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男暮春
夜晚,黑白照相机的镜头晃晃移过屋顶、院落、巷间、香樟树梢,人影、猫和月光都被吸纳了进来。
父亲从巷子的阴影中回来,他的二八式上海自行车仿佛在阴影中洗了一个澡,转动的车轮还拖着旧巷子的影子,车扶手上挂着黑色的提包,一晃一晃的,他下班回家晚了。我出门看见他,我说:“爹爹,我去看电影了。”父亲问什么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我和叶磊一起去。”叶磊是我的好朋友。话说完,我已经到了小巷的另一端。
巷口有个叔叔就着路灯下摔着炉泥,他们家的炉子要换新芯了。他的儿子穿着丫口裤子,蹲在旁边看,露着白白红红的屁股蛋蛋。他双手举着一团黄泥,使劲地往地上摔,用的是像砸四旧一样的力量。他一摔,“啪”,一记耳光一样响亮,他的儿子就笑了出来。捂炉子的泥要蛋黄泥,就是像蛋黄一样的土才是最好。萍乡人说,“这样的土才揉得熟”。淡黄土质地细腻,加水揉搓后很有韧劲。揉泥前,人们总要跑到巷间理发店或理发师傅的小摊上,去要些细碎的头发回来。头发没有时,就加一些猪毛,和水放在一起揉搓。我一直不明白,捂炉子干吗要放头发?疑问不一定都要知道,所以这个问题一直没有来得及问,我就长大了。灰暗的路灯下,无数大大小小的飞蛾在奋不顾身乱飞一通,它们需要光明指引。那个叔叔高高地把一团黄泥举过头顶,又摔了下去。他的影子在巷子的墙上,变形得有些滑稽,像看幻灯,简直是鲁智深举起了镇关西,又像武松高高举起了西门庆。这样的墙边,我也曾和同学彭建一决过高低,看看谁照出的手影更生动,狗,兔子,飞鸟,或是一只母鸡。彭建的手胖嘟嘟的,他做出的手影,像一只怀了孕的母鸡,我比不过他。
一只觅食的黑猫被泥巴摔在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拖着粗大的尾巴,闪电一般蹿上巷边乌青的屋顶,消失在夜色的前途迷茫中。摔泥叔叔的儿子,哈哈地笑,露出屁股的他蹲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我和叶磊看见他,边走边说:“笑个屁,小心被公鸡啄去了小鸡鸡。”他的两腿之间长着一粒铜弹一样的蜡梅骨朵,也是愣头愣脑的。
故乡的夜晚,在黑白照相机的镜头里,是纯粹的。纯粹的民间,我喜欢得不行。
今晚,学校的操场上要放露天电影。我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像口袋中揣着一封鸡毛信,我在最快的速度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所有要好的朋友。我们赶到的时候,操场上已经坐满了人,看电影的老老少少一律自带座位,就是自带椅子凳子。长的短的有靠背没靠背的矮的高的方的圆的新做的瘸腿的老得掉牙的有油漆的没油漆或者油漆全掉的凳子椅子们应有尽有,倾凳而出,倾椅而出,好像是凳子椅子开会赶集似的,壮观得胜过现今许多地方的民俗展。这样的场景在很小的时候,经常看得见。基本各家各户都有喇叭,广播里一喊,一点半保准到得齐刷刷的,像春天里刚插的秧苗子们。家里没喇叭的也到了,不晓得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现在,村委会居委会领导一开居民大会就有些头疼,开会要一家一家通知,通知的同志往往穿着白衬衣,脸上堆满了笑容,不停地重复:“记得要来哦,会后有纪念品的。”