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拿着罐可乐经过。晴晴早把刚才的事情忘了,见了红色的杯子兴奋地说:“我要喝。”她还小的时候,当然也就是四个月前还没满三岁的时候,有好好的同事喂她喝过,她一直记得那滋味。敏知忙说:“这不好喝,我们喝别的。”知道他们要来喝东西,好好特意在短信里叮嘱过不要让孩子喝可乐汽水。晴晴撅起小嘴,敏知搂着她柔声劝哄。
“我不活了。”晴晴突然清脆响亮地来了一句。
座上两个大人瞬间僵硬。周围射来谴责的目光。
“你说啥?”高瞻瞪着眼睛。
“我不活了。”晴晴口齿清晰地重复,手里却满不在乎地去抓桌上放的小雕塑,乌黑的大眼睛在厚厚的刘海下面眨啊眨。
“你知道啥叫不活了吗?”高瞻有板有眼特别认真。
晴晴嘟着嘴:“就是一直哭呗。”还嫌高瞻笨。
敏知看着一大一小较真,抿着嘴微笑。却突然想该不会是好好在家里念叨这句话,还哭,让孩子学去了吧,便问:“谁还说过这句话啊晴晴,告诉阿姨好不好?”
“螺狮锁链。”
敏知和高瞻面面相觑。旁边的服务员强忍着笑好心提醒:“是那个电视吧,老死去活来的,律师所之恋。”
高瞻拧起浓眉:“律,律师所还恋什么恋?啥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原来他一着急,就有点口吃。
敏知别过头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宝贝儿,我们去看大哥哥做香蕉牛奶。”卫颖不知看了多久的好戏,这才施施然出来解围。
晴晴胖胖的脸蛋上露出酒窝,看着敏知细声细气的问:“关阿姨去吗?”
“我在这里占着座。放心,我会一直看着晴晴。”敏知感动得要哭。
“嗯,我知道”小胖妞从椅子上扭到地上,扬扬得意地看着高瞻,“阿姨你要观察他,考验他。”
敏知的脑海里轰的一声,一千万个后悔不该在昨天给好好打电话,让她说了这么一句被晴晴听去。
对面传来低沉压抑的笑声,她没有勇气抬头。而卫颖干脆没克制,大笑着在孩子脸上连亲两下:“哎哟,我的小开心豆儿。阿姨要把你拐回家藏着。”抱着她扬长而去。
敏知一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简直不知道怎么熬到晚上的。还没进家门就去踹卫颖:“还不是为了你。”卫颖大大咧咧:“那你直接跟他说你是为我做红娘呗,我脸皮厚,我不怕。”敏知愤然:“你就是头猪。”把卧室门猛地关上。卫颖倒在沙发上揉肚子,一晚上都没缓过劲。
唯一让敏知觉得收获的,是她观察到高瞻的不来电,卫颖的心不在焉。
“徐澈啊徐澈,我总算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儿。”她真诚地如释重负。
自从试车惊魂之后,敏知就痛下决心要把车练好。卫颖自告奋勇:“你开我的车,我在旁边指导。”敏知对上两次自己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经历还记忆犹新,做了个鬼脸就给徐澈打电话。
练了一上午车出了几次险情,徐澈却眉毛都没抬,心平气和地在每次问题之后让敏知停到路旁,跟她仔细分析应该注意什么,国内的规矩和可能遇到的情况又是什么。关敏知小姐重拾自信,只差没有握着拳头对着北京灰蒙蒙的天大喊一声生活真美好,好好活就有意义。
去吃午饭的时候路比较绕,由徐澈开车。他信手拧开音响:“还记得这张CD吧?”
“恋恋风尘。”敏知把CD套拿到手里,居然是崭新的。
“这是我新买的。从前那张早听坏了。”
“你还弹吉他吗?”
“没。这些年到处跑,哪有时间?”
