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下去的一瞬间,他不受控制地伸出了手。
那一刻他终于想起了当时救下林默安时,心中唯一的念头。
“他是我弟弟,林默安,他是我弟弟……”
贴近的血缘,相似的面容,挚爱的亲人,手指相牵,就是永恒的流年,林默安,他是林默宇的弟弟,所以,才会一生不离不弃。
哥,你是骗人的,我一直知道
从那个梦境里惊醒之后,林默宇就一夜无眠,导致上课时,他就呵欠连连,他嫌恶地扭头看了一眼后排的林默安,盘算着放学之后一定要迅速离开,不给林默安任何炫耀纠缠的机会。
放学铃刚刚敲响,他就一马当先地跑出了门,肚子在咕咕地叫着,他并没有跑多远,就找了一家饭馆要了碗面吃了起来。
他坚信林默安不会找到这儿,只是,脑海中闪现的,永远是魏亚亚温柔的笑靥,心底酸涩,痛不可挡。
吃完之后,困倦又来,他打着呵欠走出了门,溜达着穿过马路回家。
“哥!”身后是林默安焦急的喊声。
他蓦然回头,却看见不远处那个细瘦的身影,倒在了地上。
林默安孱弱的身体,经不起激烈的跑动,在急切地寻找他的路上,他的旧病再一次复发。
他一瞬间大脑空白。
林默安的身体,原本就撑不住这样长时间的奔跑,这是他们彼此,都知道的事。
“林……”他只说出了一个字,竟感觉眼眶酸热如鲠在喉,哀伤到叫不出那个人的名字。
少年苍白而细瘦的手中,还捏着写着魏亚亚名字的信件,真是讽刺,在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找他炫耀。
路人纷纷惊叫救援,林默安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微笑着把信尽力抬起,喃喃细语:“哥……这是你的……”
医院的急救,到来得如此迅疾,只是林默安羸弱的身体使然,依旧无法挽回他那单薄的生命。
父母已经哭得近乎晕厥,林默宇不顾医生的阻拦,冲进了监护室。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林默安,面无血色的少年,弥留之际,看到了他,竟也是泪湿了眼眶。
他趋前,紧紧地抓住了林默安的手。
“哥哥……是个大骗子……啊!”林默安说话已经如此吃力,说几个字,就要停一停。
“什么……”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虚弱的林默安。
“哥居然对我说……最讨厌的就是我了,当年要是没救我让我掉到河里淹死就好了,现在也不想看到我……”林默安的声音一点点弱了下去,“那都是……骗人的……对不对?”
林默宇忽然泪盈于眶,用力地点着头,“对!都是骗你的!”
“我就说嘛。”林默安带着微笑,看了他一眼,“那个豁出命去救我的哥哥,不会讨厌我的,只要是你骗我的事,我都知道……”
少年的声音微弱下去,身边的仪器发出刺耳尖锐的鸣叫,林默宇紧紧地握着林默安的手,哽咽地嘶吼着:“林默安——”
他不知道的是,魏亚亚的信封里,写得满满,她原本喜欢上的人,就是林默宇,而不是林默安,她委托林默安的,只是将这封表明心意的信件传达,只是他出于自卑和对林默安的反感,将这一切都统统误会。
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林默安有关身世的一切,原来当年,林默宇的母亲爱上了自己的姐夫,也就是林默安的父亲,这样背德的情感,这样污浊的结晶,一切的爱恨,却终结于一场大火之中。
林默宇的母亲,拼尽全力,从着火的房子中,救出了自己的姐姐、姐夫和彼此的孩子,最后却因为烧伤过度而离世,在弥留之际,她哭着对自己的姐姐道歉,请求他们抚养自己的孩子。
就像林默安的妈妈说过的那样,就因为是亲人,所以最终也无法选择怨恨。
