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良坐在床上直发呆,究竟是什么能让乐不思蜀的社长回家?他脸上绽放笑容,明天该好好策划扩大生意的事情,对!
他安心睡了。
星期天清晨,四季熄灭发动机,走出车子,来到一栋漆得雪白的独立花园洋房前。她仰望着房前绿意盎然、叶子在柔和风中沙沙作响的日本枫树,脸上露出期待的笑容。
5分钟后,四季在主人梅音——她最好朋友的陪伴下,面对长方形餐桌上摆满的精致菜肴,毫不客气地发起猛攻,“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挑战我!盆里锅里还有什么,都端上来!”
梅音围着做工精良细致的维多利亚式白纱围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袋后面,显得精明利落。她严肃地教训四季,“我这儿不是饲养场,请用你的舌头、你的心认真体会!”
“嗯,蛋白烤茄子口味清新细腻,造型诱人,我很感兴趣!”
“这道纯酿芒果沙拉搭配你精心酿制的芒果酒,味道醇厚醉人,我可不可以打包带回家?”
“这一道是什么?猪肉?牛肉?羊肉?都不象!不会是老鼠肉吧?”四季装作没有看见梅音责备的目光,“居然是鹌鹑肉夹着葡萄酒味的糯米圆子?!你也太会挑战凡人的味觉了!”
一口接一口灌下红石榴般晶莹的拿帕谷葡萄酒,狂扫梅音精心炮制的加州风味菜系列大餐,此刻的四季,有如在天堂般的快乐。她晃动着镂刻繁复花纹的银质刀叉,大发感想。
“如此美食!你这餐饮承包商的生意应该是——用成语怎么说?我猜应该是非常的发扬光大,源远流长!”
“你的成语用错了!”
她转身一瞥,只见一个小男孩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泰迪小熊玩具。
“这个英俊的小家伙是谁?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可爱的男子!”四季故作惊讶。
小家栋不好意思呲着牙直笑,“你还记得我?”
四季微笑,“你这么特别,有谁会不记得?!”
小小孩牙呲得更开了,得意的笑容简直没法收起来。
“我们来玩扑克牌!”小家栋奶声奶气的用调子有些怪异的中文说道。
四季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也用中文回答,“我赞成!”
梅音要求,凡是会说中文的来宾,见到小家栋时都必须说中文。梅音希望自己的孩子即使在美国长大,也能够说一口流利的中文,熟悉中国文化。因为梅音的努力,就连不常常说中文的四季,现在也说得比过去流畅,还对哥哥林冰洋的一些中文藏书产生了兴趣。
梅音收拾饭桌,四季和小家栋一大一小兴高采烈地玩牌。小家栋聪明又机灵,居然赢了一局又一局。可是没有多久,常胜将军的他就不玩了,脸上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安和忧虑。
“我一直都在赢,你会生我的气吗?”一番察言观色后,小家栋小心翼翼地发问。
四季一惊,这么小年纪就学会看人脸色行事?
她不由得联想到小家栋的家庭环境和背景——典型的美国华裔中产阶级家庭,父母皆受过高等教育,小小年纪受尽宠爱,即使在幼儿园也是老师和同伴宠爱的对象。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一个年仅5岁的孩子表现如此异常?
四季起了疑心,正想说什么,梅音端着一碟精美点心出现在客厅,小家栋奔过去拿起点心开心吃着,完全忘了刚才的事情。
回家的路上,车开到红绿灯前,听着车上收音机传出来的流水般音乐,四季忽然心头涌起一阵不安。她皱皱鼻子,似乎想要嗅出空气中这阵不安的来源。
“能有什么事发生?那已经是3年前的事,不是平静好久了吗?杞人忧天!杞人忧天!”四季喃喃自语,忽然她得意地笑了,“这一次我用对成语了!回头告诉小家栋,一个小鬼,居然也敢来纠正我!”
