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有邮差来敲门,她便急忙去开了门,却是裁缝寄来的账单,她又和丈夫嘀咕了几句那退休的军士长贪杯的毛病。
到吃午饭时,她说道:“等赫伯特晚上回家,又要说那些玩笑话了。”
“我也说呢,”怀特先生说着,一边给自己倒了点啤酒,“反正,这件事现在是摊在我手上了,肯定无疑了。”
“你又知道了。”妻子安慰道。
“我真知道,”老头答道,“这毫无悬念啊,我已经——你怎么了?”
他妻子没回答。她正看着屋外的一个陌生男子,神秘地踱着步,犹豫不决地盯着他们的房子,似乎想下定决心进来。她神经质似的联想起那两百英镑来,再看那陌生人,穿得也很体面,还戴着顶崭新的大礼帽。他在门口站了三次,每次都走开又踱起步来。到第四次,他终于把手放在门上,把心一横,猛然推开门,沿着小道走进来。怀特太太一定神,急忙把手背在身后,解开围裙带子,把它压在椅垫下。
她把那陌生人领进屋来,他看起来十分拘束,却偷偷瞅着老太太,凝神听她嘀嘀咕咕道歉,都是房间凌乱,丈夫衣衫不整(那是他经常打理花园时穿的)之类。然后便等着他开口,说来访理由,她几乎拿出女性的全部耐心了,那人依然一语不发,诡异极了。
“我是受托来通知你们的,”最后,陌生人终于开口了,却弯下腰,摘掉裤子上的棉线,“我来自‘莫和美津’公司。”
老太太吃了一惊。不由紧张地问道:“有什么事吗?赫伯特出事了吗?怎么了?”
“嘿,嘿!老妈,”她丈夫打断她,急忙说道,“先坐下吧,别妄下结论。我肯定,你不是来说坏消息吧,先生。”他急切地看着对方。
“我很抱歉——”来客说道。
“他受伤了?”母亲忙问道。
来客恭敬地默认了。“伤得很重,”他平静地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痛苦了。”
“啊,感谢上帝!”老太太说着,双手十指交叉,“感谢上帝保佑!感谢——”
她突然却沉默了,好像明白了某种预言的先兆。却见陌生人转过头去,默然证实了她那可怕的猜想。她沉了一下呼吸,转向比她更迟钝的丈夫,只是把那双颤抖的老手放在他手里。两人沉默许久。
“他被机器绞住了。”来客不得不低声说道。
“被机器绞住了,”怀特先生重复着,恍恍惚惚,“是的。”
他跌坐下来,两目空空地盯着窗外,把妻子的手牵在他双手之间,握紧了。就像差不多四十年前,他追求她时经常做的那样。
“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了,”他说着,缓缓转向来客,“太残酷了。”
那人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慢慢走到窗户边。“公司希望我来转达他们诚挚的歉意,对二位的丧子之痛,我们也感同身受,”他说着,头也不回,“我请求你们理解,我只是公司一个雇员,是受命来此的。”
没人回答他。老太太脸色苍白,目不转睛,似乎连呼吸都凝结了。
她丈夫的脸看上去更难看,似乎他的军士朋友一开始提到猴爪时也是这表情。
“我不得不转告你们,‘莫和美津’公司拒绝承担任何责任,”来客继续说,“他们不承认有任何责任。不过,考虑到令郎为公司所做的贡献,他们想送给你们一笔钱,以作补偿。”
怀特先生放开妻子的手,猛然站起身来,用一种可怕的眼神凝视着来客,从干瘪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多少?”
“两百英镑。”来客答道。
妻子尖叫一声,昏死过去。老头露出一丝苦笑,像盲人一样伸出双手,突地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是个巨大的新墓园,离家约有两英里远。葬完死者后,两个老人依旧回到那房子里。满屋都是死亡的阴影,死气沉沉。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起先他们甚至难以反应过来,还残留着一丝期待,仿佛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至少可以减轻他们的负担。这打击太大了,两颗苍老的心实在不堪承受。
时间流逝。老人的期望慢慢变成绝望和冷漠,有时甚至还叫错名字。但终于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他们现在已经无话可说了,只是感叹生死之间的疲劳,如此漫长。
大约过了一周,一天夜里,老头突然惊醒,伸手一摸,妻子却不在身边。屋里一片漆黑,只隐约听见轻微的哭声从窗边传来。他起身坐在床上,侧耳去听。
“快回来,”他温言细语道,“你会着凉的。”
“我儿子更冷。”老太太说着,又哭泣起来。
那啜泣声时断时续,慢慢从耳边消失了。床很温暖,他又感到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如此半梦半醒,好容易睡着,却又被妻子突然一声尖叫吵醒了。他惊了一跳。
“爪子!”只见妻子疯狂地尖叫着,“猴爪!”
他慌忙坐起来,问道:“哪里?在哪里?什么事?”
却见妻子踉踉跄跄走过来。“我要猴爪。”她很平静地说,“你已经毁掉了吗?”
“它在客厅里,那个架子上。”他回答,犹自惊魂未定,只是问:
“为什么?”
她又哭又笑,却俯身过来,亲了他的面颊。
“我刚刚才想到它。”她歇斯底里地说,“为什么我之前就没想到?你为什么也没想到?”
