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朴素的夏夜,夏夜的故乡如一本小人书,一翻就露出诡异的表情——夏夜的故乡啊,飘动着鬼影,潜伏在隐约的黛瓦或是香樟浓密的枝叶间,或是阴暗的巷拐处和蒙尘的屋檐之下,青青白白的风来去无踪,须臾,消失。记忆中的江南夜色需要这样的鬼气缥缈,要不它就不再是故乡了。鬼气其实是灵感和创造力,鬼无疑是一场文化的梦,大梦,小梦,奇梦,怪梦,美梦,噩梦。烂醉如泥的梦境如广陵散,早已故去的久远了,这个时代和成人世界的创造力越来越弱,鬼都躲进人的内心了。鬼的衰弱,其实是灵感的衰弱吧,一群衰弱的文人和一个衰弱的江南。而故乡的鬼在这一点上是诗意的,是精彩绝伦的。
童年的夏天,是关于鬼的夏天。
我忍不住酷热,和伙伴们下鱼塘游泳。回来的时候,面色苍白。母亲卷起我的裤脚,用指甲在腿上一刮,一道长长的白,明察秋毫的她喝了一声“大胆”,随即就拧起了我的耳朵。我疼得踮起了脚,耳朵又红又烫。母亲不准我私自下水游泳,故乡经常会有孩子失足落水或下水游泳时候被淹死的消息传来。我对它们的恐惧,像游泳时甩不尽手上的水滴。
其实这也是一个羁泊的人对故乡的感觉。离开故乡许多年了,每一年几乎都要回去小住一段时日,往来之间,故乡倒仿佛成了驿站,我常常想,自己又何苦自作多情地把故土当作故乡呢?每次离开时,母亲会不经意地说:“你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习惯,老觉得你还在家里。”我欲说还休,神色黯然。小学二年级时,偷偷地和伙伴们去楚萍河的铁桥下学游泳,差一点点就没有走上岸来。我失魂落魄地在暮色苍茫中回家,远远地望见家里橘色的灯火,觉得温暖无比。我没有告诉家人经历的惊险,默默地吃饭、洗漱,安静地入睡。至今父母对这一天依旧一无所知。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下水吧。因为恐惧,我感觉到了无比的兴奋,沉入水底的时候,我的脚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扯住了,但是很快又松开了,于是被呛得呼吸困难的我浮出了河面,浑身湿淋淋地爬上岸边,像从古代回来。
我知道这是自己和水鬼的一次相遇,我坐在岸边发呆,隐隐地惊恐和失落——就像哥哥们在夜晚给我讲鬼怪故事,黄炽灯摇摇欲坠,灯影下墨黑的书柜、雕花床第都是巨大阴森的,老式挂钟的摆针不停地摇摆,让时间变得恍惚起来。哥哥讲到最关键处,总会大叫一声:“啊!”然后猛地一关灯,屋内一片漆黑,死一样的寂静。我蜷缩在被窝里要几乎哭了出来,黑暗中飘浮的全是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的鬼怪。
我命硬不死,错过了一次看清鬼怪真面目的良机。
水鬼是人们常常说起的一种鬼怪,据说身体矮小,很像一个猴子或小孩,人们把水鬼叫成“水猴子”、“水浸鬼”,这两种叫法都是可爱的。它们是死在水中的人变成的,往往会化身成一条翻白的鱼,或是孩子喜欢的玩具,孩子们看见了忍不住要下水去捡。看似水浅见底,实际上却深不可测。孩子一下水就须臾不见人影,鬼怪是不动声色地心狠手辣。我确实多次看见过水面翻白的草鱼或是鲢鱼,抓回家中爆炒味道一定鲜美无比,那是水鬼的味道。我没有下水,因为牢牢记得母亲的叮嘱,轻易识穿了它们的诡计。阴谋诡计一旦一成不变时,是苍白无趣的。水面,翻白的鱼,无力地动荡了身体,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垂死的诱惑,不过如此。我有些得意,有些兴奋。