林默宇、林默安,从此身世成为了被尘封的过往,两个年龄相仿又有微妙血缘之亲的小孩,被当作双胞胎一起抚养长大。
只是出于当年心底的愤恨,林默安的母亲,始终没有办法对这样的自己,像对身患疾病的林默安那样无微不至地关爱。
时间已经回不去了,那个叫着“哥哥”的小男孩,终究被抛弃进了枯萎的记忆之中。两个人的青春年少就这样倏然离去,犹如一抹失了明的光。
(尾声)
林默宇想起幼年时两个小小的婴儿于同一个摇篮,略大后他跟在自己的身后磕磕绊绊,即使身体虚弱仍没有放弃学习,考上同一所高中时他的笑颜,还有,他看了无数次无数次,与他这样相似的脸。
最终,林默安却在临别的时刻,将他曾经相救的恩情尽数偿还。
他颤抖着将手抚上自己的右眼,这是林默安于这个世界上,给予他唯一的留念。
记忆的名字叫永殇
最初的谎言
门“吱嘎”一声开了,阴暗逼仄的楼梯里透进了一点光亮,黎小听蹑手蹑脚地下楼,一只手提着书包,一边小心翼翼地往楼下小院中看去。
院中的藤椅上,年老的爷爷正戴着老花镜,慢慢地翻动着膝头的报纸,天色阴沉,乌云密布,他偶尔抬头望一眼天空,嘴里嘟囔抱怨着即将来临的大雨。
真不走运,黎小听心里暗暗地说了一句,泄气地反复琢磨着可以瞒过爷爷顺利出门的办法。
今天,是市里赛车比赛决赛的日子,不知那个她喜欢了很久的赛车手上官云飞,会不会战胜劲敌成功卫冕,可是,爷爷却一直认为,一个女孩子家,就该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看书写字,迷恋那些疯狂的比赛,追随在男孩子的身后,像个什么样子?
因此,为了这类事,祖孙二人倒也没少产生过矛盾,若是爷爷知道她又要去看赛车比赛,定是不会允许她出门的。
“小听啊,你要干什么去?”这时爷爷发现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她,咳嗽了一声。
她不自在地笑了笑,忽然,有了主意。
“爷爷,我去找好友雅雅玩,她让我把书带去呢。”谎言出口得如此顺理她好像又看见了那个佝偻的身影,轻轻地咳嗽着,拐棍敲击地面的“嗒嗒”声渐渐远去,身影在泪水中变得模糊起来,却最终,看不见了。
爷爷,您离去之后还会有谁,会比全世界的人更袒护我……成章,她走过爷爷身边,手中晃着一本书。
“好,好,快下雨了啊,小听你带把伞吧,可要早回来啊!”爷爷不疑有他,摸着胡子点了点头。
黎小听如获大赦,迅速地跑出了门,走得太急,书包里没装好的那张赛车比赛的海报,就晃悠悠地飘落到了爷爷的眼前。
“小听!你这明明是……”
听到爷爷在身后的吼声,黎小听如同脚下抹油一般,不管不顾地飞快跑走。
心里不是不怨怼的,黎小听向赛车比赛的场所奔去,有一丝苦涩的滋味,慢慢渲染了开来。
黎小听并不是个幸福的孩子,奶奶去世得很早,一直是爷爷帮忙将她看大,七岁那年,她的父亲又因为空难过世了,数年后母亲改嫁,原意是要带她一起,而爷爷却近乎偏执到疯狂地拒绝了这个决定,而是将黎小听留在了自己的身边抚养成长。
“小听是我们黎家的根苗,怎么可能跟着你离开!”记忆中是爷爷气势汹汹的宣告,一把把她抱得紧紧,仿佛再也不愿松开,大雨之中,她看着无奈离去的母亲的背影,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时的她也只是个孩子,几乎是憎恨一般地抬头瞪着爷爷——到底是为什么,剥夺她留在妈妈身边的权利。
一年又一年,她在爷爷的艰难抚养下长大,也长得越来越似她记忆中深爱着的那两个亲人,只是心中欠缺的那一部分关爱,再也没有办法轻易抚平。
年岁渐长的她,有了桀骜的心性,渐渐看不惯爷爷某些所作所为,经常会产生争执,黎小听每次看着爷爷被气得涨红的脸,总忍不住想要问出一句话:“爷爷,当初执意分开我和妈妈的你,到底为什么会那么自私?”
