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到池洲下船前,春生把这一大推杂志全部送给了女孩子。
这些杂志春生大部分已经看过,自己马上就要改行啦,以后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空闲时间去看书啦!再说,把这些书送给喜欢读书的人是值得的,也是为这些书找到一个很好的归属。也算两全其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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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夜,客轮上发生了一起投江悲剧。
夜已很深,看到女孩子还坐在床头专心致志看书,春生也装模作样拿起一本杂志翻了起来,可是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一个字也书看不进去。这段时间春生一直这样。
有人说,睡不着觉,书是最好的催眠剂。春生看书就是为了催眠。就在看书看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春生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喊叫,接着轮船上大乱起来,不断有急促的脚步声向船尾传去。
客舱里面的旅客很快都醒了,惊慌的旅客互相打听着,不知道轮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吵什么?”
“怎么回事?”
“出事啦?”
“不知道。”
“走,出去看看瞧。”
“哗”的一声拉开舱门,大家犹如惊弓之鸟,纷纷往外跑去。
春生也跟起来,想出去看个究竟,几乎同时,女孩子丢了书,也翻身下了床铺。于是,他们随着人流涌向船。
旅客们七嘴八舌,“吱吱喳喳”议论着。
“有人跳江啦!”
“是男是女?多大岁数?什么人?”有人问。
“这人为什么想死?”不知道什么原因,春生特别想知道,也许春生也有过想死的心。
好像有人猜中春生心思似的:“是个老头,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想不开?”
“也许是做了亏本生意吧?”有人猜测着。
人命关天,救人要紧,客轮停止随前进,随即抛锚,降下两艘救生艇,救生艇在江面上来回搜索。
很快又开过来两艘当地海事部门的巡逻舰,一同在江面上搜寻。
江流湍急,又是深夜,江面上漆黑一团,只有扫来甩去去的探照灯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亮……
大海捞针,哪里去找?一直折腾到黎明,投江者尸首也没有捞到。于是就有人怀疑,再次追问目击者:“是真有人跳江了吗?你看清楚了没有?”
“这还能有假吗?人命关天啊,不是儿戏!开玩笑也看什么事情,不是吗?”目击者急了,带着不被人信任的委屈和愤怒,斩钉截铁地重复道,“我从厕所出来,老远看见他打开客舱门,缩头缩脑地走出来,像怕冷的样子,我以为他也要上厕所呢,可是他并没有向客舱方向走,而是向船尾走去。我当时感到奇怪,心想,这么黑,这么冷的天,这人往船尾跑干嘛?别是小偷吧?看,我都把人当贼啦!于是,我就悄悄跟在他的后面,只要他钻进别的客舱,我就喊‘抓小偷’!我一直尾随在他后面……后来,他双手撑住船舷,就这样——”
目击者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动作,模仿给大家看,“只见他身子往上一窜,然后头朝下栽下去……他的动作很快,等我反应过来,想冲上去拉他,已经来不及了……”
目击者手指的那一间,经过乘警核查,确实有个旅客失踪,空空的铺位(下铺)下,还留下一只瘪瘪的、破旧的黑色人造革皮包。两名乘警在清点遗物后,询问了同寝室的旅客,有人回忆说:“是个矮男人,有五十几岁了吧,留着小胡子,阴着脸,背有些驼。”
这就足以证明目击者说的话完全可信,不容置疑。
人群渐渐散去,可是议论并没有停止。
“不知道为什么事?”
