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已是子时,院里一地的夜色在眉目之间,眉心稍移,如淡墨在宣纸上洇开。
离开故土许多年,从未能在老家的院间就着夜色,挑灯读书。此时是惬意的,佳期莫负,用追芳踪。挑灯夜读,倚窗剪灯花,披染夜色,如雪冷江深无梦客,自锄明月中梅花般的舒服。其实“挑”已不实际,喜欢“挑”字,个人的矫情。看张岱的《夜航船》,感觉书名像是二三十年代风格,像郁达夫像沈从文。灯火引来了生物,一只小虫落在了书页之上,想起几年前写的小诗:
打开月光抽屉,
你的手,
离很软的美好很近,
是让人涓然想起秀丽的样子,
一条小虫在一生的回忆中频频回首。
诗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写的,几天前路经北京西单图书大厦,时隔几年却不愿见了。远远望见书店门前的铜塑染上了不少青锈。
落在纸间的是诗里的那只小虫吗?
《夜航船》是浙江古书籍出版社出版,一九八七年的版本,刘耀林先生校注。这个版本已经鲜见,如断桥残雪,但见孤芳风韵。这些年来读了些江南文人的书,觉得瑶葩洒雪,玉树迷烟,碧水盈盈。书是泛黄的纸,有一股经年的气味,净素。握在手中,深不可测的洁韵如一泓碧幽幽的秋水。
小虫扇动着它透薄的翅膀,透薄真是好,意味深长,仿佛王维诗间的画意。它在纸上顽皮地伸着细如发丝的腿足,肆无忌惮,翡翠绿的身体下泄漏点点月光,碎如残雪。它来去轻盈,虫也是有情之物,想是寻找儿时的天真烂漫去了,振翅飞去时,我已双袖露花。许多时月没有遇见故乡的露花了,饱蕴江南的芙蓉夜色啊,喜欢得不得了,大有“胜于金玉”般惬意。想起几天前在京城,夜里两三点在西单的胡同里寻宵夜处。残月,暗巷,秋风渐寒。好不容易寻到一家破败的串铺,宝贝似的。烧烤的人说他是新疆人,却是地道京腔,他一本正经的脸上戴了一顶回民的小帽,样子滑稽可爱起来。我们在怀疑的等待之中,竟然发觉味美之极。“伙计,来瓶二锅头吧!”上的却是“新疆二锅头”,新疆也产二锅头?倒觉得是“过头”。地上狼藉一片,心想,此刻萍乡的南门桥头夜市正是人如流水马如龙,各类小吃应有尽有,声色犬马的俗世,畅快淋漓。哪里像这皇城,这么难寻一处解馋的小地?世俗生活在不同的地域里渠渭分明,一边谢幕,一边粉墨登场。还是喜欢南方的生活,小情轻调,快活惬意,所以一直不成大器。南门桥头夜市这些年越来越有名气了,看一些港澳的电视节目,这里简直就是美味的天堂,倒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夜市处处烟熏弥漫,炉火熠熠,炭烧映红了商贩们油渍满额的脸,随意一家小小的炒米粉店前过了零点还是排着长长的红男绿女。
而烧烤却从来没有吃过今日这般好吃的,这是真实的感觉。
烧烤摊的斜对面竟是北平女子师范的旧址,不知道那些年间那里的女生们闻过这等的人间烟火没,林徽因闻过没?次日经过时才发现已经改做中学了,朱门紧闭,能听见上课的铃声,朗朗的读书声被灰色的庭院深锁了。
北京就是这样,随意一处总能轻易碰出历史来,但还是不喜欢。四年前的雪天里,离开得义无反顾。我和河北的程军上火车就开啤酒,窗外北京的老故事们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在西三环的宿舍留了两罐蓝带啤酒给武汉的刘云,他现在还记得,据他说至今还感动得一塌糊涂。
青花