有纪念品才把三姑六婆四姨五奶奶八爷爷们的胃口吊得足足的,稀稀拉拉地来开会。后来纪念品老发洗衣粉香皂,人们又不愿去了。没办法,领导们研究时候咬咬牙,发钱。一个人十五块,十五块再涨到顺加两块香皂两袋洗衣粉,群众的自觉性才进一步提高,一定会派代表参加。我的小侄女叶宇寰就被派去过,六岁,是最年轻的居委会与会代表了,应该写进居委会会史中。回来她妈妈也不问有什么会议精神,只将洗衣粉香皂收缴,十五块女儿自由支配。叶宇寰一点也不客气,马上就去巷口的小店买了一堆的麻辣豆腐干。她和二姐的孩子叶子怡吃到上气不接下气,她们说辣得过瘾极了。
操场上烟雾腾腾,噼里啪啦,啪啦噼里,到处都是一片磕瓜子的声响,有点磕瓜子比赛的味道。电影散场后一地的灰白,扫起来,可以堆成小山了。看电影时候,校门口卖瓜子的小贩们眉开眼笑。她们又不看电影,笑什么呢?她们手头积压了三年的瓜子都被卖得精光。我们一般买一角钱,两包,用报纸包成粽子状,我和叶磊可以一直磕到电影散场。卖瓜子的小贩们在电影开场后还会不停地穿梭在人群中,弯着腰不停地轻声问:“咬瓜子吗?”她们的身体挡住了后面人们的视野,人们会有些不耐烦地埋怨道:“哎,搞砸个丫,抵住了!”“抵”是挡住了的意思。
看露天电影的记忆是一地的瓜子壳壳,电影的内容记不得太多了。也许我那时太小,实在看不出《列宁在十月》、《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好,他们对孩子的吸引力远不及瓜子的味道。印象最深的是《画皮》,是在电影院里看的。那个是香港版的,当时初次放映是在中南海,只有周恩来、陈毅他们小范围的看过。我看的是不是这个版本的剪接版,不得而知。就觉得恐怖,恐怖是想象力的原动力。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杀人取心时,双手捂住耳朵的我紧闭双眼,从凳子上滑到了地上,前排的椅子刚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像一个临战脱逃的人。”演员小如确实是个美女,我小时候遇见很漂亮的女人就会怀疑她是不是妖精变的,这样一来,“狐狸精”的名词就有解了。还有一部是《少林寺》,看这部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些许,闲暇时正让文华姐夫教一些简单的拳术。看完电影回来,马上兴致勃勃地去理了个光头,八面威风。母亲见了有些生气:“要出家吗?问过我没有?”和尚是肯定不能当的,我还得吃肉喝酒谈恋爱,理过和尚头后头发倒是长得有声有色。年少时期,武侠心怀最容易击中孩子的内心,行侠仗义,是我们接受的最早的英雄主义情结。
五年级的时候,同学的妈妈承包了一个小型电影院,一直到初中毕业,我们免费看电影的次数和家常便饭一样多。看过许多的片子,《庐山恋》、《大刀王五》、《真假美猴王》、《西行列车》之类的统统看过。我们很得意,有时候会在伙伴们面前炫耀:“有本事看电影去啊,看谁不要钱。”底气十足。印象最深的是《妈妈再爱我一次》,那次是学校组织去看的,高年级先去,低年级后去。高年级的学生们看完眼睛都是红肿红肿的回来,我怀疑他们去了辣椒酱厂了。问好不好看,他们说,最好别去。他们这样一说,反而激起了我的兴趣,这应该是我国引进的第一部台湾电影。看到中间时候,整个电影院一遍呜咽哽噎,比伟人去世还悲恸。
