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何峰离开之后,陆沉不敢迟疑半分,回到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便急匆匆的离开了这后勤弟子区。
陆沉家住西云城内,所谓西云城,不过是朝云宗的一座附属城池罢,位于朝云山西方数十里处。西云城内很大一部分收入都用来给朝云宗收集那些灵石、灵宝、灵草之类仙人所用的物品。虽然凡人所收集的那些东西效果并不佳,但于朝云宗来说,赠予那些新进弟子则已足够。
数个时辰过后,徒步而行的陆沉已然来到了西云城门口,望着那熟悉中带有陌生感的城门,陆沉甚至有了不敢迈入的念头。
两年前,他愤怒之下不顾父亲的百般阻拦离家出走,誓要学会出神入化的仙术,把母亲救出,而今两年过去,他一无所成,非但没有救出母亲,连在朝云宗待下去的资格都没混到,这让他何以颜面面对父亲?
一念至此,陆沉心中仿若压了万斤巨石,脚步踌躇在原地,再无法迈动一步。
陆沉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进入西云城的,待他反应过来之时,父亲正拿着粗糙的手掌拍着他的肩膀。
陆沉看到父亲,正欲说话,可眼帘之前的满头白发让他一路上组织的千言万语生生斩断,再记不起半分,陆沉的眼眶不争气的涌上了泪花。
“天儿,你怎么了?”陆父的声音不再那么慈善动听,反而充满了沙哑。那绝不像一个正处中年人的声音,更像是经历了数百年沧桑变化的佝偻老人所发出:“哎呀,不管所为何事,总之平安回来就好啊,你先回屋待着,爹给你做饭去,看你模样,定是赶路许久,饿坏了吧?只不过爹做的饭没有你娘做的可口……”
说到这里,陆父突然停了下来,散落的白发遮掩了他浑浊的双目,或许在无人知晓中已经泪流而下。这一切陆沉看不到,可陆沉能清晰的听到父亲那份哽咽,两年过去,时间非但没有抹去父亲心中那份痛,反而在时间的沉淀中愈加浓厚。那一声哽咽,超脱了所有的思念之词。
陆沉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说道:“爹,孩儿不孝,两年光景让爹孤身一人在这偌大的庭院里独守,孩儿本以为可以学的一身本领救出娘,让一家人团聚,可……时至今日,孩儿根本没学的半点仙术。”
陆父连忙走上去把陆沉扶起,叹了一口浊气:“天儿,这件事过去了那么久,你非但没有忘却你娘,还有这份救母之心,便足够了!至于怪与不怪,无论如何也是算不到你头上的,要怪就怪爹没本事,无法护全这个家。”
陆沉听着父亲说的话,口气中那难以掩饰的自责和绝望,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一闪即逝,陆沉皱了皱眉,想要抓住,却无处下手。
“爹,我饿了,你去做饭吧。”陆沉心中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份烦躁,此刻看到的父亲,仿佛不再是两年前那个无比慈祥的父亲,准确的说此际面前的父亲已经不能用人来形述,陆沉从父亲身上感受到了生机的衰败,而他却毫无办法阻止这种状态。
吃过饭后,陆沉便早早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一如两年前那样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看到这种情况,陆沉心中那迫不及待的救母之心瞬间被压制了下去:娘已经不在身边了,难道还要爹一个人一日又一日的承受着孤独么?
陆沉心事重重的睡去,一觉醒来,天已大白。陆沉走出房间,迎着刺目的阳光,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貌似好久都没有如此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了,家果然比任何一处都令人心安。
堂厅的桌子上有父亲做好的饭菜和纸条,纸条上写着:“天儿,爹出去买一些东西,起来了就吃饭吧,不用等爹,爹已经吃过了,吃过饭就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吧。”
陆沉看完这几句话,嘴角露出了那久违的稚嫩笑容,随而坐下,拿起筷子吃了起来。饭菜纵然不是色香味俱全,吃起来却也令人舒心。
这便是家,在这儿,陆沉无需再把自己脆弱的心灵裹上一层又一层的盔甲,无需再装作一副无比坚强的人模狗样,也不用担心会有人诉说自己的不是。
陆沉狼吞虎咽的把桌子上的饭菜吃光,走到庭院里,感受着这并不算大的院落带来的温馨,这一刻,陆沉愿就此沉沦: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就让梦晚一点醒;如果这是现实,那就这样一直顺延下去该多好?