甄别水鬼的办法是看一看它跳入水中时,是否会有波纹的出现,如果没有痕迹,就是水鬼,如果有就是一只落水的青蛙或是一尾跃出水面的青鱼。正午,路上没有行人,太阳炙烤着路面,热气腾空而起。传说这个时候,水鬼们喜欢在岸边的垂柳下玩耍。我一个人路过河流或者水潭时,总会听见落水的声音,于是不敢看水面的波纹,我宁愿在想象的迟疑里心怀恐惧。或是,暗夜,静谧的暗夜,巷间的一盏路灯若有若无,夜色更加的幽暗,听见远处水塘一声落水的声音,“啪”,要生生劈开这幽幽暗暗的夜色。旧岁的夏天,有个孩子溺水在那一泓水间。我听见自己的头发在头顶丝丝颤抖的声响,院子间的香樟树影绿绿幽幽,像远古的绢本上的庭院深深。
雷声,电闪,风起,大点大点的雨滴落在香樟看不见的墨绿的叶子上,一个青青幽幽的夏夜。有几只飞蛾在黄炽灯下盘旋。灰色的翅膀挥落微弱的银粉,像微微弹起的梦境,我怀疑它们也是鬼魂,萦绕在昏黄的光阴里。
一个鬼影的时代,一个江南的时代,一个孩子的时代……
香枫渐远
一直在期待回故土时可以遇见香枫的秋色,漫天金黄,浓郁如李商隐的诗风。期待的感觉是怀抱花朵,是待字闺中,眼里的未来境况绿窗似花。霜染秋叶,冬叩旧巷。姐姐的孩子丹丹说一夜之间,整个越进路上的香枫叶全黄了,雁阵声声。我却错过了,像错过了初恋时的那场约会,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那时可是春水碧于天啊——
早上空气清冽,路过堆云路,头顶的香枫树叶仿佛祭红。晚秋远去了,故乡的天空有些老气横秋,看见斑斓的枫叶才荡起些青春的微笑。堆云路两旁一路都是香枫树,初冬时像在空中释放了长长的焰火,一抹重彩在楚萍河畔触目惊心。香枫是故土四季中最后的浪漫,如美人迟暮。暮秋的堆云路委实像晚唐的诗,格局不大,却匠心独具,依旧浑然天成,枫叶的紫红在微风中流淌……
这是旧岁末的文字,重拾时,三九隆冬,冬雨湿了流光。雨在隆冬是瘦硬的,但不乏蕴藉,如黄宾虹晚年的山水画,看上去是冷色调,感觉却是暖意浓郁的,也像废名周树人的散文,人如枯笔,文似湿笔。再读这些旧文,已是“欲寄彩笺与迟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在写的感觉真的很幸福。《广西文学》的韦露来电要我把文章的题目改改,《淡墨青花之上海日记》我觉得很好了。堆云路其实仅仅是我的一个想象,想象一抹故去的祭红——
秋末,越进路从变压器厂到矿务局街道两旁的香枫,叶染霜黄,树冠盛大如一支支巨大的燃烧的火把。枫球扬絮,白色的飞绒满天飞舞,天空也偷得斑斑驳驳,于是,路人、车顶、凳椅、柏油路面、行人道间的磨砖,皆是落花,好大的一场香白雪。阳光从树桠、鹅掌叶间透过,明晃晃地流光韵动,光影、树影、叶影、人影,密密匝匝。如近黄昏,斜晖里的树影,繁宏而淡雅,一路都是黄融融的上好光阴。日渐落去时,余晖中的人来车往也是安静的,或者用“静默”来概括,这是“藏”的哲学,有人间的深度。这里的风景半明半暗,俗世的风景,半明半暗是诗意。独自骑着单车从这片树荫穿过,是我钟情的年少时光,微笑间荡漾着无忧,闭上眼睛就是花事烂漫。枫荫深处,忽然暗了,不是树荫暗小径,是若有所思的我跌倒了,人仰车翻,惊起路人掩鼻的笑容。这是少年的日子,确切地说是十六岁的秋天。最近一次回故乡路过这处,细雨纺线,珠跳路面,少年滑倒在雨湿的流水光阴中。有年轻的母亲撑伞牵着孩子走过,烤红薯人的叫卖,声音清远……
后院也曾有一株年代久远的香枫,瘦骨嶙峋,八面出锋——黄庭坚或鲁迅一般的锐利。枝叶甚少却依旧饱满,有化繁为简的神韵。虬劲的树干是秋色里的枯笔,看上去落落寡欢,实际却波澜壮阔。秋天一过,母亲就会要我去树下捡跌落的枫球,枫球可入药,祛风止痒。儿时皮肤过敏,母亲都会用枫球煮水为孩子们洗澡,疗效神奇。近些年,香枫少了,枫球也成了稀罕之物,时有邻里人家寻来做药引。这是偏方,母亲总是毫不吝啬。