和二哥去散步,步行街头摆满了瓷器,粉彩,青花,冰片,窑变,钨金釉,釉中彩,红釉,宝石蓝,仿古瓷,现代陶,色彩斑斓蜿蜒了近二里路,景德镇在买家的眼里了。有个初中时喜欢的人擦肩而过,像陷进时间的水滴,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没有打招呼的想法。
我喜欢青花,青花文气飘逸,孤独而高傲。小时候,见的青花总是寻常百姓家里的碗和装糖什的将军罐,打碎了就会留来做刨瓜皮。我最不喜欢刨南瓜,又硬又涩,像乏味的老故事,大人不在眼前就经常偷梁换柱舍瓷片而改用刀削,结果一只偌大南瓜凡经我手后瘦得像条丝瓜,弱残得不行。一片青花,渗出几许童年的暮云谷雨,冷于秋水,湿漉漉的染指了些梦境。
那个擦肩的人如一片青花,是小桥下的一湾流水,我也是。
青花,反过来说便是花青,是江南著名的姜丝序堂生产的传统国画颜料。
我不懂瓷器,就站在跟前看,摊主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热情地告诉我很多鉴别的方法,看釉面看色彩看画功看造型看参差看山看水看花看雾,言语间女主人满脸秀气。我觉得她站在上好的青花边上,是一幅暗香流动的画,幽姿悠远。她说,萍乡这里生意清淡,他们这一趟获利单薄。我是萍乡人,就不好意思起来,我老想着他们老远从景德镇把这么多瓶瓶缸缸罐罐搬来挺不易。《晋书·陶侃》中的陶侃一有闲暇,清晨就把百十来个大缸搬到屋外,日落时又搬回去,他说人不能太闲着,否则会不胜人事。“大禹胜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是他的著言。他的精神很入世,郑板桥很推崇,还写了幅对联,“曾三颜四,禹寸陶分”,只是挂在苏州的园林里很是挂错了地方。
年轻夫妇说过两天他们要回景德镇了,我说请他们喝茶,他们有些惊讶。同样是搬器件,陶侃饭后练身,他们则是为吃饭。“淡红深碧挂长竿”,记得应该是范成大说的,本是说染坊间的淡红深碧,我却在萍乡的街上想起,这些瓷器,在此处就像一些花花绿绿挂在巷间的衣服。范大成是个好官,而且性情淡远风流,现今的大官比他那时候多得多,只是性情淡远的少之又少。
范成大著有《梅谱》,记录了十多种梅花。我见梅花极少,大多数的人都如此,蜡梅倒是见过,在小学的校园里,我还亲自种过一株。雪后开颜,星星点点,芳芬清香。蜡梅原本不是梅,与梅相近,世人称此梅为蜡梅了,因为它的花期在腊月。在《梅谱》中记载,蜡梅俗名狗蝇梅,一提起,我就觉得胸口堵得厉害。
秋声
一、秋雨来时梦犹未醒
秋雨来时梦犹未醒,秋雨漫漶,烟云就起,薄如蝉翼,透如白玉,淡于昨夜的胭红。过龙隐路上解放桥时,眼前豁然开朗,半城山水叠然,烟雨笼锁。城在烟里,山在烟中,水在烟中,远山近水皆在漓江画卷中,心生欢喜,放慢了去车站的速度。
雨从云中脱身而入人间为秋水,秋水泠泠。李渔李老师说,美皆在“态”上,他在性情上是审美的大家,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业已远去的流派和一个已经遗失的精微时代的落花流水。烟雨桂林的美也在态上,随性而至,泄漏春光,不经意的淡雨,让山水名城更添韵律,别样风情,正如李渔的文字,往往是即兴而作,才直指经典。
回程的火车开了,穿过雨幕,怅然若失的锐利。铁路边的马路上,有城郊的农民披着蓑衣骑着自行车在雨中穿行,车后拖着两筐刚刚从田垄间摘下的葡萄,蓑衣在雨中愈发的乌黑,他身后的风,拖着墨色的雨渍,拖着秋声。