梅音帮小家栋脱下衣服,用药棉蘸上药水,在他背上的伤痕处轻轻擦拭。擦着擦着,她的眼泪就掉下来,“叫你听话,叫你不要和爸爸顶嘴,你就是不听。你看看,整个背上都是伤。你现在知道了,皮带抽人很痛的。”
小家栋小声承认错误,“是我不好,下次我不会这样了。爸爸也不会因为生我的气而打妈妈了。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儿子乖,儿子是妈妈的好宝宝。”梅音亲着小家栋的小手,“在幼儿园的时候不要玩得太疯,被老师看到身上的伤痕,爸爸就会被抓到警察局里,你也会被送到儿童福利局,我们一家人就散了,再也见不到面了。”
“知道了,妈妈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件事。”
新的一天开始了。梅音拿出一整套专业清洁工具,开始清洁屋子。
一个小时后,厨房光洁如新。
两个小时后,厕所地上找不到一根头发丝,空气清新剂发出柔和好闻的柠檬味儿。
三个小时后,卧室焕然一新。
四个小时后,书房的书架上没有一丝灰尘,原来摆放得到处都是的书本,现在已经各归其位,整齐美观。
五个小时后,梅音放下手里的小刷子,抬起头看看钟,应该准备晚饭了。
于是在下午4点,梅音开始准备晚餐。
晚上7点,面对着满桌精心烹制的低油低盐健康美味食物,一家三口人闷头吃饭。饭后,成泰进了书房,梅音又开始洗锅碗瓢盆,忙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她将这一套清洁程序又完整地重复了一遍。
10年来,梅音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虽然最近开始独立经营自己的餐饮事业,但她有意尽可能少接订单。没有客户订餐的时候,就忙着在家里做打扫和清洁。她已经记不清,结婚前的悠闲日子是怎样度过的。
有什么办法呢?结婚成家是很大的责任,每个人都要结婚,这是人生的必经之路,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梅音这么想。
“小熊小熊洗脸了,小熊小熊刷牙了。
小猫小猫洗脸了,小猫小猫刷牙了。
白兔白兔洗脸了,白兔白兔刷牙了。
还有谁在洗脸呢?还有谁该刷牙了?
还有我在洗脸呢,还有我在刷牙呢!”
梅音和5岁的儿子小家栋一起奶声奶气的唱她自己编的中文儿歌,母子俩站在盥洗室里,一教一学不亦乐乎。
“嘭”的一声,是从卧室传来的声响。梅音瞥瞥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深夜11点,这么晚了,他还会发作吗?
忽然,丈夫狰狞的面孔出现在盥洗室门口,他额头上的青筋突出,像一条条愤怒的蛇;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告诉梅音——她没有猜错。
快点逃跑!直觉告诉她,现在应该赶紧跑出家门口。她扔下牙刷,不顾满嘴的牙膏沫子,想从狂暴的丈夫身边冲出去。但是被粗壮的手臂一挡,她没能逃脱。
下一秒,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头就已经重重地撞在浴室的镜子上,眼前满是金色的绚烂的小星星闪动。
梅音脖子被毫不留情的一双大手掐住,氧气一点点地在减少,她想要呼喊求救,却只听到自己心脏越来越急促的跳动声,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迷糊中,她隐约看到年仅5岁的儿子小家栋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不断磕头作揖,“求求你,行行好,不要打死我妈妈!求求你,行行好,不要打死我妈妈。”
在梅音陷入昏迷前一秒,她的思绪奇怪地飘到不合时宜的想法上,“小家栋这一套是从哪里学来的?最近电视上的中文频道在放什么电视节目?他学东西学得真快。”
半夜3点,四季正对着天花板发呆,她又失眠了。忽然一阵急促的电铃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怔怔地盯着床头柜上电话,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
电铃响了,四季站在自家大门前,透过猫眼看到一张变形的脸。她打开大门,惊呆了。梅音脸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肿,裸露在衣袖外的手臂上尽是一道道的抓痕。四季的眼睛停留在梅音的脖子上,一道血红青紫的勒痕赫然映入眼帘。
把梅音扶进家门,四季二话没说,直奔客厅拿起电话,却被梅音紧紧抓住衣袖哀求,“不要报警!求求你,不要报警!”
四季的手松开了,她一字一句的提醒梅音,“不报警?你打算继续忍受?暴力是会升级的!他只会越打越上瘾。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已经面临死亡的威胁,下一次同样的事情发生,你还会活着走出自己家的大门吗?”
梅音没有回答,她无力地用手掩住面庞,蹲在地上低声抽泣。四季无言,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的电话发出呜呜的电流声。
“不能报警!那样警方马上会把他收审,他很快就会被地方法院起诉,一旦他被判刑,我们家就散了。你不是不知道,他年薪20万元的电脑工程师工作,是我们全家生活富裕的保证。”
四季摇摇头,“你不是也在工作吗?你在经济上是完全独立的!你可以选择离婚,带着孩子两人单独过,从此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梅音心灰意冷地摇头,“我们还有房子的贷款要付。他要是进监狱了,房子就要卖掉,我无所谓,可是小家栋怎么受得了?”
“那些价格昂贵的钢琴课、绘画课和游泳课,还有一般穷人家庭负担不起的贵族私立学校,我一个人怎么负担得起?小家栋从此只能做穷人家的孩子了!”
四季同情地看着梅音,“小家栋这么小,完全可以适应生活的转变。你担心的真的只是他的前途吗?不是因为你自己对丈夫长期的依赖和对未来一个人负担所有生活责任的恐惧吗?”