“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出门在外,这种事情我见过不是一次两次啦!”有人“见多识广”。
“嗯,不稀奇,以后还会有。”有人“未卜先知”。
“人在江边走,难免不湿脚,有些事情要想得开一些。”
“是啊,有些事情要想得开一些。”有人自言自语重复着。
春生听着议论,默默咀嚼着人们的对话……
因为有心事,下半夜回到客舱,春生辗转反侧,一直未睡着。
由于失眠,早上起来,头昏脑胀,春生便走出客舱,到外面去散散步,透透气,让头脑清醒清醒。
不知道什么时候同客舱的那个女孩子也出来了,正伏在船舷上,右肘撑着栏杆,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放在腰间,正凝视远方,若有所思的样子。
女孩子的姿势恰到好处,极其优美,她的脸迎着初升的太阳,留给春生的只是一个剪影。
春生情不自禁走上前去,悄悄扶着栏杆望着女孩子,春生本是好色之徒,狼行千里吃人,春生走到哪里都改不了自己好色的本性,即使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春生悄悄立在女孩子身后,看得发呆。
春生不想惊动女孩子,春生生怕一动,会把身旁这只美丽的“天鹅”惊飞。
女孩子似乎感到身旁有人,猛一回头,对春生莞尔一笑。
这反倒让春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春生也连忙报以微笑,用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美么?”女孩子突然问春生。
春生有点猝不及防,由于事先没有思想准备,春生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春生猜想,女孩子的意思应该是指朝阳映照下的江景吧。
女孩子的面颊在初升的太阳映照下彤红彤红的,不能总盯住人家女孩子的脸看吧,春生把头转向江面。
轮船溯江而上,江水起伏,波光如鳞,江面上铺洒一层金色的朝霞,朝霞、江水连在一起,变成一种颜色,水天相接的地方,有一阵一阵的鸥鸟在飞,江风拂动,不时有一两声高昂的汽笛声传来……
远方迎面而来一艘江轮,迎着朝阳顺流而下。那江轮,在春生的眼里,幻化成家乡田野上慢行的老水牛,此时正在耕耘着金灿灿的泥土,那翻滚飞舞的浪花就是犁起的泥土……
江上的风景当然美,这还用说吗,这正是春生屡屡选择坐船的原因。
春生不想扫女孩子的兴,想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选择什么样话题,正犹豫着。
“也许你会说,这只是瞬间的辉煌,转眼即逝,那你就别说了。”女孩子沉吟片刻,又说,“恕我冒昧直言,你好像不太开心,好像有什么心事。”
居然被一个陌生女孩子看出心事来。
春生不置可否,笑了笑,但是笑得极不自然。
“是不是自己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了太多的东西?”春生问自己。
“你笑得很勉强,很苦涩!”女孩子一眼洞穿,一语中的,然后睁大眼睛,过意夸张地盯住春生。
女孩子的话让春生哑口无语。春生十分惊讶,这丫头太厉害啦,居然能看到自己心里去。
春生笑不起来了,也不敢笑,生怕泄露更多的“秘密”。
女孩子先是故意板着脸望着春生,随后调皮一笑:“你这人有点奇怪,但气质不坏,本质好像也不坏。”
女孩子给春生“下鉴定”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戏谑的成分。用春生的家乡话说,这个女孩子说话“太老”了。
“你也很特别嘛,气质不凡,与众不同。”春生有点尴尬,强打起精神回敬,“你跟我想象中和认识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嘛!”
“快乐的心情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消极的心情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女孩子继续说。
江风渐渐有些大起来,把女孩子飘逸的长发吹起,迎风飞扬。
无疑,女孩子快乐的心情感染了春生,春生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女孩子继续欣赏江面上的风景,春生继续欣赏船舷上的女孩子。
这样近距离地盯着一个陌生女孩子看,可能有些过份,不太礼貌。
春生的老毛病又犯了。春生有些失态,有些不能自持,春生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不正常,随即在心里骂自己:“你疯啦!你没有见过女孩子吗?你吃她们的苦还没有吃够吗?你害她们还没有害够吗?你这个神经病!”
春生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春生开始没话找话:“昨天床位的事情还没有向你道谢呢,不,也许应该向你道歉吧?”
但话一出口,春生就后悔了:“你个笨蛋,这不是废话吗?你看你今天尽胡说些什么!”
