”
对方半晌没有动静,四季正想挂断,男子忽然又发话了,“对不起,我记得在节目开始的时候,你介绍自己才刚满30岁,怎么可能有30年的人生经验!”
四季很快作出反应,“这位听众,你不知道婴儿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在母亲肚子里学习并且积累生存经验了吗?动物自存在的头一天起,一直到死亡,都在不断地学习及适应外在世界,这是一条自然规律,所以我当然有30年的人生经验。不过,我们还是回到正题,你既然这么喜欢一个人,有没有明确地告诉那个人?”
男子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我这个人性格比较含蓄,一向处事低调。”
“那就是说,女方根本不知道你的想法和心意!”
“照你这么说,这种可能性很大!”
“那么你以前是如何含蓄低调地表达你的爱意呢?”
“我送花!我每星期都送一打玫瑰花,还附上一张小卡片,落款处写着‘爱慕你的人’。但是好像没有什么效果,她到现在也没有被打动的痕迹。”男子的声音变得哀怨起来。
“真有意思!我诊所的助理小姐,也是象你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每星期都会收到一打红玫瑰。附卡上也是只有一行‘爱慕你的人’。那个无名的爱慕者到现在也没有出现,更不用说跟他约会,因为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四季不能自已地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她向直播室窗外望去,发现珍如背对着自己。难道她在生气?毕竟涉及他人的隐私,四季有些心虚。
“总而言之,你应该马上行动!现在就打电话给你喜欢的人,告诉她你就是那个爱慕者,约她出来吃饭看电影!不要再苦苦等待,你已经浪费太多光阴!”四季豪迈地打发了男子。
“珍如,”在电台的休息室里,四季同情地安慰珍如,“可怜的你和那个送你玫瑰花、你却不知其名的懦弱男主角,显然是一出爱情悲剧。”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他是我前夫。”珍如用很小的声音气哼哼地回答。
四季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自己再一次判断失误。
“心里有话,就说吧!”四季准备侧耳倾听。
不料珍如并不领情,脑袋扭到一边,“我不想说。我又不是你的病人。”
四季几乎要跳起来,“是免费咨询呀!别人想要我还不愿给呢。瞧瞧你这态度,真是要被你气死了。不说算了!总有办法让你开口,不要忘记我是靠什么吃饭的。”
回到直播室,她脸上重新挂上甜美笑容,继续接电话解答问题。
“每星期送一打玫瑰花?前夫?爱情是个奇怪的东西,而幸福则是个不容易驯服的东西。”回家的路上,四季仍自回味珍如的事。
“不过,被一个人真心爱过,毕竟是美好的。我自己有没有被人如此真心爱过?”想到这里,她心里沉甸甸的。
午夜时分,哥哥林冰洋在楼下呼呼大睡,隔着地板,四季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阵阵鼾声。而四季自己,此刻却清醒无比。
她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很大,仰望着天花板。夜风阵阵,雪白的缀有蕾丝花边的长窗帘拂过地扳,响起轻微的沙沙声。一阵阵的夜来花香随风飘进卧室,她却似乎没有闻到。
没有眼泪,四季摸摸自己的面庞,眼泪早就流光了。她只觉得胸口发闷,一种异常的郁闷。
白天她若无其事的工作、生活,表面上是快乐无忧、一心向前看的四季。深夜来临,她却无法闭上眼睛入睡,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像一幅幅画面一样不停在眼前播放。
“喝一口我亲手为你做的鱼头豆腐汤,香不香?”寒溪疼爱的笑容浮现在眼前。下一秒,他的脸变了,“马上给我送300美元过来!我是你的男朋友,我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都是理所当然、天公地道的!”
“我不会让我心爱的女人辛苦挣钱养家,我只要你快快乐乐地追求梦想、实现理想,我会一直支持你,永远做你的后盾。”寒溪诚挚的话音犹在耳边,四季的回忆又转到了下一幅画面,“你可是个会下金蛋的小母鸡,你们家怎么会舍得让给我?!追求梦想是好的,可是没有一分钱的收获,你还要继续干这种傻事吗?”
四季想起在寒溪的公寓中度过的时光,两人一起听肖邦的音乐,吃新鲜清甜的草莓,看星期天早上的圣何塞水星报。
她又想起每次走进房间,看到的寒溪脸上古怪心虚的笑容,还有他急急忙忙关掉电脑屏幕上的某个窗口,那些奇怪的Yahoomessenger上的暧昧留言。
她想起他常常前一秒笑容满面,下一秒就乌云满天,经常莫名其妙的为一点小事情绪反常。
这是怎样一个男人?两人只不过交往了短短的几个月,就在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人生戏剧。但是自己并不想过舞台戏剧一般狂风暴雨的生活。
四季又听到了楼下传来哥哥林冰洋的鼾声,猛地用被子罩住自己的头。可是无尽的黑暗中,脑海中还在回荡他的指责声,“四季!你这是慢性自杀!跟那样的男人在一起,还有将来吗?这些年来吃亏上当多少次了,难道你就没有一点长进吗!?”
“是的!是的!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愚蠢的人!我脑子笨,智商低,只会爱上根本不值得爱的男人!我愚蠢,我笨得要死。”
一阵涌上心头的烦闷,使得她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背上已经布满细密的汗珠。
整整一夜,每当四季正要昏昏睡去,忽然一阵清醒的悲哀袭来,各种画面又相继浮现。几番折腾,她精疲力尽,直到黎明时分才睡着。
几天后,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四季一袭白缎子长裙,肩头上披着小绒毛披肩,挽着哥哥林冰洋的手,从云海和简妮的车上走出来。
珍如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为什么要我一起跟来?有没有加班费?”
