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表演时发觉敬叶神色反常，果然下台便离了场，也不和我讲一声。略一思索，终究还是跟出来一探究竟，看她往操场上走，似是遇到了谁说了几句话，我躲在小树林里，为她担着忧。
厚着脸皮仔细盯看了一会，还以为同敬叶讲话的是个熟人，原来是素昧谋面的陌生人。
只不过阵阵抽心的疼是怎么回事？近来车祸后遗症频发，我怕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要晕菜，四仰八叉地躺在大街上委实不是我的风格。
依两人最后的神色，好像相谈并不甚欢，敬叶气呼呼地掉头走了，对方也诡谲地在草皮中央放下了个什么东西，磨磨蹭蹭地离开了。我咬牙纠结了片刻，奔到操场上，细细找了找，发现了一枚灿绿的叶子型胸针，模样小巧玲珑。天哪，难道这是个慕名来求爱的登徒子，被敬叶婉言拒绝后心灰意冷，便抛了定情的信物？转念又觉自己的想象力果然丰富且低俗，还是待寻到了女主角再做定论。
我想此刻教室里虽无人，她要寻清静，大概也不会回去，于是兜兜转转地向艺术楼去找她，亏得我眼尖，当真见她抱膝坐在艺术楼前的凉亭里发愣。
“嗨，美女，能要个电话号码吗？”我做浪子状。
她上了当，空洞的眼神凌厉起来，才要发怒，见是我，无奈地一笑：“挑逗我？”
“怎么才演完就跑了呢？你都不知道那些男生个个枯木逢春似的到处打听你，结果你不在，他们又捶胸顿足，便宜赵徽那小子5块钱一个数字卖你的电话号码，挣了不少外快，你可别忘了向他讨，至少三七开，你拿大头。”
敬叶木木地听我胡扯一顿，黯淡下目光，道：“随便吧，有什么意思。”
我听得出这不是个问句，所幸沉默着等她下文。
“你说，”她捋一捋额前的碎发，道：“我是不是太傻了点？平白地喜欢了一个人这么久，对方既不知道，就算知道了，百分之百是要拒绝的，这么悲惨的结局，我竟还沉溺其中。刚才有人和我探讨了一下，我才明白被喜欢的人云淡风轻地提起是怎样的无可奈何。或许，我连做他人生风景的资格都没有吧。”
我耐着性子，深知犯痴的女孩儿难免矫情些，等她留下两行泪来，才不得不接话：“你只知自己做了别人的风景，却不知有人把你当做唯一的风景。”只一句，已酸倒牙，可是敬叶如此消沉，我又不好不管，便接着酸自己连同她：“少时爱发梦，多盼美情缘，待到梦醒时，应辨虚与实，勿怪己沉沦，全是真性情，何必好圆满，有缺弥足珍，回首相看际，都道正青春，天时并地利，撒手最逍遥。”想我总背不全《陋室铭》，竟能信口开一条大河，兴奋得有些忘形，脸上竟露出笑意。
敬叶显然被吓着了，眼瞪得溜圆，瞪得我不好意思。
没有贱人的命，却有贱人的矫情，我好生佩服自己。
“修修，你刚才巴拉巴拉说了什么呀？我就问你，我是不是该放手了？”她诚恳地扶着我的肩膀。
也罢，到底应了我那首胡诌诗的主题思想。
“放，当然要放，再不放你就吃大亏了。你从来惦念的是高中时候的他，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人一次也不能踏进两条相同的河流。时间过去这么久，他早就不是他了，你也别伤春悲秋地折磨自己，看看，你犯浑也够了，天底下那么多好树，老守着这棺材木，你不嫌晦气吗？”话糙得自己都听不下去了，不过敬叶点头点得很猛。
“修修，我发傻这么久，还好你帮着把神经捋直了。嗯，以前的事我会努力忘掉做回自己，我们回教室做作业吧！”
敬叶成功满血复活，我心赞她全靠自己想通，白赚了她的感谢。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该多好，可怜敬叶今天诸事不宜，才解了一个心结，又踏进一个凶劫。
本来我们手拉手肩并肩，说说笑笑往教室走，谁知我跨台阶时不长眼，一个跟头栽下去，裤子拉了道口子不说，膝盖磕破了血流得可不含糊，当即哼哼唧唧起来，敬叶惊叫道：“别动，我去给你拿消毒药水和创可贴！”补充一点，自从敬叶为钢琴男孩伤了手后，她的书包里总备着紫药水、创可贴、纱布之类的玩意儿，据说是她妈妈的主意。
我倒吸着凉气，才要说：“不要紧，扶我去洗手间冲洗一下就好了。”她早已奔进教室，随着大门“哐当”一声紧合，再没见她出来。