敏知装作漫不经心:“其实我本来想叫卫颖出来吃午饭,可是她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徐澈打方向盘的手微微一滞,却没有接口。饭后他递给敏知一张名片:“你们俩该多运动,尤其是卫颖,她整天待在家里,对身体不好。她一个人懒,你回来两个人做伴有动力。这是我一个朋友,王归农。他们有群人周末爬山野营什么的,也比较有趣,你们可以去参加。我等会就给他打电话。”
“你不参加吗?”
“我偶尔去,不过过几天要去欧洲出差。你们自己先去,王归农人不错,他太太也很热心。去健身房吧,卫颖那个性子容易觉得无聊,还是户外活动好,她也顺便搜集小说素材。”徐澈一反常态地说了好多话,敏知笑着拍胸脯下保证书,一定把卫颖拖出去锻炼。
看着敏知上楼去,徐澈又在车里坐了很久。那张CD还在重复播放: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你说什么?”卫颖扎着高高的马尾,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裙,露出笔直光洁的长腿。她脸上的神情骄傲又天真,那是专属少女的权利。他把烟摁灭,低哑着嗓子回答:“我说,那天我跟你说的话,只是一个玩笑罢了。”
“一个玩笑?”她喃喃地重复。他抬头冷漠地注视她,一言不发。她后退两步,以为扬着下巴就不能泄露情绪,却不知道她的眼眶已经红透。她转身奔出去,还未到门口手就捂住了嘴巴。他站在那里,想给自己再点支烟,打火机却怎么也掏不出来,一着急,落在了地上,手上的一盒烟也撒了一地。
后来有次卫颖喝醉了,抱着他的脖子一直哭着骂:“徐澈,你的理由真烂,真的太烂了。你看着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也会用电视剧的俗套呢?”他抱紧她,她的眼泪滚烫地透过衬衫烙在他胸口的肌肤上。
“对不起。”他把脸埋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直到现在,这三个字还是显得不够分量和矫情。他只能退在阴影里注视着,努力控制住自己偶尔的情不自禁,希望有天能够亲眼看见她的幸福。
那个周末敏知卫颖就跟王归农活动去了。那群人都是外向的性子,开着越野车往郊区跑,一路说说笑笑,跟卫颖敏知很快就熟络起来。
卫颖本来对爬长城这样的事情颇不以为然:“我小学初中高中乃至上大学几乎都要组织去长城,还去啊?”哪知王归农他们去的根本不是收门票的著名景点,要爬山很久才能上去,而且那段长城有些地方还是残破断开的,行走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偶尔需要手脚并用。
卫颖爬到上面后只剩下坐在那里喘气的份。敏知看她实在没有可能再往前走,就留下陪她看风景。王归农的太太苏爽有了身孕,也留在原地跟他们俩聊天。
“看你,连孕妇都不如。”敏知推卫颖一把。卫颖可怜兮兮地说:“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好好表现。”
苏爽笑着说:“今天大远没来,他要在,估计大家要走更难的路,也要走更远。”
“大远是谁?一路上我听他们个个都提这个大远。”敏知好奇地问。
“大远是这帮人的核心,他可厉害,绝对是个高手,攀岩滑水爬山露营样样精通,最早徒步穿越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人之一,还登过珠峰。”
敏知和卫颖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想可不能跟这个人玩,显得自己太菜鸟很打击生活热情。哪知苏爽似乎看出他们的心思,又说:“他是个急脾气,不过呢为人非常好,我们这些人还不是跟着他一点一点提高的。”
那天回去之后卫颖有好几天走路得横着,上楼下楼需要自己动手搬自己的脚。她发誓赌咒再也不折磨自己,可是到周末苏爽的短信一来,她立刻把誓言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在郊区找了个地方远足。因为地势平缓,卫颖终于坚持了下来,虽然比别人都慢了一个小时才回到起点。