时常会忆往昔,却很少念及这株故土的树木,不经意地一触,岁月竟深远了——这一株也是成功安置在人生中的伏笔。
秋天,年幼的我时常在它的身躯下久久地仰头举目,聚精会神。枫叶拂风而动,绿光在枝叶间不动声色地轻轻弹起。我那时太小,实在是不懂玩味这晃动中树叶、枫球擦着空中云朵的变幻。我只在眼巴巴地期待着,那只跳跃在枝间的红嘴长尾鸟大意失足,跌落在脚尖的草丛中……
这仅仅是一场关于秋天的守株待兔。
儿时的梦境,是成年人不敢做的,也做不来的。
荷风四面
一个铁环在浮尘的路上滚动,少年手持铁钩跟在身后忘情地跑着。铁环一意孤行,我行我素。如果是在雪地里跑步,它会滚出一条“雪路”来。
少年踏起一脚一脚淡黄的微尘,他的灯芯绒裤管上沾满了“苍耳”,它们是他穿过草丛留下的证据。“苍耳”是一种野生沙棘,在童年的故土随处可见。状如虱子,长有尖刻的倒刺,这些刺有极强的黏附能力,很容易挂在人的衣服和动物的皮毛之上。古人告诉少年,这些倒刺总会挂在狐狸和狼的皮毛之上,或许还有狈。狼狈为奸多好玩,准确的表达应是“狐狸、狼、狈、苍耳合众为奸”,任其浪迹山林或天涯,有一天从其皮毛之上脱落,新生开始。如今,狐狸狼狈躲进了小说,只有天真的少年毫无顾忌地穿行在沙棘之间。
“苍耳”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它们孕育了一整个夏天或秋天的力量,生长就是一种力量的积蓄。我觉得它们倒像是一群如芒刺客,只不过并不为谋财害命,它们谋的是自己的“命”,种子得以传播。苍耳也是性善的,一千多年前,它们为了一个皇帝,放弃了它们的唯一的武器——倒刺。沙棘无棘,还是它吗?那个皇帝的衣带在荆棘丛中飘飘,如在紫云英中那般飞快,毫无阻力。沙荆棘在风里含笑,嘴角有血,后来这个皇帝创造了最大的民族“汉族”。这当然是个传说,让我充满了好奇。
铁环滚了一段时间后变得有气无力,倒在了小径边一株枯黄的苍耳边上。少年跑到它的旁边,双手撑住自己的膝盖,喘着粗气。他看见满裤腿的“苍耳”,伸手去拍,怎么也拍不落,只有一只一只地摘下,摘得他心里有点点嫉妒,嫉妒那个落魄中的皇帝了,凭什么啊?嫉妒一个一千多年前的人是有趣的,而且有利于社会公德。这样谁也不会说他心胸狭窄,即使心胸狭窄也不会伤害到谁。唯一的不好是,孩子可能会变得孤独起来,孤独是一种享受。现世的人们总是在互相嫉妒,古代也有嫉妒,现代也有嫉妒,同行互相嫉妒,不同行的也相互嫉妒,文人相轻,不是文人的也相轻,尔虞我诈,你争我斗,同室操戈,历史都快被他们嫉妒成一锅酱了。
一颗苍耳落入红尘,长出一株碧绿。它从何处而来,少年无从知晓,它或许也忘却了来路。它的出路是求活——逃离它的母体,散落江湖。江湖是地理上的概念,它的求活就是地理上的逃脱,一如背井离乡是可以造就精神的。精神往往又需要从地理的逃脱开始,萍乡才子刘风诰十八岁中举人,一直在故乡徘徊,三十岁那年赴京殿试,一举成名,乾隆破格授之为“侍读学士”,三十而立,他初成大器。才子的宿命一如苍耳,逃脱本土的小,求精神之大,求精神之活。
或许少年也是一粒苍耳,十七岁离开故乡,确实是求活,只是去了不是海边的边,海在他的鼻尖,如一湾浅水。有前面的刘凤诰,他不敢自比是才子,所以一直碌碌无为。有为的一次倒是记得清楚,他滚着铁环上学,铁环一次也没倒过,即使遇见了石头和浅沟。老师还没来,他得意洋洋地在教室里徜徉,在课桌的行距之间,从一组滚到了四组。早读的同学们都扔下了课本,看着他表演,他更加得意了。忽然,一片寂静。抬头,班主任双手叉着腰瞪着他,铁环被没收,它是教室的禁物。少年落落寡欢,挥泪送马谡。回家后,看见一只红漆木水桶,上箍有一只铁环,他热血沸腾,取下,木桶支离破碎。父亲看见,喝了一声,一个耳光打了过来。