等了约莫五分钟，我想她莫非跑得匆忙自己也跌倒了，便举步维艰地往教室挪，一动，伤口周围的肉便牵连着大疼特疼，逼得我眼角泛泪光。
怪了，我走惯了后门，连前门都不会开了吗？左右扭转，门把手就是不服软。我心里骂了一句，又一瘸一拐地往后门走，同样遭此待遇，这才领悟，门从里面锁上了。
“有没有人？开门咯。”我拍着门大喊，无人应答，很是焦虑。
教室临走廊的窗开得较高，踮了脚才刚够看到点虚影，我只恨自己没再长十公分，气得跺脚，又从伤口颠吧出血来，混着汗珠儿，腌得痛。
敬叶在里面十有八九是出事了。现在是饭点，整一层都静悄悄的，我甚至又拐了几步到2班看了，也没人。
怎么办？我只好继续拍门，着慌着魔得拍着门，忽就听得摔碎东西的声音隔门闷闷地传来，愣神中，门弹簧似的弹开，亏得我拖着伤腿还能及时跳开，就看见一个女生捂着脸嚎啕大哭着往外跑，马尾辫子甩得厉害，转个角没影儿了。
“啊哟——”是敬叶的声音。
我顿时回过神，大跨步进教室，正看见她躺着，额上冒着血柱，地上玻璃渣子碎得一塌糊涂，桌椅板凳练习本没个规整样。
“哎哟喂，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我又气又急地单腿蹦到她跟前，但见了糊了一片的血，整个人都僵着了。为防情况变糟，完全不敢施以援手。
“扶我起来。”敬叶挣扎着，手上又扎进几个碎片，两眼一翻就要昏了，我哪顾得了这么多，边拽过她半个身子，边裹了袖子用手掸开龇牙咧嘴的嗜血玻璃渣。
“你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要送你去医务室？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哪个混蛋干的？你流这么多血可怎么办呀？”我一紧张就话唠，连带着自己的伤痛，憋不住就哭了。
敬叶抽着气儿，眼看比我镇定，就是脸色白得瘆人。
“把东西收拾下，我们到别处说。”她居然随手抹掉额上的血，勉强着要站起来。
“你有毛病啊？伤成这样还顾忌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哭得头疼，一头疼就犯糊涂，语气态度全然乱了套。
前不久还在为情事伤怀的敬叶这一刻异常冷静，她在我歇斯底里之际已拾掇起书本桌椅，摇摇晃晃地还要扫地抹血迹，气力不足地说：“过来搭把手，等人回来就糟糕了。”
我赌气地擦了把眼泪，乒乒乓乓一阵捣鼓，不过三四分钟，凶案现场又变回了刻板的教室。
“走。”敬叶拉了我疾行，我因还生着不明所以的气，硬憋着也不哼一声。
她先往洗手间停了停，麻利地洗去脸上的血污，变戏法似的掏出自己的小急救包，简易地包扎了一下，又抓过我处理伤口。看得出她小心翼翼，比捣鼓自己时上了一万倍的心，却仍引得我惨叫连连，那碘酒烧肉的滋味太爽。
期间进来几个学生，怪模怪样地瞥了我们几眼。
之后又是一阵疾走，乘着天色渐黑，少有人注意，我们左冲右突地钻进艺术楼，二话不说上六楼。
“今天不是岑今值班，这儿的办公室没人。”我好心提醒。
“知道，不找他。”敬叶爬楼梯时冷冷地说。
好容易上了六楼，我趴在走廊栏杆上喘气，恨不能把舌头吐出去，再看敬叶，她莫测的脸庞在暗黑中隐去，看不清神情。
“现在可以说了吧。”我估摸她领我来这儿就是避人耳目的，其实有点避过头了——没有灯阴森森的很古怪。
敬叶不知何时到了我身后，猛一拍肩，吓得我一屁股坐倒，抱着腿滚来滚去。
“修修，今儿得了个大秘密。”她的语气里半是激动半是惨淡。
“原来你挨了一记就为换一个大秘密啊。你啥时候这么八卦了，这是探得谁的秘密啊？”我惊魂甫定，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尽量不去想碘酒烧肉。
“你瞧不出来吗？”
“这个……那个……不会是陈静水吧。”
我坐在最后排，看到的都是后脑勺，女孩儿们爱绑什么样的发式我最清楚。那梳得极高的马尾辫，不是学委的，又是谁的？
敬叶轻轻“嗯”了一声。
“她吃错什么药了对你大打出手，难道她也喜欢岑今？可这同你有什么关系，怎么着也该是那个章老师挨打吧。”我颇为不平。
“唉……”敬叶小小年纪叹起气来毫不含糊：“不是岑今。”
“等一下——”我心里透了一丝光，和她同时冲口而出：“许彬彬。”