同伴们在烧烤,卫颖挣扎着扑过去,看到羊肉串登时觉得刚才受的苦都是值得的,左手抓了三串,右手捏了五串。敏知在后面捂着脸哀号:“这个人我不认识。”
卫颖和敏知吃得津津有味,连呼不错。旁边的女孩却说:“可惜大远没来,他烤的肉串比新疆馆子还好吃。”
敏知看女孩们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忍不住调侃:“大远同志有什么不会的吗?”女孩郑重地说:“似乎没有。”周围笑倒了一片,直说今天大远一定不停打喷嚏。
王归农过后跟敏知卫颖聊天:“大远在一家公司做过整整八年的现场工程师。你们听说过现场工程师吧?”敏知和卫颖摇头。
王归农说,好几家石油或者能源公司在招聘和员工职业发展规划上享有盛名,他们从顶尖院校招聘应届毕业生,不分专业背景,只要能力突出都可以进入公司,统统从FE (Field Engineer 现场工程师)做起,工作流动性极大,常常被发配到最偏远的地方协助能源勘探开采,几年后可以转为管理人员。据传FE的训练课程里不单包括相关的石油知识,还包括了急救,野外生存,攀岩,开直升飞机等项目,所以这些人大多经历过长年的风吹日晒,个个是户外活动的高手。大远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资深少女敏知立刻神往,连声后悔当初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这样的机会。王归农笑着摇头:“这工作不适合女孩子,太苦。”卫颖在一边不紧不慢地说:“老王你别浪费口水,敏知就是典型的叶公好龙。让她离开大城市去乡下住两天她准哭。”气得敏知捶了她好几下。
五月中旬,Frank带着敏知开始了她在中国分公司的第一个项目:协助中国国际能源公司收购美国德州一家炼油厂。整个组总共六人,包括两个senior staff,和两个junior staff。和敏知最紧密接触的就是两位senior staff,罗伟和王毅。
除了国际税务部,审计部也参与了这个项目。K公司审计部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被中国国际能源公司聘为审计师了。拿到这个项目,主要靠的就是审计部合伙人罗松枝和客户的良好关系。为了保证本季度和年终审计报表正确记录这次收购,罗松枝特地指出要保证审计部的参与。
敏知对罗松枝的印象不错。这个人跟Frank年纪差不多,为人可和蔼多了,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是国内科班出身的会计师,毕业于中国最负盛名的一所金融学院,加盟K公司以来发展了极强的人脉关系,再加上他的业务数一数二,所以在整个北京分公司里说话极有分量。
两个部门合作的第一天,敏知就觉察到两位高层之间的微妙气氛。整个会议都是罗松枝滔滔不绝,而Frank几乎一言未发。敏知倒不觉得奇怪,传闻华北地区主管合伙人明年有个空位,罗松枝和Frank是最有力的两名竞争者。
直到那天敏知看到合同上自己每小时的事务费仅仅两百美元才有些吃惊。她直接去找Frank,Frank叹了口气:“这次跟客户的交涉谈判是由客户关系部直接完成的。”敏知这才弄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通常情况下,国际税务部给予客户的优惠不会高于百分之三十,这是由国际税务部极强的专业性质决定的,国内公司对于本国税务再精通,也没法全面了解海外税务。可是审计等其他部门就没有这样的相对优势,所以一般给予客户的优惠会达到百分之五十。这次的项目由罗松枝和对方全盘交涉,自做主张地给了对方百分之五十的事务费折扣,引起了Frank的不满。
Frank和罗松枝的矛盾仅仅是个开始。敏知很快又发觉罗伟和王毅对自己的态度带着某种衡量审视的意味,却也不是不尽心或者傲慢。
“会不会他们不服你?”破晓提醒敏知。敏知愣了一下,答:“应该不会。他们俩毕竟从来没有真正在美国工作,直接接触过美国税务,年纪又跟我差不多,论资历和专业知识,一定在我之下,我想他们自己也清楚。”
“别太掉以轻心。尤其要小心这两个人越过你跟你的上司接触。”
敏知特别喜欢听破晓殷殷叮嘱自己事情时的语气,心底有电流酥麻麻地通过,忍不住微笑低低地答了声“嗯。”她的声音格外轻柔,仿佛是偎在他怀里时的低语,一时间隔着电话的两个人都觉得温馨无限,无声胜有声。