“滚铁环”是少年的游戏之一,一群的少年,一群的铁环,在路上追风,他们在比着赛。身边的草丛中,苍耳落尽铅华,露出淡淡的药味。少年在秋末冬初的时候,总会害上大病一场。母亲带他去看病,老中医替他把脉,口中念念有词:“肺上虚火,肝上虚火,脾有虚火……”身体内一团的火,惹火烧身,虚无的火,人类一病至今。他却浑身发冷,精神恍惚,如醉了的李白或是白居易,只是他吟不出诗来。老中医在处方上写下:熟地、百合、浙贝、苍耳……少年记得最清楚的是苍耳,想,什么时候一定要写一篇文章给它的青春。只是他不知此苍耳为何物,它曾经让他心生嫉妒,一个生活中早已遇见多年的风物,为何彼此如此陌生?一个相识多年的人为何如此陌生?婚姻与友情的尴尬,人生的尴尬。尴尬无情,无情是无知,或许我们从未真正彼此相识。少年抓一把苍耳扔进女生的头发里,跑了,女孩哭了,一个学期也不愿意和他说话。
苍耳入药是正道,治了几千年的病。苍耳入发,是乱点鸳鸯谱,胡闹。
经霜的早晨。
老态的树梢、凋落的草丛、枯萎的苍耳沙棘、失去青青记忆的田野,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白,水塘间的水在冒着微弱的白汽。少年背着书包,双手插进口袋走在上学的路上,这条路走了多年,他也没有觉得乏味。稻田里只剩下一些冒着薄薄水汽的稻草垛,有一层薄冰在它们的脚下,它们是少年代数课上的三角板、月亮板。一脚踩了过去,咔吱咔吱地响,惊起一些过冬的小鸟,他的内心舒服极了。
初冬,苍耳老去,铁环锈迹斑斑。
如今,苍耳碧绿的路边或野地间,还剩几个滚着铁环的追风少年?
旧岁末从镇南关回来,暮色深深,南宁起风,冬天的湿冷重重,陪人在青山的蛴霖阁吃饭,无意间看见几案上的青花瓷被插上了百合,忽然,就有些疲倦了。握在手上的岁月逃离了,日子峰峦渐起,身外的浮华在即将新岁的一天中频频回首。我格外地喜欢那些内心的小景——
秋后,和她常去保贤桥,如果是有雨轻点,菱花就开了,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干干净净,莫名的感动。人墨俱淡,漓江两岸的紫箫绵绵若存,风雨桥上爬满了藤蔓,像秋天的屋顶,悄悄红了。
平淡的闲情,时光的倒影,如佳人卷帘,朱影层叠,令人眷顾,是我舍不得写的。
有些恍惚,故乡也在烟雨中。喜欢在这样的光景里做梦——就做梦吧,这无疑是舒服的。好朋友来时,我会在子夜吊院间的井水泡茶,请他们喝钱财万贯买不到的境遇。“千金一刻,正在醉梦之中”,道破了人生的哲学,人生快意之时,大多在梦间。
回忆如在临帖,却无从寻找故乡的摹本。,临帖是似曾相识,摹本是落花流水,均是逝水光景。一个孩子在绿蓬之下顺着绿枝条往上爬,葡萄青青涩涩、一层微白的沛沛茸茸,故乡的摹本又在哪里?回忆中的故乡,早已经不是原本的故乡了。
故乡的真迹又在哪里?
萦萦于自己的回忆,以为找到归宿,归宿也是羁泊的,羁泊还算归宿吗?回忆不过是场华丽的想象,故乡早已擦肩而过,如凌霄花萧萧而下,在多年前的旧雨间。
仅能安慰自己的梦游——“一片的落花都有人间味”。这句话是俞樾后人送给丰子恺的,我拿来慰藉漂泊的灵魂。
烧水壶在电磁炉上呼呼地冒着白汽,看见院子间广玉兰从容不迫地盛放,如独自坐在老萍乡的溪濂学堂前,但觉荷风四面。
一个铁环在雪地里跑步,滚出了一条“雪路”,少年跟在它的身后忘情地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