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馆的人说,照相时手不要抖动。
少年喜欢走在巷间的感觉,一抬头,就望见蔚蓝的天,一点也不深不可测的天,仿佛伸手可以抚摸。天上浮着朵朵白色的丝棉,上等的丝棉,无数记忆中的蚕踏歌而去,把丝棉履平,在祖母的手间,可以做孩童的冬衣和绒被。天特别的蓝,蓝过孩童手中的《花间词》,蓝过唐伯虎画间仕女的云鬓,蓝过江南朴素的蓝印花布。浮云特别的白,白过古人《调和服侍器用颜色》间的白,白过春雨后稻田里浮起的水汽的白,白过清晨在竹林刚拔出的笋根,白过白石老人的白,白是湿润乡间素蕊仅存的白,它们是云头的花朵,在悠闲的散步。
这样的天悬空在旧巷的枝头,少年常常要看到梦见过的纯粹。
黄昏在巷口最先暗淡下来,夕阳在青石路面洒上了一层金粉朱砂,古色的青石也泛起淡淡的光茫。这种光茫是含蓄的,是温情的,是没有火气的,人走了过去,像走在泛黄的画册中。葡萄架下围了一群人,看两个老人的厮杀:一个穿着泛白的汗衫,一个穿着冒洞的背心。他们在石桌上的方寸之间狠斗棋子,有时候其中一个会狠拍着桌子,一只脚几乎跨到石桌上了。围观的人也是屏住呼吸的,过了许久,忽然一片哗然,一场战斗结束。一个老者心满意足地笑,一个死命地拍着大腿,悔恨有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这两个老人是少年熟悉的,他放学回来几乎每天都会碰到。
楚河汉界间,这两个天天见面的人,有点鱼死网破的味道。人与人之间其实总是难决雌雄,今日的胜或许就是明天的败。
厮杀啊,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战争。
有一次少年伸长脖子去看,看见水漫金山,天昏地旋,其中一个老人头上已经顶了两块砖了,蹲在石头凳上,脸憋得通红,眼看着残局又要破了。少年忍不住笑了,顶石头的人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去去去,小屁孩!”少年伸了伸舌头,还是有些同情他——眼看已无退路,项羽将死。少年眼尖,看到柳暗花明的活路,想吐露天机却不敢言说,脚都顶起来了。少年心里想,借你一匹坐骑吧,直捣黄龙,杀他个干干净净片甲不留。坐骑是张逸云张相公的白龙马,当年萍乡城郊的汪公潭里有恶蛟危害四方,他骑白驹而至,挥剑除害,白驹踏蹄潭间,溅起朵朵浪花,雪白雪白的。
少年抬头望天,白龙马踏下的浮云疲倦了,只见星光点点,巷间的粉墙斜下薄薄的影子。
少年心里一惊,错过晚饭了。拔腿就跑。
巷口的另一端,母亲在淡黄的路灯下翘首,身影拉长在青石小径,她的身后是漫天的星光。
鬼影绰绰
杏花,宛如冷霜,气若游丝地在寿山石一角,春末的常景。
亭台早已颓败,周边长满了疏黄的野草,池塘干涸,一些假山石头暮色垂垂。少年去过这处旧宅玩,母亲知道后,不准他再去。传说解放前有大户人家的小姐淹死在池塘间,阴气重。少年觉得有些兴奋,忍不住去过几次,什么也没有发现。
倚栏的小姐,轻摇着绘兰团扇,她穿着紫色银边的旗袍,腰身柔软,旗袍间绣着的芙蓉婉婉无力,如团扇下微酽的花色。她的脚下一池的明黄,似乎疲倦的池水,浮了几枚残荷。熏风徐来,旗袍上的芙蓉跳出了深深的叶影,一只黑猫寒光一闪,须臾,消失。少年看不到她的脸,那应该是一张画卷上的脸啊,少年沿着池边走近,池水如镜,有亭子的倒影,仔细看却没有小姐的影子。少年心生疑窦,复看亭上,栏边空空,那把绘兰团扇还悬在空中,顿时魂飞魄散……
梦醒,满头的汗水,湿了枕头。少年一直记得这样一个与传说相遇的梦境,它是童年的白墙上投下的紫影,如一帧古卷上暗淡的风物——小姐、旗袍、腰身、团扇、芙蓉,风物——虚无,故去,或许它们均是昔日种下的情种或善根吧。