初三的时候,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同学看电影。同去的还有两三个同学,他们特意把她的座位和我的座位买在了一起,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又不能让人看出来我很不好意思,什么也不说就坐了下来,手心里全是汗。电影看到一半时,她曾经凑过来在我耳边说了句话,气若幽兰,我的脸涨得绯红,幸亏是在电影院,同学们没有看见。当时她说了什么,我是确实听不见,只闻见她的呼吸。
电影散场出来,看见电影院前开满了萱花,紫红紫红的,如遇见了紫陌红尘。一路我们都没有说话,但内心是愉悦的。这是某年的五月。
后来读书读到:“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心生感动。稽康在《养生论》中说:“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古人提起快乐或无忧时,不时会把合欢花和萱草花一起例举。萱草,即萱花,名宜男,也名无忧花,草本,五月抽茎始花,有红黄紫三色,六出四垂,朝开暮恹,花期一直到深秋。宜男,和无忧的名字一样好听。
而那一年我看到的萱花,确确实实是在暮春。
豆腐白
半梦半醒。
豆腐和我。
是躺在木架上还没有掀开纱布的豆腐和睡眼惺松的孩子。木架下湿漉漉的一片滴水,全滴落在地上暗绿的苔藓上;孩子的头发乱乱,昨夜有一只鸡在他的头上觅食,伸长爪子乱抓一气。梦境在脸上,若隐若现。
卖豆腐的女人总是手脚麻利,又滴水不漏,看似快人快语,其实绵里藏针。早晨的第一个顾客来前,她一架一架的豆腐上都包着一层奶黄的莎浆绵布,温如软玉的好颜色在奶黄布下面含苞待放。天蒙蒙未全亮,未经世事的样子,是十五六的处子,沈从文心底那个正当最好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年华。这个江南初夏的未名的早晨,他也会爱的。
小巷子的早晨是忙碌的,连闲人也不闲,散步的老人气息上是忙碌的,熟人见到老远会说:“呵,赶早啊。”赶早的是卖早点卖菜的小商贩们,他们正忙着整理他们商品的物件,额头闪着微汗,脸色酡红。一对夫妇正在炸着油条,面皮在锅间翻滚。女人卷着袖子揉面,男人眯着眼睛,用长长的筷子在油锅中拨弄着尚未炸好的油条。我充满好奇,如果用这么长的筷子吃饭,该有多气派啊。
“磨剪子嘞,戗菜刀!”扬州师傅的叫卖,似乎要把这条巷子叫醒。我每次听到叫卖声都仿佛以为是同一个人,许多年都如此。他们的腔调是一样的,是印出来的仿宋体或是楷体隶书黑体琥珀体,反正是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像是孙悟空从脑后拔出一根微绒,一吹,变成无数个来,散落民间。孙悟空是最早的复制拷贝大师,比尔·盖茨和微软公司是他的徒子徒孙与徒子徒孙办的工厂。我听“戗菜刀”会以为是“抢菜刀”,一大早抢菜刀干什么?
有妇人在巷间的水井边打水洗昨夜换下的衣服,洗儿子的衣服洗老公的衣服洗自己的衣服,孝顺的媳妇还会洗公公婆婆的衣服,顺便搭上小叔子的衣服,衣服一大堆,眼睛都花了。两个提桶,一个光明牌的红色塑胶脚盆。萍乡人把洗衣盆叫做“脚盆”,难道是一家人到了晚上围在一起在盆子里洗脚吗?大脚小脚公公的脚婆婆的脚老公的脚媳妇的脚小叔子的脚小姑子的脚儿子的脚,整整泡了一盆,壮不壮观?文章这么写人家会误认为我是说相声,耍嘴皮子了。
