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天的算术课上,算术老师不点名地批评了我。他说得很气愤,眼睛严厉地盯着我。同学们的目光也全集中在我的脸上,我如坐针毡。心里一直在流泪,那天一下学,我就去了汾河岸边。我委屈得很厉害,就对着汾河歇斯底里的喊。我哇哇地叫着,我也不知道我喊什么,只是惊飞了一些在河边觅食的麻雀。喊累了,我就仰卧在堤坝上发呆。我不知道我错在那里,我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还没有从根本上意识到这悲剧的根源。只是从此以后,我变得更加沉默了。什么话也不想说,然而不久,我还是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迫转学了。
那天,我真不该去教导处,也不该看到我不应该看到的那一场景。那天似乎又非出事不可。我的哥哥解放一早就打了我一次。娘安排我每天叫解放起床,如果不喊他起床,他好象每天都能从早晨睡到下午。我开始喊他,他没理我,翻身又睡过去了。我就在他身边大声叫,他还是赖在被窝里不起。我怕迟到挨老师批评,就猛地掀起他的被子。这时,我就在他褥子上发现了一团湿迹。我笑着说,哥,你尿湿褥子了。解放一下醒了,赤条条坐起来,说,你胡说,我咋会尿湿呢,你见我啥时尿湿过褥子。我指指褥子上的湿印,说,我怎么会胡说你呢,你看么。他低头去看,脸立刻红了,他有些沮丧地摇摇头,说,我没尿呀,一定是你尿的,嫁祸于人。我说,我和你中间还有建国,怎么会是我呢。他想想也对,就又说,那一定是建国尿了。我说,你别赖了,明明是你尿的么。解放恼羞成怒,跳下地来就挥拳打我。
直到几年之后,我才知道,解放那天晚上的确没有尿湿褥子,他是遗精。他也不知道,这是梦遗。不久,娘给他给我都做了裤衩,这样就避免了直接遗在褥子上的可能。
我因为被解放打了几拳,心情一直不好。当天,又因为一件小事,和我的同桌发生了冲突。我越过了课桌的国界线。她用胳膊肘撞我一下,正好我写作业,她撞得我在作业本上划了一长道子,作业毁了,我火了,也去撞她。我们撞来撞去,又骂开了对方的娘,直到下午,许萍还喋喋不休的骂我。所以,那天,我的心情非常恶劣。偏偏那天下午,轮到我这个组出黑板报。
出黑板报,最发愁的是插图。我和我们组的几个同学,都在这方面没有天赋,图画是在班上最差的。我们后来就想到了图画老师,她有一本黑板报图案书。我和两个男同学结伴去找图画老师。图画老师是我们老师中最漂亮的。我还没有见过比她漂亮的女人。而且,她很腼腆,说话从来都是轻声轻气的。按说,图画的课堂应该是最差的。但是我发现,每逢她的课,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学生,包括我的哥哥解放,都很规矩,从不乱说乱动。不知道是因为她课讲得好,还是人长得好。我们班的同学都说她象《英雄儿女》中的王芳。
在办公室,我们没能找到图画老师。别的老师说,教导主任把她叫走了。我们就又结伴到教导处。到了教导处于主任的办公室,谁也不敢去喊“报告”。如果说老师办公室已经使我们心惊胆颤的话,教导处对我们这些学生来说,简直是象公安局法院一样让我们畏惧。我们推来推去,谁也没有勇气喊“报告”。后来,他们就逼我,说我是班干部,应该一马当先。我说,咱们先不喊,我在门缝上看看,如果林老师在,我再喊,林老师不再,我们就不用喊了。说完,我就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把眼睛贴在一条小缝上往里面瞅。刚瞅了一眼,我就倒出了一口冷气。我不愿意相信我的眼睛,又贴脸看了一次。我当即惊得跌坐在地上。那俩个同学急忙过来扶我,我慌里慌急地站起来,疾步往出走。那俩个同学莫名其妙,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迭声地说,你咋就走了,林老师到底在不在呀。我说,在是在呢。他们就拖住了我,说,在,我们就喊她呀。要不咱们咋画图案哩。我头上冒着冷汗,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敢喊报告了。他们拖住我不放,说,为什么不敢喊了。你真要不敢喊,我们去喊。我急忙扯住他俩,说,你们也别去喊了,咱们瞎画吧。说完,我拉上他俩就走。他俩个还是不走,我只好告诉他们说,里面出事了。他俩紧张地看着我,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我说,我不能告诉你们。我越不告诉他们,他们就越想知道。他们拉着我,非要问我于主任办公室出了什么事。他们还一千次地发誓,如果我说了,他们绝不会再传出去,谁传闲话谁是小狗。我被他们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趴在他们俩的耳边低声告诉了他们。我说,我看见于主任抱着林老师亲嘴呢。林老师不让亲,于主任非要亲。他俩顿时惊呆了,即刻又哈哈大笑起来。都说,有意思,真有意思。我严肃地对他们说,你们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他俩又一次向我起誓,谁说出去谁不得好死。玩水淹死,走路被火车撞死。