我喜欢此处的初秋,流水干净,空气湿润,草木青春,翠意延绵,没有丝毫的寒衰之意,大别于江南和北方的秋。秋天是中国文化里的大成,中国自古是农业大国,讲究天人合一,收获便是大成。秋天却多为文人之害,尤其是宋人,但我知道还有人和我一样喜欢,陶渊明就喜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秋意徐徐而来。刘禹锡也喜欢,他的七绝:“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神清气爽,如秋日里高得无法预测的蓝天晴空。
窗外一路远山延绵,电杆一根接着一根在绿油油的稻田里生根,目光掠过,感觉像在翻金性尧先生编注的《宋诗三百首》,看旅途的风景如看书中串串的注释,远近高低各不同。金先生的这本,上军校时也曾翻过,当时感觉不到他的深。现在重拾方惊叹不已,真是玉宇琼楼,山高水长,如看宋画家马远的《水册》,碧水盈天,幽蓝悠然,远观波澜不惊,实为深不可测;又犹如看范宽的《雪景寒林图》,万壑松涛,雪霁霏霏。昨日清晨去爬七星岩,在半山腰的“逍遥楼”,看见颜真卿的书法,入石三分。金先生的古文造诣犹如这“逍遥楼”石刻,温文尔雅地刻入了这个世道,他又仿佛轻盈地走在前朝,一路都是唐伯虎的《山路松声》,往事悠悠而来。读金先生的注解,像个孩子被他牵着手,不知不觉到了瑶池境地,回味之际,身后山高水远,烟波浩渺。
从七星岩下山时,人在微黄的阳光中,山上的桂树颇显老态,深绿的叶也叩秋,桂花要开了。想象着李商隐的“鸳鸯可羡头俱白,飞来飞去烟雨秋”,此情绵绵的感觉,可以看见桥上的积雪,往昔遥远。李商隐断的诗于情趣、于审美、于艺术成就上都已经是完美的精致,后人已基本没有可能做到。看现在的诗人们写诗,总感觉是瘦弱的人在吃力地搬着大石头赶路,步态蹒跚;看古诗,诗人们均在薄薄的秋蝉的翼上散步。诗歌的没落,大有无力回天之感。
火车继续潜心前行,雨渐渐停了,太阳时不时露些脸出来,雨后阳光清新。窗外依旧可以看见电杆,电杆们在近在咫尺的山顶,身躯稳打稳扎,较之前面看见的那些少了愣头愣脑的可爱,有些不堪负重,像人至中年。目光忽然开阔,有一片一片的桑树在风里摇曳着绿油油的身体,有些寂寞。我在这条路上往返多次,第一次见到茂盛的桑林,兴趣盎然。桑林边上有农民们挑着一袋一袋白花花的蚕茧在和小贩讨价还价。一袋一袋的茧啊,有多少春蚕蜕变成了秋蝉?蚕一定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遥远往昔,梦见飞翔,飞回它们的宿命。
我曾在半夜里爬起床,在盒子边上听蚕吃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如今的感觉就像在狮子林的“听雨楼”上,喝着西湖的龙井,听春雨呢喃。我总是这样不可救药、心甘情愿地落入苏州园林布下的陷阱,无法自拔。记得幼时第一次养蚕是同桌姚娜教我的。那个春日融融的早读课间,姚娜把她的铅笔盒漏出一丝缝缝,让我看。小时候管文具盒叫“铅笔盒”。姚娜的铅笔盒就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总会变换出魔幻来:半片印有淡蓝色横条线的数学作业本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姚娜一脸神秘地告诉我,过两天这些小黑点就会变成蚕宝宝!出于对同桌面子的尊重,姚娜慷慨撕了一个小角的纸片给我,说看谁的蚕宝宝长得快。