春生恨不能也投了江去。
“那临窗的位置蛮好,看书看累了,可以对着窗口看江景,看远天,放松放松眼睛,放松放松心情。要说谢的话,倒是我应该谢你啊,还有你那些好书。”好个思维敏捷,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既顾及到春生的面子,又把话说得如此轻松,如此周全,真有“四两拨千斤”的功夫。
春生是一个自尊心极强,又十分敏感的人,这样的人极容易受伤。女孩子恰到好处,轻描淡写几句话,帮春生找回了面子,保护了春生的自尊心,满足了春生的虚荣心,也化解了春生心中的压力。
春生不再紧张,恢复到常态,找回了往日的自信与自如。为了进一步挽回面子,改变自己在女孩子心目中的形象,不让自己太丢脸,不让如此可爱的女孩子小看自己,春生施展浑身的解数,极力表现自己。
年轻人的好胜心逐渐占据上风,春生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
这是一场针锋相对的较量,棋逢对手,没有输赢。
女孩子口齿伶俐,率真中添几分调皮,说话既讲究艺术,又非常有分寸,听她说话简直是一种享受,和她辩论仿佛是在给自己的灵魂洗澡……而春生的口才原本也不差,风趣幽默,谈锋甚健,辩论中春生绞尽脑汁……
功夫不负有心人,努力总会有回报。
结果是令人满意的,春生和女孩子愉快地交流着,这是一次心灵的碰撞。他们谈了很多很多,内容无所不包,文学、人生、梦想、现实、成功、失败……他们谈了很久很久,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
他们谈得很投机,谈得很尽兴,非常有收获。
他们意犹未尽,相见恨晚,仿佛找到了知音。
但这次愉快的交流充其量只是一次偶然的交会,只是一次旅行,仅仅是一次旅行。
虽然这种愉快的交流让彼此漫长枯燥无聊的旅途变得短暂生动有趣,而且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他们想起这段经历,心情都会感到非常愉快。不过,这仍然只是一次旅行,像这种随时会失之交臂的偶会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若干次,并没有什么太多的遗憾。
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如戏。
逢场作戏,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游戏,人人都是游戏中的角色。
春生由此却博得了陌生女孩子的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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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的时候到了。
船到池州,已经是下午,由于昨夜发生意外事故,客轮晚点了。
春生要下船了。
下船前女孩子还在抱住书看。
“喜欢就送给你吧。”
“这么大方?真的舍得啊?”女孩子故意夸张地睁大眼睛。
“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春生说。
“为什么送我?”女孩子又调皮地问。
“因为你喜欢,这就足够了,这是唯一的理由。”春生接着说,“把书送给喜欢书的人,书遇到了知音,也是爱书。”
“我这不是夺人所爱吗?”女孩子说。
“不,这些书我都看过了,留着也是个累赘。”春生说完低头收拾起行李。
其实,除了牙膏、牙刷、洗脸毛巾和换洗的衣服,春生别的什么都没有带。
春生收拾好行李,又把客轮提供的,盖在身上御寒的羊毛毯叠好,才抬起头对女孩子说:“就当留个纪念吧!”
说实话,春生心中还是有一点舍不得的。尤其其中有一本厚厚的《唐宋诗词集》,那还是春生常驻武汉办事处的时候买的,春生后来出差一直带在身边,没事翻翻,已经跟随春生好几年了。
“算啦,现在谁还有心思看这个?!”如今春生仿佛一只迷途的羔羊,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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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的时候,女孩子要求春生留下名字和联系地址,春生只好把要去投靠的表弟志新的地址留下。
应该说再见啦,春生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些意犹未尽,有些依依不舍,这女孩子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呢?春生说不出来。一张毫无特色,极其平常的脸庞,不要说魅力,几乎找不出任何吸引春生的理由,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可是,春生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再见吧。”春生挥挥手,就准备走。
“等等。”女孩子慌乱中把一个小纸团塞到春生的手里,然后又是莞尔一笑,“我的通信地址。”
春生走过长长的码头通道,在尽头转弯处,转身回望,女孩子还站在船舷上目送自己。
春生竟有些感动,高举起手臂挥舞起来,嘴里却自言自语道:“对不起,姑娘,我不会给你写信的。”
春生的烦恼还少吗?不想再惹麻烦啦!
春生把女孩子塞在自己手里的小纸团揉碎扔进江水,转身一只手拎起行李,另一只手用衣袖揩了揩略微有些湿润的双眼,向出口处走去。春生再也没有回头。
“呜——”汽笛一把长鸣,客轮又要启航,女孩子到家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航程,她的家就在长江边——长江北岸安庆望江华阳镇。女孩子是送母亲到南京看病的。
这些都是后来女孩子在来信中告诉春生的。
如果女孩子不写信给春生,后来春生也不会有失之交臂的遗憾。
女孩子的来信,给春生带来许多新的烦恼。
春生浪迹江湖这几年,像这样的萍水相逢,已经经历太多太多。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世事变幻莫测,且天下无百年不散的筵席,一切随缘,有缘相聚,缘尽则散,何必一定要相识相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春生和容玉应该算有缘吧,但结果怎样?有缘无分,徒增烦恼!
唉,不想了,上岸吧。
其时,表弟志新还在师傅朱良手下,蹲点在九华山下的青阳县,还没有脱离师傅。
下船后,春生没有在池州停留,没有去拜见表弟的师傅,而是匆匆赶往九华山下的青阳县,直接投奔表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