梅音受到伤害似地望着四季,“当然不是!我付出的一切忍耐都是为了我儿子!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希望他将来出人头地,前途光明。如果不是为了我儿子有一个正常健全的家庭,我早就离婚了!我儿子幼儿园的小伙伴中,父母离婚的数不胜数,我不愿意给他一个残缺的家庭。”
“父母双全但却不断发生暴力的家庭,我不认为是正常健全的家庭。相反,让小家栋生活在无暴力的、充满爱心的单亲母亲的关怀中,倒是没有什么不健全。你知道,大部分来自充满家庭暴力的孩子,长大成人之后,本身有暴力倾向的比率很高!”四季生气地反驳。
梅音抬起头凝视四季许久,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不会明白的。”
四季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对,我不明白。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你是不明白!看看你自己选择的一个又一个男人,不是利用你,就是花花公子。你不是心理医生吗?你为什么不纠正自己选择坏男人的习惯?己不正焉能正人!你有资格指责我的选择吗?”
梅音的话象一把刀子直插进四季的胸中,她的泪水涌上眼眶,毫无招架的余地。
早晨,四季怏怏不快地来到诊所,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引起了珍如的注意。
“你需要保存证据。”珍如建议。
四季点点头,“我已经给她拍下照片存证。但是如果不是在事件发生后立即报警,这些照片也不知道是否起作用,是否可以用来做证据。被告人的辩护律师可以声称这些伤痕发生年代久远,当时没有目击证人,不能证明是由被告人造成。”
“我也给她建立了过去关于家庭暴力咨询的档案记录,但是,这些东西并不能保证她的人身安全,除非她马上申请离婚,离开那个家。”
珍如点点头,“最好的解决方案是马上报警。”
四季摇摇头,“我已经劝过她了,她不肯。”
梅音昨日的话还在她的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黄昏时分,热浪袭人。这一年的夏天,不止是硅谷,就连整个美国各地,从东岸的纽约波士顿华盛顿,到西岸的西雅图洛杉矶旧金山,无一例外地处于百年罕见的高温煎熬中。
硅谷历来是冷夏,除非商场写字楼,没人在家里装空调。眼下,第一次经历酷暑的硅谷人,正像苍蝇一样四处乱串,哪儿凉快往哪儿钻。
四季挤在人潮汹涌的中国超市中,心不在焉地往购物车里扔食品。
“不好意思,我可不可以拿你身边的那包玉米?”一个温和的嗓音响起。
四季从沉思中惊醒,才发现自己挡路了。
她抬头一看,一个衣着干净整洁、相貌端正的中年男子正朝自己微笑。她向后退去,慌忙中碰掉了好几包玉米。
中年男子朝她摆摆手,“别担心,我来捡。”
真是个脾气好的人。四季抱歉地点点头,一边却又不由得盯着他发呆。梅音的丈夫成泰在公众场合不也是温文尔雅的绅士吗?谁能料到,他一回家,就变成头上长角的恶魔?
四季茫然四顾,超市中到处都是这样的男子。有的脸上带着微笑,彬彬有礼;有的热情待人,不计较地让急着回家的人先结账;有的正在逗弄自己的孩子,父子之间亲情洋溢。
私地下,这些人是恶魔还是天使,有谁知道?四季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大部分亚裔受虐妇女选择忍气吞声,从来不敢也不愿意报警惩戒施行家庭暴力的伴侣。调查的结果显示:大部分存在暴力的家庭,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富裕中产阶级家庭。一些人由于工作压力大以及不善于沟通,压力日积月累,终于转而对自己的家人施暴发泄。”四季回想起最近各类媒体的有关报道,越发心烦意乱。
自己应该果断地做出决定,替梅音报警,结束她的噩梦吗?还是再等等,等梅音经济上和心理上都做好准备,再报警?
“作为一个心理医疗师,你认为自己足够坚强吗?当事情发生时,你会挺身而出,作出正确的选择吗?还是选择保持缄默?”她想起当年导师曾经质询过自己的话。
梅音回到家中,成泰一脸歉疚地凑上来,“我反省!我反省!我再也不敢了!”
结婚10年都没有能改掉的暴力习惯,从今以后真的会改吗?梅音没有理睬他,她疲倦走回卧室。
成泰跟上来,“你不会想要离婚吧?”
梅音紧紧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成泰脸上的歉疚消失了,“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你也不想想,你有什么本事?跟我离婚,想按照加州的法律分掉我一半财产?你做梦!咱们俩人谁聪明?跟我斗,你斗得过我?离婚可以,我向你保证!我会请最好的律师跟你打官司,让你一分钱也拿不到手!”
梅音闭上眼睛,深陷在被子里。
“家庭暴力会逐步升级,从一般最初的推攘和耳光到勒毙和重伤致死。施暴者对暴力也会产生上瘾的症状,而且暴力行为会一次比一次更加严重。”四季一转念,又想到曾经工作过的反家庭暴力援助中心的调查结论。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犹豫不决。梅音是自己认识多年的好朋友,自己能替她作决定吗?她不是千般万般恳求过自己不要报警吗?
如果自己不顾一切报警,梅音会如何面对自己?报警以后的生活必然艰难无比,梅音必须面对不明真相或是不支持她的亲人朋友的鄙视和冷嘲热讽,经济上一落千丈,梅音也会憎恨自己而断绝友谊,两人从此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