我当时毫不怀疑地认定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朋友一定是姚娜了。我用一个装蜂王浆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蚕卵装好,几乎每隔个把小时就要看看盒里的动静,连睡觉都将它放置床头,我怕错过蚕宝宝出世的时刻,儿时觉得目睹一个生命的出世简直就是发掘一个伟大的奇迹。但还是错过了,蚕宝宝在我熟睡的时候,破卵而出,我懊悔不已。那些小黑点点一一被咬破,蚕宝宝们拖着嫩白的身体破黑而出,以黑求白。以黑求白是画技中一法,蚕介乎黑与白之间,是神喻之笔,画过春秋,最后入梦庄周,时间在沙沙间,历史在沙沙间。
车过龙州站时是傍晚,天边有绯红的晚霞,车站外的灯先亮了,徐娘半老,流韵昏然,有晚唐的味道。
二、流水阳光之昨夜吟红
清晨起来去看月牙池,八年前有人在水边笑颜如画,画如九曲屏风,嵌贝在月华饱满的长空,一张旧照片大雁斜飞,耳后是初秋的风声。这个周末来桂林之前就想好了要去看月牙池,我想在桂树下犹作花下醉。
月牙池在靖江王城遗址内,和春涛、白龙、圣母同为桂林四大名池,其余三处未曾去过,且让它在心里留些空处。月牙,牙月,新月?残钩?九曲桥边的榆树在昨夜吟红,如果是在初春。如果是在初春,水边兴许该有杏花,杏花是春日烂漫,照片中的笑颜依旧。
我去的时候,池水微漾,像古人额上的皱纹,额上荒草荒疏。有黄色的小鸟飞过水面,像梦里的飞白,秋意几许,内心有淡淡的雨雾。秋风干净,在明朗的阳光里不露声色,抖落黄叶,在池中涟漪轻微,如水晕墨章。“水晕墨章”的名字多好呀,“吹云弹雪”也好,舍不得写下,如初恋的那个纤尘不染的少女,舍不得低头去吻。上五年级那年参加书法比赛,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女孩正襟危坐,落笔吟春,有一行白鹭斜斜飞过素净长空,一时间看呆了,竟忘了在宣白上写字。回到家后,高烧,只觉得那只素手下,阳光明媚如白雪如秋后的巧云。父亲给我备在案间的羊毫墨迹干枯了。后来看《少年报》,那个女孩竟和我同名,父亲初还以为是我,少年时第一次感觉对不起父亲。
独秀峰下丹桂漫漶,崖石之上碑刻斑驳,诗人们在岁月中如同蝉蜕,留下若有若无的消息脱身而去。王正功的“桂林山水甲天下,碧玉罗青意可参”,让桂林山水从烟雾中醒来,而靖江王府正在前朝往事中。
我喜欢独秀峰脚下的香樟,节眼嵌空,虬枝交错,古意盎然。风一来,碧影娑娑。读书岩下有青石凳,岩下静坐,丹桂暗香浮动,花未盛放,仲秋已在眉梢。青石凳岩色青青,像邻家素有教养的少女。
承运殿前空空阔阔。有株古树,据说有三百年或许更长,名曰“厚壳树”,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树名。树势若蛟龙,身去复回,荡跌纵横。它的存在和承运殿前的空旷互为烘托,建筑师的匠心可见一斑。承运殿是实,空阔是虚,厚壳树则是虚处之沧海一粟,因为树的存在,虚瀚愈显,这处风景便气象万千,真得“大抵实处之妙,皆因虚处而生”之妙。走在树荫里,凉意袭袭,如往时间深处走,“何处一声长笛?隔帘催日上花梢”。那个靖王王妃藤氏可曾见过这一片阴凉?这处景我看了许久,有惜墨如金的感觉,如看南宋梁楷之《李白行吟图》,淡淡几笔,墨色仙风,太白的诗风道骨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