在故乡的民间,鬼是无影的,不管是在水面还是镜子中,均照不出它们缥缈的影子,这是少年甄别人与鬼的唯一证据。他那时大约在看蒲松龄的书,一本借来的旧书,扉页和底部都是暗黄,有了时间的沉浸,才有作品的经典。而那阙梦间见过的腰身,却是最美丽的,像一篇在灯火阑珊处静静等他的文章。以至于他长大后看女人,总会觉得腰身比容貌更重要。
这个少年是我。
鬼影是江南一道湿漉漉的流光,流荡着浪漫和不羁,还有什么想象能比它更飘逸?鬼影的想象,轻易抓住任何一个有故乡的人的童年。
故乡李家巷有座破败的旧庙,早已没有香火和菩萨塑身。蒲松龄蒲先生的书间经常会出现如此的旧庙,旧庙如同未知的传说或念想,充满悬念,悬念在牡丹隐约的花气间在黛瓦暗淡的雨渍间在紫藤墨绿的阴影里在灶台游丝的白烟雾里。儿时上学总要路过的,忍不住要多伸过头去看几眼。庙间残门半开,门上的朱漆早剥落,半掩的一扇更增加了少年迟疑的好奇。旧庙里住了一位遗老,无亲无故。夏天里,他总是光着膀子摇着蒲扇坐在庙门口,脚边放着一只搪瓷茶缸,茶叶黄黄褐褐浮满缸间,喝几口之后就会露出结满茶垢的内壁。我怀疑他的缸里有一天会飘出黑黑褐褐的鬼魂来,盈盈荡荡站在庙前香樟浓密枝叶的顶端。
老人很神秘,神秘在于晚间的他一个人怎么敢睡在阴阴沉沉的庙里?我偶尔会在庙前探头探脑,老人看见,摇摇手中裂开的蒲扇,示意我过去。他坐在竹皮椅子上娓娓道来,这张竹皮椅子已经发红了,断了许多根竹条。老人说见得最多的是“踩梦鬼。”他说得轻松,像自己家养了群鸡或者鸭一样轻松。这种鬼是调皮的,会骑在你的身上,在梦间摁住你的脖子,它只是会让你动弹不得,呼吸困难,却不会为难你,它的戏耍就是要踩着人们的梦境。人们很难看到它的样子,其实它一点也不凶神恶煞。老人说有时他会假装睡着,到了半夜,就会听见阁楼上密集的脚步,像一群老鼠奔来跑去,它们在玩耍呢。听到这时候,我的头发就开始打架,似乎可以听见头顶滋滋的声音。我忍不住问,后来呢?老人吃了一口冷茶,面色凝重,缓缓地说,后来听见它们下楼的声响,脚步轻盈,其中的一只如一只猴子跃上床间,伸手掐住他的喉咙。这时老人忽然睁开眼,断然喝了一声:“畜生!”鬼落荒而逃,阁楼上一阵远去的密集脚步。说到这时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我吓了一跳,很着急地问,看到样子了吗?老人就笑着摇头:“伸手难见五指啊。”我很失望,有些怀疑老人在故弄玄虚,他大概就想吓我一跳。我有点赌气,掉头走了。老人在身后喊话,再讲一会儿吧。我回头大声说,再晚回家就没饭吃了。
天暗了,旧庙前古樟间飞回很多归巢的乌鸦,它们的翅膀拍打着树叶,嗤嗤地响。暮色在树梢上微微地动,如镜子间粉墙上强颜欢笑的胭脂残红。
次日,我不再摇头晃脑地走过,老人有了新的版本,说夜间扯住了其中一个的后腿,毛毛茸茸的,估计长得像只猴子。
我将信将疑。这只猴子,其实是老人心里的孤独,长满了毛茸茸的苍凉。孤独是他手中那盏寡味的冷茶。而那阁楼上密集的脚步却拓展了无数心存余悸的想象。鬼影是虚无的,虚无在雾气间,在月色里,在水汽间,在凌霄花的妖治里,因为触摸不到,所以它的存在游刃有余。
停电了,夜像一个黑色的庭院,庭院深深,深不可测。
哥哥端着灯盏走进卧室,给我洗了脚后,把我塞进被窝。我那时大概还很小,小到不能自己穿衣服。屋外的淡淡月华渗入,颇有几分神秘。我睁着眼睛望着头顶上阁楼的木板,灯盏的影子倒映在上面,摇摆不定。脑子里忽然想起旧庙老人说的“密集的脚步”,我知道它们是虚假的,于是让它们在想象中死去,然而,它们又轻易复活,风飘飘轻飘飘而来。我有些害怕,却又不能说出自己的心事,因为哥哥会笑我是个胆小鬼,母亲常常告诫我:“男子汉大丈夫何惧有之。”每回听,我总会仰首挺胸的。我蜷了蜷了脚下的被窝,说,哥哥给我讲故事吧,要好听的。哥哥问,什么算好听的。我一时语塞,答不上来,把头往被子里一埋:“哎呀,反正就是好听的。”