“想到什么?”他问。
“还有两个愿啊,”她快速地说,“我们才许了一个。”
“难道还不够吗?”他厉声道。
“不够,”她尖声说,面露得色,“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呢。走,快下去拿它,许愿让我们的儿子复活。”
老头坐在床上,掀开被子,两腿颤抖不止,大声惊叫:“仁慈的上帝啊,你简直是疯了!”
“去拿,”她催促道,“快去拿,许愿——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她丈夫划燃一根火柴,点亮了烛台。“回床上来,”他说,声音都颤抖了,“你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第一个愿都应验了,”老太太兴奋地说,“为什么不试试第二个?”
“那是巧……合。”老头结结巴巴地说道。
“去拿吧,再许个愿。”老太太尖叫着,激动得全身发抖。
老头却转过身来,注视着她,声音发颤。“他已经死了十天了,再说他——我实在不想告诉你这些,可是——现在我都只能看衣服才认得出他了,那实在是太残忍了,你看了受不了,怎么办?”
“把他带回来。”他妻子大喊着,只是把他往门边拽,“你认为我会害怕我亲手带大的孩子吗?”
他便摸黑下了楼,度步走到客厅,摸到壁炉架旁。那法宝还在那里放着。他害怕极了,深怕那未出口的愿望把四分五裂的儿子带回来,他还来不及逃出房间就被抓住了。他只得屏住呼吸,却突然好像失去了方向。他额头冰凉,渗出丝丝冷汗,只好凭感觉绕过桌子,顺着墙壁走,最后发觉自己到了一处狭窄的走廊,手里竟赫然拿着那个不祥之物。
待回到房间,他发现妻子脸色变得更苍白了,两眼放着光,神情极其不自然,他心里一阵阵发毛。
“许愿!”她大叫道,声音十分尖厉。
“简直是愚蠢啊,作孽啊!”他支支吾吾。
“许愿!”他妻子又重复道。
他只得举起手,说:“我发愿让我儿子活过来。”
那法宝却掉在地上,他恐惧地注视着它,然后颤抖着瘫软在椅子里。那老太太却双眼灼烧如火,几步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
他坐在那里,身体几乎冻僵了,只是偶尔瞥一眼老太太凝视窗外的身影。蜡烛烧完了,残留的火苗还在瓷质烛台边缘跳动,在天花板和墙上抛射出巨大而颤动的影子。最后,火苗突然暴亮,燃了一会儿就熄灭了。老头慢慢爬回床上,心中矛盾交织,只希望那法宝能够失灵,过了一两分钟,那老妇人也走了过来,漠然无语地躺在他旁边。
两个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躺着,听时钟嘀嘀嗒嗒地走。楼梯嘎嘎作响,一群老鼠吱吱唧唧赛马似的跑过墙边。黑暗更加沉重了,躺了好一阵,丈夫终于鼓起勇气,摸到一盒火柴,划了一根,照着下楼找蜡烛。
刚走到楼梯口,火柴就熄了。他停住脚,又划了一根。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听声音仿佛从前门传来的,却极低极细,几乎听不出来。
火柴从他手里滑落。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然后他急忙转身,飞快溜回房间,闩好门抵在背上。敲门声第三次响起来,穿过了整个房子。
“是什么?”老太太吃了一惊,不禁尖声道。
“耗子,”老头答道,声音颤抖着——“一只耗子。下楼梯时从我脚边跑过去。”
他妻子坐起身来,在床上听。只听见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在整个房子里回荡。
“是赫伯特!”她尖叫道,“是赫伯特!”
她飞快跑到门边,却被丈夫挡住了,他伸手抓住她,紧紧地捉住。
“你要去做什么?”他低声道,声音竟嘶哑了。
“是我儿子,是赫伯特!”她哭叫道,机械地挣扎着,“我都忘了,墓地可有两英里远啊。你抓住我做什么?放开我。我必须去开门!”
“老天爷呀,别放它进来啊。”那老头哭着,战栗不已。
“你竟然害怕你亲生儿子,”她尖叫着,一边挣扎,“放开我。我来了,赫伯特;我来了!”
敲门声继续响着,连续不断。老太太突然挣脱手臂,开门跑了出去。她丈夫跟在后面,一面哭喊着,只是苦苦哀求。她早已匆匆跑下楼了。随后便听见摘掉门链的咔嗒声,底门闩慢慢从门臼拔出的闷响声。
突然,那老妇人却紧张起来,气喘吁吁。
“门闩……”她大叫道,“快下来。我够不着。”
这时,她丈夫却趴在地上,发疯似的摸索着那个猴爪。他必须在屋外那东西进来之前找到它。敲门声却更响了,连珠炮似的,在整个房子里回荡,他听见椅子在地上的摩擦声。只见他妻子从走廊里拖出一把椅子,靠在大厅门上。随后便听见门闩被缓慢拔出的咔嗒声,就在这时,他也找到了猴爪,奋力举起来,疯狂地呼出了第三个,也是最后的愿望。
敲门声戛然而止,虽然那回响依然在屋子里旋转,他听见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大门打开了,冷风扑面而来,直蹿上楼梯;他妻子发出一声长长的绝望而又痛苦的哀号,老头终于鼓足勇气,跑下楼来,到她身边,然后又走到院门外。只见对面街灯闪烁,照在马路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