遗失的回归大雨毫无预兆地就下了起来,走得匆忙的黎小听,并没听从爷爷那“带把伞”的劝告,被淋了个浑身透湿。
当她气喘吁吁地赶到赛车场时,比赛刚好结束,大屏幕上还回放着刚才他夺冠的瞬间,透过拥挤的人群,她一眼就看见了正站在台上拿着奖杯的那名笑容张扬的少年。
上官云飞,二十二岁的赛车手,曾是黎小听的青梅竹马,已经参加过国内数个有名的比赛,如明星般俊朗的外貌,和平易近人的性格,使得他短时间内,就有了大批粉丝群。
颁奖典礼结束,上官云飞和队友们,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走来。
“喂!”她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大大咧咧挤过去拍他的肩膀,笑容煦暖,“恭喜呀。”
年轻的赛车手看着如同落汤鸡般的她,没辙地叹气,顺手从队友手中摸过一把伞递给她,“怎么没打伞就来了,着凉了的话,你爷爷该担心了。”
她不在乎地拂开头发,“没事,咳,那老头儿,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逃过他的唠叨,来给你加油的,你开心不?”
“怎么说话呢,这小丫头。”上官云飞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你爷爷最近身体还好吧?记得帮我带声好。”
旁边嘘声顿起,大家皆艳羡地看着在他身旁的黎小听,猜测着是不是他的绯闻女友,而这一切,到了黎小听的耳里,反而更有了骄纵的理由。
“我好不容易才来见你的,你上官张口闭口就是我爷爷,真没意思,你都不先问问我的事吗?”
说着,她哼了一声,故意装出一副耍小女生脾气的娇蛮派头,拿起他递给她的伞就跑掉了。
大雨倾盆,黎小听打着伞走在回去的路上,回忆起上官云飞得奖时的笑脸,还是不知不觉红了脸。
不知道回家之后,该怎么面对已经晓得被她欺骗了的爷爷,会不会又一场唇舌之争。
她走到巷口时,隐约听到不远处有喧闹声,她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就进了家门。
意外的是,爷爷居然不在,空留院中的藤椅,在大雨中被雨滴敲打出“嗒嗒”的水声。
她坐在窗口,无聊地看着雨幕,不知不觉,记忆回旋,在她的小时候,似乎也有着这样一场雨。
在一个暴雨的夜晚,爷爷抱着染上肺炎高烧不退的小小的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去,医生叹息着说病情严重需要长久治疗,邻里大婶惋惜地议论纷纷说该向神灵祈求祝愿,若是往日,爷爷早就会斥责这样听起来就不靠谱的建议,却在那时,紧锁眉头沉默了很久。
而她在一个夜晚悄然醒来,赫然发现堂屋之内檀香微燃,悄悄看去,却鼻头一酸,原来往日那个从来不信什么神灵的爷爷,为了她的病,最终还是弯下了他那挺直的膝。
黎小听心神不宁地在家等了很久,天幕愈加阴沉,雨声越来越大,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九点,她终于再也坐不住了,抓起伞冲进了雨中。
原来,不管怎样的冲突和争执,她还是在意着爷爷的安全。
黎小听刚冲到巷口,就遇到了邻居王婶,大嗓门儿的女人一把就拉住了她,声音在雨中尖锐得吓人:
“哎呀,小听啊,快快,走,我们去看看,你爷爷那是怎么了呀……”
她的心,忽然像是被绑上了千斤重的石块,沉沉地坠了下去。
黎小听是在暴雨中的巷口发现爷爷的,他那灰布衣服早已被淋透,湿答答地贴在身上,手里却紧紧地握着一把伞,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雨帘,眼神茫然而绝望。
“爷爷!”黎小听扑了过去,试图摇晃他冰冷的身体。
而爷爷的神态却是异样,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了一会儿眼前的黎小听,翕动嘴唇,模糊不清地念叨着:“我为什么……记不起回家的路了?我想追上你,给你送伞……但是,忽然找不到回家的路……”
黎小听清楚地发觉,爷爷在发抖,他是那么惶恐,为了他那衰退的记忆力,为了他遗失掉最为温暖的回归。
她再也忍不住地抱紧了爷爷,哽咽地说着:
“爷爷,我带您回家。”