哥哥笑了:从前有个农夫娶了一个妻子,生了两个孩子。我暗想生孩子有什么好听的,隔壁的婶婶昨天一次就生了两个呢。有一天农夫遇见一个道士,道士说他脸上阴气很重……我恍然大悟,用手指塞住耳朵,叫了起来:“不能讲鬼!”这时,哥哥猛地吹了一口气,如豆的灯盏忽然灭了,整个房间都黑了。我只听见自己起伏的呼吸,眼前仿佛有些不可名状的物质飞来荡去,浓,淡,淡,浓,一点一点地忽远忽近,我觉得它们不怀好意,它们仿佛是从蒲松龄的书间从李家巷的旧庙里逃逸过来。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哭着尖叫了起来,明明知道这些是幻觉,明明知道哥哥就在床边,因为他总是要这样逗着我耍的,可还是心里毛毛的。童年的恐惧和想象总是合拍的,在我眼前的黑暗同如恐惧,深奥莫测。
尖叫是有效果的,听见划火柴的声音,“哧——”,一团火,映出哥哥意犹未尽的笑。
哥哥端着灯盏,一脸神秘,凑到我耳边:“鬼吹灯是吹不灭的。”我又恐惧,又兴奋,又尖叫了起来:“不许讲了,不许讲了。”哥哥说不讲那我走了啊,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坚决不肯松开。后来我做过试验,拿盏灯给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吹,她是我的邻居,每次见到她都像从几枝桃花边走出,我大概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子有些妖冶之气,只是每次她都是一口气就把灯花给吹灭了,令我觉得索然无味。
我闭上了眼睛,一只手还是不肯放开哥哥的衣角,脑间仍然会冒出那个故事的场景,一个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竟会是一个埋伏的鬼魂。心生恐惧的同时我又很放心,因为,那个故事往往想象到最恐怖的时刻,我就可以睁开眼睛,看见哥哥,恐惧魂飞魄散了。
窗外月华渐浓,一个孩子在灯火摇摇欲坠中沉沉睡去,他的手还紧紧地拽着哥哥的衣角,多少个童年的夜晚都不肯松开。
熟睡的夜晚,我常常会莫名地醒来,四周都是陌生而似乎熟悉的黑暗。黑暗的阁楼,紧闭的窗户,格棂冰纹间的蜘蛛网,老态龙钟的挂钟,格窗边上挂着的古琴,钨丝枯槁的灯泡,这是一个隐约露出狞狰的场景。我感觉胸口被人狠狠地摁住,喉咙间仿佛被塞满了棉絮,再也无法喊出自由的声音,尽力想挣脱,像长大后我要挣脱某种文化传统的束缚一样。无论怎么用力,也是徒然。我想睁开眼睛去看摁住自己的人,这时我是无比恐惧的,因为听见风吹落叶的声音,听见哀哀的猿啼,仿佛看见云帐内有团白雾间坐着那一个弹着弦子的“踩梦鬼”。“踩梦鬼”为什么会弹弦子,这个我也觉得奇怪。但那一刻我是绝望的,因为到底逃不开这恐惧的力量。这时,忽然醒来,汗浸透衣被,凉凉如冷泉。阁楼上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跑过,是一群觅食的老鼠。我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迅速地打开台灯,一有了光亮,心里的恐惧淡淡,不知何时又沉沉睡去。
次日,起床,昨夜的梦境游丝仅存,恐惧不过如此。幼时,我体虚,常常会在夜间出虚汗,汗如豆滴,母亲请道士在我的腕间系了一根红绳,说,压惊。
巷口,曾经饿死了一个叫化子。听说他死时,身上站了一群的乌鸦。
夜晚,我看完电影回来,一个人走巷间,仅有的一盏路灯散发着黄黄的光晕,照着冷冷清清的青石,一群飞蛾在环绕。我一边走着,看到影子晃动在粉墙脚下的合欢树上,合欢花早谢了,叶子叠加在一起,风一吹过,肆无忌惮地更响了。我哼着壮胆的歌曲,加快着脚步。