陆沉在院落里徘徊了片刻,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大门,这条街如两年前一样,只不过比之从前,这儿多了一分萧条,少了一丝活气。或许是因为陆沉在山脚待太久的缘故,见惯了灵气充裕的草木,当下心中才会有此感觉。
“你是小天哥吗?”一个怯生生的稚嫩声音从旁边传来,陆沉扭过头,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约莫十六七的女子,她站在胡同拐角处,面容恬静,一双大眼睛正滴溜溜打转。
陆沉眉头微皱,在他的印象中并没有认识过这样一个女子,但对方一口便叫出他的名字,并且称呼为兄长……
“嗯~”陆沉边应声边在脑海中思索眼前这女孩的身份。
女子听到陆沉应声,快步走到陆沉身边,绕着陆沉转了一圈,从上到下环视了一遍道:“许久不见,小天哥倒是长得越发俊俏了呢。”
事实上也的确如女子说的那般,陆沉在朝云山脚下待了长达两年之久,每天与草木为友,与花水为伴,全身充斥着大自然的气息。再加上两年来他身高体型也有了不小的变化,此刻陆沉油亮黑发在身后洒落,眉头时常微皱,仿佛有着些什么难解的心事,同时也把一双宝石蓝的眼眸衬托的愈加深邃,略微消瘦的脸型亦显得面部棱角分明。
听到女子说的话,陆沉干咳一声,脸上刹那间爬上一抹绯红,被一个女孩当面说长得俊俏,饶是陆沉已经在外摸爬滚打了两年,可见到的女人寥寥无几,连与女子说的话都不超过双手之数。此刻如此,陆沉顿时心乱如麻,慌不择言道:“你,你是谁?”
那女孩听到陆沉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立刻瞪大了双眼,露出绝顶惊讶的表情。
“陆小天,你说什么?你问我是谁?你竟然问我是谁!”原本女孩脸上带着的浅浅笑容顿时消失不见“小天哥,你是不是失忆了?对,肯定是失忆了,不然怎么连我都不记得了呢?”
陆沉看着女孩那逗人发笑的表情,心中豁然开朗。对于这个看起来有些调皮的女孩,陆沉再熟悉不过了,此女名叫莫语,陆沉与她自小一同玩到大,只不过果真是女大十八变,仅仅两年时间,从前那个总是留着蓬松短发的假小子如今也已变得出水芙蓉,亭亭玉立。连陆沉都难以一眼认出。
“莫语,这么些时光未见,你却变化这么大,连我都难以认出了。”陆沉习惯性的举起手要揉揉莫语的小脑袋,不过手刚抬起,便停在了半空之中,片刻后,陆沉终究还是没有将手落在莫语的脑袋上。
陆沉收回了手,她或许还是两年前的她,不曾改变。而他却不再是两年前的自己,不会如两年前那般天真无邪,不谙世事。他的肩膀上需要扛起的太多。
陆沉心底深知,自母亲被朝云宗的人抓走之后,邻里乡亲都不敢与他们家的人走的太近,有的甚至避之不及。两年前,陆沉心中尚有不解,之前母亲帮了邻里乡亲那么多,而从母亲被朝云宗人抓走之后,街坊邻居总在背后指指道道。
原本到陆沉家中串门的人不在少数,而自那时起,庭院里再没有出现一个外人,整座大院显得如此冷清,那么孤寂。
时间会抹平一些事,当然也会推波助澜一些事。
自前两天陆沉到城中,到自家门口看到那些人脸上挂着的蔑视以及畏惧,就明白他在众人心中依然是妖魔鬼怪的孩子,依然无法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
陆沉带着些许浅笑的脸逐渐变冷,直到某一个瞬间,终于狠下心开口说道:“你走吧,别和我走得太近,对你不好。”
莫语心中有些转不过弯,刚刚知道她是莫语之后陆沉脸上明显有了淡淡的笑容,而这前后不足片刻,陆沉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天哥,我是莫语呀,你肯定还记得对不对?刚刚你都认出我来了,现在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莫语用急迫的语气一连问了好多,双目亦赤裸裸的瞪着陆沉。
陆沉低着头,他不知该怎么说,要说些什么,或许他本来就不用说话。然而陆沉这样,更加让莫语心急如焚。
“你是说因为陆伯母吗?我从来都不相信陆伯母是那些仙人口中的妖魔,陆伯母人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是妖魔鬼怪?你又何必在这件事上耿耿于怀,有些事放下之后你会发现原来一切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陆沉自嘲一笑道:“放下?我怎么能放下?什么事我都能放下,唯独这件事,我放不下,也不敢放下!”
莫语看到陆沉那坚定的神色,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事,所承受的不仅仅是一时片刻的打击,更是陆沉心底不为人知的痛,难以抚平。
陆沉转身走向了庭院,刚走几步,停了一下,伫立在原处头也没回道:“两年前的陆小天已然不在,忘记他吧,你就当做一个朋友湮灭在了时间里吧,现在的我叫陆沉!”
不待莫语说话,陆沉快步走回了庭院里关上了朱红色的大门。
这一关,关掉了以往的一切,关掉了儿时的情谊,亦关掉了陆沉的心。从此,那颗已然封闭的心很难再为谁为某事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