敬叶或许苦笑了吧，这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全凭想象。
“你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她说。
我不置可否，转移道：“可她打你你就不知道躲？”
敬叶又是叹气：“实际上她想自残来着。”
“自残？为爱疯狂到这种地步怎么看都不像陈静水的作风，她是不是撞邪了？我以为她清高地很，绝看不起爱情这玩意儿。”
“修修你别这么说，她还是蛮可怜的。”
“你还是把被困在教室里的那段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吧。”我表示一头雾水。
敬叶最后叹了重重的一口气，道：“当时我急着要给你找药水，愣头愣脑地闯进教室，正好看见陈静水趴着哭，她见是我，偏就昂首挺胸地站起来。我心说情况不好，假装没看见，就这个档口，她就把教室前后门都锁上了。等我找到药包想出来，她直眉瞪眼地挡在面前，抬手就推了我一把，说‘为什么是你’，我看她精神不佳，本不想计较，结果她又推了一把，说‘凭什么是你’，这下我来火了，也回推了一把，谁想她连人带桌子翻到地上去了。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出手这么重，赶紧要搀她，她白了我一眼，自己爬起来了，说‘敬叶你真了不起，是个男生都喜欢你’，我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她自己又说‘扬函，这么优秀的一个男生，居然是你的表弟，当其它女孩求之不得的时候，你居然要求他围着你转，太霸道了吧’。我真是冤枉，扬函有喜欢的人了，2班的欧子懿嘛，本想向陈静水解释，她接着说什么‘沈皞天就更惨了，他琴弹得那么好，人又和善，就因为你，死了’。说实话我听到这里很不舒服，这件事每提一次我都不好受，难道是我握着刀子割他手腕的吗？陈静水拍着桌子，一板一眼地教训我‘太没良心，太不知足！赵徽对你也很好，你却三番四次地利用他，又是吆五喝六、又是颐指气使，你问问自己凭什么呀！’我真被她绕晕了，赵徽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对我那就像对兄弟，再说我哪一次逼他出卖劳动力吗？当然了，我很感谢赵大哥每次都很帮忙给力，可他惹我的时候也不在少数，学委不能偏帮一方啊。还没等我开口，陈静水大爆发了‘最可恨的是，连彬哥都喜欢你！我就不懂自己哪里不如你？成绩，虽然你排11号，我是22号，可扪心自问，综合素质我远胜于你；长相，你的确甜美可爱，可我端庄大方，难道那些人眼睛都瞎了？再说性情，你那么骄纵任性，我却温良恭顺，怎么都不应该有人受得了你啊？我想啊想，想得睡不着，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你家境优渥，而我，却没这么幸运。如果你我换一个出身，众星捧月的就是我了吧！敬叶，你真是肤浅可笑！’说完她就哭得天崩地裂不可收拾了。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是我，我还没哭呢！可见学委平时憋了一肚子火，今天既然要发泄，就让她发泄干净吧，说不定明天就能恢复正常了。但是她伸手够来了一个玻璃杯，敲碎一个口子就要往脖子上拉，我眼瞅着太要命，赶紧制止，这下我们便纠缠在一起，可能被你敲门的气势吓到了，她手一滑，玻璃杯就往我脑门上敲来了，虽然手拨开了一下没扎进眼睛，多少把额头擦破了，我多半是被吓着了，顺势往地上倒，其实不怎么疼。然后你也看到了，她大哭着跑出去了。”
敬叶八成讲的口干舌燥，此刻缄默下来。
我忍不住咂舌：“没想到陈静水痴情到这个地步，心思也太深沉了些。可是她也太偏激了，不被喜欢也不能自戕嘛，路长着呢，指不定有更好的等着她。”
敬叶爬过来，在我耳朵边咬了几句话，惊得我下巴也掉下来了。
“什么，许彬彬诱她开房上床，强……强……那个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