“我可是为你好!”四季觉得从圣何塞中文电台回来之后,珍如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据说这一家主人刚刚收购一幅19世纪英国著名风景画家康斯特堡的作品,特意举办一个欣赏招待会,只有亲朋好友才能收到邀请函。真是走运,要不是云海认识这人,我们哪有机会目睹伟大杰作?”
珍如还是嘟着嘴,“康斯特堡的门徒多,模仿的人更多。他的作品满大街都是,谁知道这家主人识不识货,买的是不是真货?”
“他还收藏了莫内的画作,你不是也喜欢莫内吗?”
珍如半天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如果是真品当然好!”
站在旧金山海湾边,四季抬眼望去,一座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城堡雄踞在面前。冰凉彻骨的海风掠过,城堡后面高耸的松林发出阵阵涛声。
城堡大门处,英国绅士似的男管家一一接过外套,手恭敬地一抬,示意他们客厅的方向。四季小心打量着四处,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场所,稍稍觉得有些拘紧。珍如却随意地径直走进客厅,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
这是一个豪华小型聚会,看得出来私密性非常好。到场的人数不多,都是些相识的人。主人却迟迟未曾露面。四季端着香槟酒杯啜饮,受过专业训练的眼睛,却不放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处细节。
一只木质画架摆置在偏厅的正中央,越过宽阔的客厅,四季一眼看到一幅尺寸不大的方形框子被罩在一块亚麻白布下。显然主人打算等客人到齐后,再郑重介绍自己的新藏品。
云海边观赏墙上的16世纪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古董藏画,边和其他人谈着生意经。
简妮姿态优雅地走过来,红色宽幅缎带紧扎着黑色中式改良旗袍,将柔弱纤腰显露无遗。
四季压低声音报怨,“真象进了老人院!你不觉得沉闷无聊?”
简妮回道,“是你假斯文,闹着说要见见所谓上流社会人士,我们才带你来的。你看看,才来就嫌闷,你先一个人去玩玩。我知道这里有一个热带植物温室花圃,里面满是各种珍奇兰花。这家的主人很绅士,不会介意你在后园里走动。”
话刚落音,四季就已经不见了。
云海来到简妮身边,“四季又不见了?”
简妮无奈地一笑,“她哪儿还象个医生?简直是个小顽童!能拿她怎么办?”
推开白色玻璃暖房门,四季轻轻迈进温室。
门外和门内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略微潮湿温暖的空气中,几百种珍奇兰花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休养生息,一只只娇弱的蝴蝶翩翩飞起,温室里到处弥漫着淡淡幽香,正是兰花特有的不张扬的、含蓄的香气。
四季轻声笑了,“这是谁家的神话世界?森林中小精灵,你们在哪里?我这就来找你们!”
扑哧一声,四季听到一个憋不住笑岔气的声音,她警惕地追问,“是谁?谁在那里躲着?”
热带雨林中的大叶植物后面传出可疑的奚奚索索声,露出一张极不情愿的面孔。
“珍如,从实招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早就发现,你对这地方非常熟悉!”
珍如一张嘴扭来扭去,不得已老老实实作了交待。
四季听罢,一把拽住她往主楼客厅走去,“我们今天就把事情做个了结!”
偏厅的角落里,一位中年亚裔绅士身穿深蓝条纹西装,正在翻阅一本丹纳著的法文版《艺术哲学》,旁边小桌上的咖啡散发着阵阵浓郁香气。
忽然他摊开的书页上多了一大团阴影,抬头一看,是一个年轻女子硬拖着另一个中年女子站在自己面前,两人都气喘吁吁。
他站起身,淡淡地打了个招呼,“珍如,又见到你了。而这位小姐一定是四季吧?”
“中国古语说什么‘四十而不惑’?我看你们两个人‘惑’得很!不要再浪费时间打哑谜了,现在就当面把问题谈清楚。有话好好说,做个爽快人!”四季毫不客气,就地进行调解。
终于,两位前夫妻坐了下来,却分踞桌子两端,带着敌意彼此打量对方。不象协商,倒象在打擂台。
“有话好好说?行,女士优先!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光华毫不示弱,他的身子略略向前倾着,眼睛直盯着珍如作答,声音斩钉截铁般的充满自信。
站在一旁的众人面面相觑:从未见过这种谈判方式!这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伟大的绘画艺术应该是从浩瀚磅礴的历史事件和宗教题材中寻找”,珍如继续挑战。
“伟大的绘画艺术应该是打动人心的各种题材,不管哪一种表现手法都有可取之处”,光华见招拆招。
“印象派的画作正面看才具有观赏价值。”
“斜看一样可以发现其魅力所在。”
“啊?!斜着看,这是什么狗屁艺术理论?!”珍如气哼哼地跑掉了。
星期一的诊所显然不忙,茶水间里四季捧着茶杯发呆。伫立一旁的珍如滔滔不绝在倾诉。四季觉得很后悔,自己真不应该鼓励她发言,可是显然为时已晚。
“当然是很爱这个人的,可是每次想到他那些怪异的审美观,我就心痛。”珍如幽怨地诉说,“很明显他不是我的灵魂伴侣,不是我终其一生苦苦寻觅的知音。高山流水觅知音,你知道这个典故吧?”
四季激动地一把掐住珍如的手臂,“是谁告诉你,艺术只能有一种表现形式?是谁告诉你,艺术只能正面看,不能斜着看?如果是激动人心的伟大杰作,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激荡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