粉墙顶上的黛瓦间,一只白猫在无声地移动,月光下它的毛发越发的瘆人。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跑,为什么,因为跑的话,厉鬼会跟着你的脚后跟跑,一直跑到你跑不动为止。我有点仇视这只白猫了,猫是无情的动物,它的孩子往往都是不知道父亲是谁。传说猫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鬼魂,我曾经长久地注视着一只猫的眼睛,确实看到了不同——我自己的眼睛——人世间的鬼魂,均来自人的内心。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它是很妖气的。
快到巷底时,白猫纵身越过我的头顶,蹿进粉墙之外深深的夜色中。我的心被纠得几乎悬到了嗓子处,感觉脑后有淡淡的风。这时会想到一种鬼,它在深夜跟踪在人的背后,像老朋友一样拍拍他的肩膀,人一回头,就会看到青面獠牙的凶煞,一回头它就将你的灵魂带走了。我心里像打拨浪鼓,肯定要比拨浪鼓打得更快,牙咬住嘴唇,步子迈得更快。
终于望见家里的灯光时,我的心才卸下石块,嘴唇已经咬麻了。放下心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什么也没有见到,一盏路灯在巷子的另一头露着隔夜老茶的颜色,孤零零的颜色。
一条旧巷的恐惧顷刻间烟消云散。
幼时,望见旧折扇,屏风,佛珠,枯藤,草堂,远山,炊烟,妙龄女子,枯槁老人,都可以轻易生出想象,蠢蠢欲动的神鬼的想象,如青瓷片上漫漶起浅浅绛色或淡淡青绿,漫漶得气韵生动,雨痕逶迤;如春夜间,少女微微醉后,脸色酡红,眼色迷离地看月色在碧绿的香樟树上飞白;如雪夜,听见微微融雪的声音,一行脚印轻轻掠过。月色留影的想象不可捉摸,不可捉摸的活活脱脱,是青青绿绿的美,是湿漉漉的美,是处女独坐春夜的美,美过古琴的神韵。浓,淡,淡,浓,不浓不淡,且浓且淡,时浓时淡,忽浓忽淡,鬼魂们在干净的素卷间,晕染,幻化,浓在淡间,淡在浓中,擦着萧萧的风声和心驰神往的飞白……鬼影的美,美在幻华,幻华却一点也不空洞。幻华是幕高高兴兴活活泼泼的旧电影,映出孩子的烂漫和不羁。
不高兴的时候也会生生冒出。一年,故乡的电视台播放香港的电视连续剧《钟馗捉鬼》。香港的电视剧可是个新鲜事物,消息一放出,吃过晚饭后,家家户户的人都挤到了居委会的会议室里,实在挤不下了,居委会主任就把电视搬到了屋外。那时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个奢侈物,奢侈赛过现在的“宝马奔驰”。主任有点不高兴,嘟囔着:“平时开会没到这么齐过!”电视机前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的打着毛衣,有的磕着瓜子,有的来不及放下饭碗就跑来了,端着饭碗脖子长长,像一只迷路的企鹅,盛况肯定超过现在任何一部大片的首映。
八点准时开始的时候,像倒了几十篓青蛙的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居委会主任清清嗓子,“马上开始了,肃静!电视开始前,先说个通知。”有人起哄了,一阵喧哗,人们不耐烦了。主任只好打开电视,他的身后粘满无数双直直的眼珠子。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是一片雪白,像隆冬里迷茫的毛雪。主任左拍又拍,一片雪白;右拍左拍,还是一片雪白。线路故障,钟馗先生在故障中。人们面有愠色在吵吵闹闹间散开,剩下几个心存不甘的孩子,眼勾勾地望着主任最后把电视锁进会议室,“咔咔”,套锁的声音很响。主任对我们挥挥手,像对一个时代挥挥手,他说:“回去吧。”
回家的路上,是夜的落寞,风是穿过老树的风。
这次错过的电视剧,大人们倒无所谓,第二天就不再说了,像没有发生。我却耿耿于怀,耿耿于怀的是一场错过的欢愉。鬼影是童年最无心的敬畏,宛如一位热血青年对艺术最无心的敬畏,一位如花少女对时间最无心的敬畏,所以生出了无比的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