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硬土,半空中阵阵风声呼喝,灰土尘泥间无数的稀散棱石,不断随风激荡而起,而后“噼里啪啦”的打将下来,就如同暴雨一般的倾盆而落。几棵横栽在路旁的枯树随着风力在不断的左右倾摆。摇摇欲坠之下,其上大小不一的虫蛀窟洞透出了瑟瑟的“呜呜”之音,就如同万千恶鬼般的,在阴森之处哭泣不绝。
地上只剩半截的路碑虚插在青苔四起的官道,上面“如意村”三字随着风日的侵袭,腐蚀不堪,似标示着这里曾是个繁华的村落,但如今除了还有几户破败的草房之外,已茫然而再无他物,虽曾是鱼米的地界,但如今却任谁骤然来到此地,也都只感比之乞丐所避的居所,也还要破落几分。
募然一声嘶鸣,在这荒少人烟的村庄中显得格外刺耳,风喝中一骑青马奋蹄,飞快的自远方弛来。马上之人一身乌黑的素衣着在身上,散淡的眉间隐隐的撒出了一抹凄冷,透出了些孤傲的面容。随着他这一人一马渐行渐近,马上的这人抬手拢了拢随风而坠的飘带,随后“吁”的一声带住了马的缰绳,伴随着马头左摇右摆的“哒哒”又往前走了几步,片刻后方才噶然而止,停在了这半截石碑的面前。
驻马凝望了良久,郁天扬冰冷的眼瞳中闪过了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凄然。他缓缓信马而行,听着马前銮玲“叮叮当当”的响个不断,眼光却淡淡的瞧着四外苍凉的地上已隐隐外露的白骨。又是阔别一载,如今连他也再分不清地上那些白骨中,哪些是人哪些是畜,神思在不由自主的游弋之中,却听一户孤零零的草房院落中忽的有声音响起。
“三保,你还是好好的念些书,将来即便考不取什么功名,至不济也可向你爹一样,在左右邻村混个教书的行当,到时娶上一房媳妇,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莫非还真要叫爹娘养你一辈子不成?”随着这声话音,郁天扬收敛了思绪向着那间草屋看去。
但见几根稀散篱笆围定的院内,一个的中年妇人此刻正艰难的弓起身子,坐在一张矮小的木凳上洗着衣裳。木盆中她那一双干枯的双手,似已经不住岁月的流逝而显得愈渐嶙峋,褶皱的手指布满了老茧,密密麻麻的裂纹被水一浸,让她不禁瞬时的一抖,随着一阵锥心的刺痛袭来,只见那妇人眉头紧拧,模样已显是吃痛已极。
随着她自己的那番话音,那妇人抬眼看了看躺在院外树梢上正呆呆出神的少年,随即展了展额上潸潸而下的汗水,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叹出了声来。而树上那少年听着此话,对此竟似仿若不闻。他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脸上却已有了与其年岁不相称的倾颓,微微侧过了头,待瞧见那妇人关切的眼神,这方才一骨碌身,从树梢上跳下来,嘴里轻声的哼道:“娘,爹终日教我些什么无用的大道理,可是我也没见这天下依着他那番道理而得享太平,既如此,便学得那般满腹经纶则又有何用?”
“那你便去邻家张师傅那里做个学徒,待会儿等你爹回来,替你去好好的央告央告。听说张家的木匠手艺可在远近都颇有名气,到时满师出徒,多少也可干个正经营生。娘跟你说,任凭着世道如何变化,终究也还是饿不死手艺人的。”那中年妇人说着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眼光再次向那少年望去,谁料那少年此时竟已将头别在了一边,嘴里轻声的叹道:“当一辈子木匠莫非便可不受人欺负?您可见哪个大户找他做家什给过几多钱来?反之种种杂税比各家还多,如此窝囊度世我才不要!”
“这也不愿那也不成,你既无手艺又无学问,将来却能做些什么,难道去偷去抢不成?还是沦为乞丐当街要饭?”那中年妇人说着面带愠色,说了几句气话出来,随后又再正要再苦口婆心的劝导一番。却见那少年竟突的挺了挺还稍显单薄的肩膀,昂然的回道:“娘又怎知我将来没本事,我只不过是不愿学那些迂腐之人教授的学问罢了。我既生于世间,便断不能如此庸庸的度过,有朝一日必要干出些惊天的大事出来,如此方不复来人世一载,否则如猪狗畜生一般度日又有何生趣可言?