忘却的挚爱
那天淋雨之后的爷爷回到家之后就病了一场,黎小听陪在身边,端茶送水照顾得尽心尽力。
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劝妥爷爷去医院检查,医生似乎已对这类老年病症见怪不怪,提笔在病历上写下:“老年记忆力丧失。”
这是一种顽固的病症,曾经那些美好的记忆,印刻在年轮之中的印记,最终在病魔的侵袭下渐次支离。
自从查出这个病的迹象之后,黎小听就劝说爷爷别再时常出门,只是,高二的她学业繁忙,平日那些买菜做饭的活儿,做得依旧不甚顺手。而爷爷又始终是闲不住的,他时常拄着拐棍,嗒嗒嗒地在家中奔走忙碌着。
后来又有几次,爷爷在外买菜时,找不到回家的路,被好心的邻居送回来,黎小听看着行动不便却勉力支撑着的爷爷,不由觉得那样心酸。
爷爷的右腿,有一点瘸,而这件事,却源于幼年的她。
在黎小听小的时候,爷爷省吃俭用,买了一辆三轮车,平日带着她外出买菜、逛街、游玩,小小的她就坐在后座的车斗里,兴高采烈地唱着歌。
后来有一天,她口口声声说着是为了让爷爷休息一会儿,执意要骑,就将爷爷请到了后面的车斗,而初次尝试的自己,开心地蹬着三轮车。
只是在路上,掌握方向尚且不熟练的她,为了躲避飞速路过的车辆,连人带车翻下了河堤,她被爷爷护在怀里,而那辆三轮车,却重重地压上了爷爷的右腿。
那时的爷爷,头上疼得直冒虚汗,瞪着眼咬牙抱怨:“我可再也不用你这小兔崽子载我了!”但在看到她毫发无伤之时,却有着最为欣慰的笑容,浮现在了脸上。
之后爷爷的行走,离不开拐棍了,从此闭着眼睛也能知道爷爷的所在,那拐棍点地的声音,像是一曲奇妙的歌,仅仅听到,就有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再过几日,就是奶奶和爸爸的忌日了。
那日,黎小听毕恭毕敬地在家中摆出了两人的遗像,恭恭敬敬地对着鞠了躬,点了香,静静地祝祷着。
身后嗒嗒嗒的声音如此清晰,黎小听睁开了眼睛默默地想,自从亲人一个个离开她之后,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爷爷了,不知道在他看到这二人照片时,会沉默、会流泪还是会感伤。
“这是谁?”她听到她身后的爷爷问着。
她的身躯不可控制地颤抖了起来,猛然回身看着神色茫然陌生的爷爷。
他已经记不起了,自己数年的伴侣,自己挚爱的儿子,原来,不管怎样浓重的感情经历,怎样亲密无间的血缘,在病魔的侵袭下,最终依旧会归于平淡和忘却。
那是不是有一天,她也会被爷爷这样忘记?爷爷会像看陌生人一般,问着:“你是谁?”
她蓦然被惊吓,扑到了爷爷的怀中,号啕大哭了起来。
温暖的挂牵自从爷爷病了之后,黎小听一放学,就回家陪伴爷爷,但毕竟是年少的心性,渐渐觉得生活十分无聊。
她花了好大工夫,才辗转问到了上官云飞的手机号。
正是放学时间,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期待和甜蜜,拨通了这个号码。
响了没多久,就被接了起来,那边是青年熟悉的嗓音,“喂?”
黎小听的脸上有些发热,忙扬声应答着:“云飞哥哥,是我啦。”
“小听?”青年带着温和的笑意,“怎么了?功课忙不忙?没有和爷爷吵架吧?怎么忽然想到要打电话过来?”
为什么打电话过来,黎小听在听到这个问句之时,不由得捏紧了话筒。
她是真的喜欢这个俊朗的青年,儿时最为歆慕的大哥哥,长大后跌跌绊绊也当成目标想要接近的存在。如今对他,更是早早就怀了几分朦胧的心思,只是隐藏得实在是太好,导致如今的他,还浑然未觉。
她想要对他说出,对他叙述出心中萌动着的崇拜,嘴唇张了又合,心中正在积攒着仅有的勇气……“云飞哥哥,我想告诉你……”
话音未落,袖口已经被邻家好心的大婶拽住,面前神色焦急关切的女人,对她絮絮地说着:“这不是小听嘛,你爷爷呀,说去接你放学了,你有没有遇到他呀?”
什么?她的心骤然抽紧,急急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一句:“抱歉我有事改天再说。”就想也不想地挂断电话,掉头向学校奔去。
学生早已走光,耀华高中的大门口,没有一个人影,她茫然地站在那里,身旁空留萧瑟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