计划书做好,Frank带着敏知到国际能源公司做演讲。敏知准备充分,口齿伶俐,应变奇快,加上讲解专业而耐心,笑容甜美,对方到场的相关高层都十分满意。会毕,连Frank都带了一丝微笑,嘉许地看了敏知一眼。
敏知和Frank等电梯离开。电梯门打开,几名国际能源的员工从里面说笑着走出来,敏知起先没在意,要等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才和其中一个人对上视线。她轻轻地啊了一声,电梯门已经合上,把那熟悉的说话声关在外面。
到了楼下Frank另有会议不回公司,顺便就放了敏知的假,让她晚上不用加班现在就回家。敏知自然高兴,正站在街头想抢的士的时候手机响了,高瞻的大嗓门传来:“呵,关敏知,你怎么来我们公司?”敏知也笑:“你也从来没说你在哪里工作。”想起上次自己闹的笑话,有些赧然。
“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是卖车的?”高瞻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上次的事。
敏知只是笑,解释了一遍自己的来意。
“我说呢,穿那么正式。”敏知觉得高瞻的声音不只从手机里传来,转头一看,果然见他已经到了身后。
“我在市场战略部工作。”他又理了发,头发特别短,更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两人聊了一会,高瞻问:“饿不饿?”敏知这才发觉讲了一个下午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于是笑着问:“难道你要请我吃饭?”高瞻哈哈大笑:“你要不嫌弃就到我们食堂吃吧,好歹不赖,我是饿死了。”
敏知跟着高瞻去食堂,一路上遇到好几人亲热地跟他打招呼:“头儿。”敏知忍不住问:“都是你的下属?”高瞻有些得意:“是。看看我手下的小伙子,精神吧?”
“真看不出你还做人领导。”
高瞻挑眉:“我就看着这么像个目无组织纪律的?”
敏知忍着笑宽慰:“不是,就是像个自由主义者。”
“这都哪儿跟哪儿?姑娘,不能这么蒙人。”他回头正儿八经地教训她。
点好饭菜高瞻开始狼吞虎咽,倒也没忘记招呼敏知:“别客气。抢着吃才香。”他把衬衫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且曲线漂亮的小臂。敏知却只注意到上面一道深而长的疤痕,从腕下足足延伸到手肘。高瞻顺着敏知的目光不以为意地看了那条伤疤一眼:“当年做现场工程师的时候在新疆翻了一次车,没啥。”
他声音大,动作大,说话却反而总是轻描淡写,让敏知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你还买车吗?”他问。
“买吧。”
高瞻听出她语气里的不确定,笑着放下筷子盯着她的眼睛:“还害怕?”
敏知有些窘迫:“不,只是觉得交通太差,城市又大,容易头晕,也许应该环保一点天天挤地铁。”
高瞻抱着手打量她:“你穿着这一身挤地铁?”
敏知发现,他有个特别的本事,就是笑的时候还拧着眉毛,像是本来想笑,却故意要装做严肃,来掩饰他的孩子气。敏知含着温和笑意答:“现在天还冷,我套件风衣倒也没什么。”
高瞻笑:“好吧,我再逼你就像强买强卖了。”招手叫了两杯热茶,一杯给敏知,“喝一口,回去的路上精神点。”敏知微笑:“其实我还是要买车,改天给你电话。”
饭后高瞻让敏知等他:“我去拿外套和电脑,送你一程。”敏知信步在走廊里闲逛,电梯门叮的一响,高瞻从里面出来,他身后电梯里有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旁边站着的正是K公司审计部合伙人罗松枝。
敏知下意识地往后一站,没让罗松枝看到自己,等高瞻过来低声问:“刚才电梯里的人是谁?”
“我们老总。哦,他旁边那个,是你们公司的罗先生吧,他们似乎关系不错。”
敏知一下明白过来,意识到这个项目的实施恐怕要比自己想象的棘手。罗松枝和客户总裁的私人关系很可能意味着将来国际税务部无论做什么都要有所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