随着这番激昂的言语,那少年的眼睛里也似闪出了非凡的光彩,谁料“啪”的一声,一记耳光已打了过来。那少年微微的一愕之下,见是他娘动手一时并不敢躲,随着五根清晰的指痕印在他脸上,再见那中年妇人已然厉声的怒道:“我和你爹一世都是这般过活,莫非依你所言,我们都皆如猪狗一般!你瞧瞧邻居家的孩子,哪一个像你一样,只知道整天的胡思乱想!”
原本自知失言,那少年已轻轻的侧过了头去,谁想一听此话,却又将头转了过来,大声的道:“别人怎么样,和我又有什么干系,莫非他们甘愿怎样,我也要照学不成!”
他说着却又是被一个巴掌挥过,那中年妇人身子微微的一抖,瞧着那少年脸上渐渐泛起的淤痕,心中一时又疼又气。眼中闪过了一丝爱怜之后,随即却瞧见那少年脸上那副倔强的样子,当下于是一瞬间又化成了一团怒意,张手又欲再打,谁料那少年此刻非但不躲,反而将身子更加的挺直,气得那中年妇人顿时浑身的栗抖,伸手便将盆边的木杖拾了起来,劈头盖脸的打将下去。
瞧着这一番的打骂,一时竟似恍如昨日,唯一不同的是角色却已再不是故人。郁天扬将这母子二人的对话一一的听在耳里,心中但只觉五味杂陈,口中不自禁的喟然一叹,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
却听募然的一声暴响,猛然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郁天扬心中一凛,也不知是出了何事,右手下意识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却见他此刻跨下的那匹青马也已经不住突然的这般惊吓,猛的前腿抬起,仰天一阵的嘶鸣,似欲受惊而奔,迫的他两腿赶忙的骤然夹紧,“吁..吁”不断的连连紧带缰绳,直至了片刻之后,方才将这匹坐骑渐渐的平稳下来。
侧头向着声响的方向望去,只见刚刚那对母子说话的院落近旁,一座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茅屋,此时似再也禁不住风力的侵袭,轰然而倒。而里面顷刻间,也并没有呜咽的喊叫之声传来,显是早已被人废弃无人居住。而随着他那匹青马的嘶鸣,此刻那院中的中年妇人与那少年也已同时瞧见了他。
但见她两人一愣神,同时停下了打骂的脚步。那少年一眼瞧见了马上的郁天扬,倔强的脸上顿时颜色一喜,手舞足蹈的高呼了声“宁大哥!”随即便几步小跑窜到了他的马前。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郁天扬正要说话,却见此刻那中年妇人脸上也露出了和蔼的颜色,虽是刚刚家丑外露,她却也似乎全不介意,只在身上擦了擦阴湿的双手,随即便走过来温声的道:“是中阙回来了,还没吃饭吧,你等着,婶子这就给你去做。”
她嘴里说着,手下已收拾着正要回转屋内,郁天扬却已翻身从马上跳下,整衣的对着那中年妇人躬身施了一礼,随即从怀中掏出了一包银子递上,与此同时摆了摆手,口里淡淡的笑道:“李大婶您不必忙活,眼下事繁,我去墓上看上一眼便即刻又要离去,唉,中阙想来惭愧,这许多年都要蒙您一家替我对我爹娘的坟前多加的照拂。”
听他说完,李大婶并不将他递过的那包银子接过,反伸手又将它推了回去,接着蹙眉愠言道:“中阙,我们两家相交已多年,你虽然离乡在外各时的奔忙,却为何每次回来都要如此的见外。”那李大婶说着,脸上已有了不悦之色,郁天扬一见顿时也不好再说,当下只得苦苦一笑道:“只是中阙见您一家如此生活太也艰苦,想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您既不愿便全当我从未说过此话便是。”
郁天扬说着再次的拜身一礼,那李大婶母子知他要前往他爹娘的坟前祭拜,当下她二人自不便跟随。郁天扬独自的拉过马来,缓步绕到了那李大婶的院落之后,走了没几步,便但见一处密林外,两座紧挨着厚土堆叠的坟包清晰的映入了他的眼帘。
坟前虽没有墓碑立矗,但左右却被打扫的甚是干净,两三个碗碟贡在坟下,里面都满满盛着些吃食瓜果之物。虽不是山珍海味,但郁天扬却知道那李大婶一家非但并不阔绰,反倒是捉襟见肘的度日,当下心中一阵感激。迈步走到了近前,凝望了良久,随即双腿一曲,就在那两处坟前跪了下来,整衣襟恭恭敬敬的磕了九个头,随即方才长身站起,神思一时神往,正陷入了往日回忆当中,谁料就在此档,风声中突的带来了一阵奔乱的马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