巷子边上的薄雾气渐渐散开,朝阳探了进来,电线杆拉长了影子,人渐渐多了起来。自行车的铃声清脆,我喜欢听,像听大珠小珠落玉盘。白居易想必也会喜欢,他早就说过了,读过几年书的人都知道,他不认账不行。巷子边那排有些年月的梧桐树树冠绿得有几分得意,得意什么,叶子大呗,还有身份上的来头不小。凤凰的地盘,凤凰栖梧桐,没读书的人都懂。有理发的师傅提着一个白包袱和一张椅子放在树下,他在树干上钉了一个钉子,然后从白包袱中取出了一面小镜子挂上。他摸了摸渐冷的腰,坐了下来,在树间泻落的阳光里,等着他的第一个顾客。记忆中,他早上是遇不见剪发的小孩的,有些老头偶尔会来刮刮胡子和脸上的硬毛。他们的身边,阳光不浅不不薄。
阳光,薄雾,旧椅子,理发师傅,树荫,梧桐树,是一幅俗世好图画。
那些梧桐是哪年哪月种的,没有人会在意,它们太普通了。我有记忆的时候它们就这么大了。梧桐树干裹着一层霜霜茸茸的白粉,它们是水波脉脉的,脉脉含情,像我长大了看情人的眼神,含情脉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那个人在久远的年月了。
母亲一早把我叫醒,说:“买三块豆腐回来,赶早买,新鲜。”我拖着没有做完的梦,抓着四毛五分钱走在巷子间,豆腐一角五分一块。我对卖豆腐的女人说,来三块。她掀开了莎浆布,像打开了一本书,开始读一个故事。莎浆布浸泡了一晚上的豆汁,有些僵硬,像掀开了一个秘密,露出了春色。撕开莎布的声音是好听的,想起温飞卿的“暖香惹梦鸳鸯锦”。豆腐余温尚热,“惹”字甚能形容做豆腐的神韵,是最明净的笔法,做豆腐是一门诗歌的艺术。又有“藕丝秋色浅”,撕开纱布,布和豆腐藕断思恋,我把“藕断丝连”改称了“藕断思恋”,觉得充满意味。“暖香”是豆腐,莎浆棉布就是“鸳鸯锦”,有千转百回的婉约。
豆腐还没有切开,微微的冒出热气,它的身上还有莎浆布一格一格细细的印子。卖豆腐的女人取出一把西瓜刀,沿着豆腐身上的线条,在豆腐上划“井”字。豆腐绽出了嫩乳肌肤,出水芙蓉,盈盈颤颤。温庭筠先生又说话了:“小山重叠金明灭,云鬓欲度香腮雪。懒起画鹅眉,弄妆梳洗迟。”日华连美人,只觉得明丽,如粉嫩豆腐的肤色。“云鬓欲度香腮雪”是阳光下的美人,盛夏的树间,阳光落下斑驳,穿过树丫的光落在美人的脸上,有微风拂过,鬓云欲掩,真是绿窗人似花,全无一点粉黛之气,是面若微桃的澄净。“度”字是卖豆腐的女人手中的刀,切开得显豁而雅致。
豆腐的白是我喜欢的,白得谦虚,白得内敛,白得朴素,也白得明丽,白得世俗。不着粉黛的美人就是世俗,人人都喜欢。这样的白当然好看,当然浮想联翩。
故乡人喜欢吃豆腐,父亲更喜欢吃,现在我才知道它的好,也喜欢吃。内子封筝也喜欢,她可以把豆腐做成水波脉脉,我吃一辈子也不会腻。豆腐便宜唯美,炒法有无数种,有人记载说大约上百种,不得了。它是在人间的,有底层的亲切,老百姓都喜欢平起平坐的感觉。所以亲民的官员大家就说他是个好官,管他贪不贪污受不受贿,就是贪了污受了贿,大家也觉得他是个一时糊涂犯了错误的孩子,原谅他吧,给他机会改正错误。亲切是自家人的感觉——亲切是他乡遇故知,亲切是进到别人家自己找椅子坐自己倒茶喝,亲切是碰见朋友家吃饭时拿起筷子就吃菜,亲切是进门看见女主人在洗菜过去抢盆子,亲切是看见女人在洗衣服赶紧到井中吊水、赶紧帮着晾衣服,亲切是见了面搂着肩膀兄弟间一样说话,亲切是发牢骚埋怨今天单位领导给自己穿了小鞋,亲切是问如何不生男孩生女孩或者不生女儿生儿子……亲切是豆腐,亲切的好官是豆腐。
我好像中了豆腐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