最后,我们那天的黑板报上只画了一个太阳。我们发现,世界上只有太阳好画了。画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用红粉笔在周围画几十条直线,于是阳光灿烂,一片辉煌。我们都为这个没有办法的杰作非常得意。并为自己掌握着一个重大的秘密激动不安。出完黑板报,我们没有马上回家,我们又去田野,去了汾河滩,尽情地玩耍了两个小时,然后才怀抱着一个可乐又可怕的秘密回家了。
第二天,我就发现我被他俩出卖了。我一去学校,就有几个同学马上围了上来,象做地下工作一样,压着嗓子悄声问我,于主任和林老师真的亲嘴了。我马上说,没有。但他们不依不饶,就说谁谁和他说了。我就找昨天那俩个同学,那俩同学不敢否认,只是骂那些同学,他娘的,我说我只告他一人,别再传了,你看看,他这么不守信用,还是说出去了。我们去揍他。我哭笑不得。
阴云在我的头顶越来越加密集。全校都在传说林老师的故事。先是看不到林老师来上课了,接着又听说林老师要跳汾河自杀。林老师要自尽的消息把我吓坏了,我知道我成了罪人。是我把林老师逼上寻短见的悬崖上的。我惶惶不安,每天晚上做恶梦,梦见林老师怨恨地望着我。
一天下午,校长传唤了我。他们终于顺藤摸瓜,抓到了我这个“凶手”。校长一见我,我就说了。我非常悔恨。我知道林老师是无辜的。我看见她挣扎,她反抗,只是那个于主任太可恶了。他知道林老师不敢喊,终于逼迫林老师就范。该自尽的是那个于主任,而不是林老师。
校长听了我的忏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声责备我说,邵合作,你看见就看见了,你不该说出去呀。你要说,也应该找我说。你看看现在弄得。我说,我实在不想说,后来他们非逼迫我说。校长抬起头盯着我说,我听好几个老师反映你的问题,你平日太骄傲自满了,那个老师也看不起,这怎么能行呢。你才学了多点东西。我没有心情辩驳,驯顺地听着校长的训斥。我还在为林老师的自杀而懊悔。
校长训斥我一通之后,沉默了很久。突然,他又两眼放光地看着我说,邵合作,你看这样吧,明天我们开个全校大会,你上台做个检查,你就说,你没看见于主任和林老师怎么怎么,是你瞎编的。这样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学校也不会给你什么处分。我抬起头,不相信地看了校长半天,我说,我没瞎编呀,我果真看见了么。校长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说,现在的情况需要你修正一下那个说法。这样对林老师好,对你也好。我快要哭了,我很伤心,可我不能欺骗自己。我就鼓着勇气说,我不想撒谎。我也不应该撒谎。校长的眼睛暗淡了下去。他懒懒地瞥了我一眼,又向我挥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我就转身出去了。
爹被传到了学校。爹开始还以为又是解放犯了错误,惹出了麻烦。
我那天回家早,我一进门,就看见爹虎视耽耽地站在炕边。他可能等我已经很久了。所以,等我一走进去,就迫不及待地向我冲了过来,他在我脸上猛烈地扇了一拳。我当即昏倒在地。
醒来之后,我被告知,学校有意让我转学。如果我同意在全校师生大会做检查,更正那个谣言,则另当别论。我告爹说,我愿意转学。
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娘和爹已经因为我大吵了一通。娘为我辩护,还骂了爹。所以,爹没有开始那样大的火气了。爹又气又恨地望着我,无比伤心地说,我咋生了你这么个犟种呢。撞到南墙也不回头,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明天就给我卷上铺盖走吧。
于是,我含泪告别了母校。临走的时候,除了刘鑫叔叔和他的女儿阳阳,我只想见一见林老师。但是有同学告我,林老师回老家去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直到若干年后,我才想通这个道理,如果我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做了检查,更正那个我亲眼所见的事实,这场风波就会平息下去,林老师就可以不走,还会继续给同学们上图画课。
我再也没有见过象她那样美丽的女老师了。我为自己目睹的那一幕,深深懊悔。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撒不了谎,也不愿意撒谎,这就是我一生的悲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