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荣三郎把师傅小野塚铁斋的遗志融入剑道中，将神变梦想流发挥得淋漓尽致，但他的刀刃也没能沾上山东平七郎的鲜血。平七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看准荣三郎挥刀的动作，后退了一步，同时用刀柄打开朝自己伸过来的刀刃，然后即刻侧转身，直接从上砍下去。扑空的荣三郎就如同把手搭在拉门上时，拉门自己滑了出去似的，不由得向前栽去，眼看着就要被平七郎的刀从正面劈开了。就在那一刹那，踉踉跄跄的荣三郎拼命抓住机会，用刀尖弹开平七郎的剑，好不容易脱离了险境。受到重击的藏太郎刀发出哐当的震动声。接着，荣三郎又把刀挥出一个圆形，大叫了一声，侧过身杀进月轮剑士的刀刃隔扇当中。
一场混战。
高空中似乎正刮着大风。云层飞快地飘动着，月光忽明忽暗。这个时候，在树丛间的空地上挥舞着白刃的人群，一忽儿如一粒粒小亮点，一忽儿又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看上去宛如舞台的幕布正不停地拉上、落下。
剑士们就像在热锅里炒的豆子一样跳来跳去。
他们交错飞舞，刀刃相交，刚纠缠起来又立刻分开，野草被肆意践踏，树叶散落一地——这里成了神变梦想流与月轮一刀流一较高下的精彩舞台。
刀剑之战的声响带着一种尖锐凛冽的冰冷之气，穿透耳底，蹿上人的脊梁骨。
夜晚的空气剑拔弩张，吆喝声如霜柱般涌上来，此起彼伏地掀起一阵狂风。那恐怖而猛烈的斗气就像烟雾一样在地上蔓延，足以让胆小之人闻风丧胆。激战中扬起的尘埃都包藏着黑暗。
一个女人从刚才起就躲在不远处的一块树影里，窥探交战情形。
她就是阿艳，不，她如今是松川短褂艺妓梦八。
她尽量装作顺从的样子给讨厌的铁匠富五郎敬酒，其间溜出来把泰轩叫进屋，将左膳一伙人的阴谋提前告知泰轩，让他们采取了这个对策。她躲在树丛里看了许久，与敌方交手的始终只有荣三郎一个人，定心丸泰轩师傅依然没有现身。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荣三郎一人姑且应付得来，可是不管怎么说，敌众我寡，该怎么办呢？荣三郎能否战到最后？阿艳不知不觉也紧张起来，暗暗替荣三郎捏一把汗。
荣三郎与泰轩本应一起埋伏在这里，等敌人走出来时冷不防给他们一个突然袭击，而现在却只有荣三郎一个人在挥剑奋战，泰轩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再继续观望一下吧！
荣三郎开始焦急了，他越过刀林看去，两个人影拄着尚未拔出鞘的大刀，一面轻声交谈着，一面饶有兴致地观战——那两人就是月轮军之助与丹下左膳。
“乾云！你在那儿吧？”
荣三郎说着跳了起来，把啃噬了好几个月轮剑士骨肉的武藏太郎刀举到面前，正要朝左膳和军之助杀过去的时候，土生仙之助随刀阵向前移动，来到了中间。
“混账！少来找麻烦！”
“满口胡言！来吧！”
仙之助站在荣三郎正对面，与他交起手来。而就在这时，他们脚边的草丛里涌起一阵破锣般的笑声，旁边的左膳也不禁转过头来看。
“哇哈哈！打得好！打得好！看来我也可以上场了。”
“哼！”左膳很快就听出了来者是谁，一反常态地以沉痛的语气说道，“是乞丐老爷吧？你在那儿说什么呢？”
笑呵呵的泰轩师傅已经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他不知何时钻到了他们附近，枕着草根和长颈酒壶睡在地上。
这大概也是他自创的一种隐身术吧。泰轩与荣三郎一起躲在树丛里等左膳一行人过来，荣三郎跳出去砍了走在前头的法胜寺三郎时，泰轩则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绕到敌人后面。不过他既没有从背后偷袭，也没有攻其不备，而是在这个血肉横飞的战场前，一骨碌躺在带着露水的草地上，优哉游哉地观战到现在。泰轩并非对荣三郎背信弃义，其实，这是他独特的天性所致，证据就是——面对着飞快地抽出乾云的独眼独臂剑妖左膳，及后退一步手握大刀刀柄的月轮军之助，泰轩师傅也只是嗤笑着，脸上的胡须一抖一抖的。
“叫我乞丐老爷有点儿不确切。也许鄙人诚然是个乞丐，但却不是老爷。以后说话得小心点儿啊。”
“少说废话！看我怎么收拾你，让你连话都说不出来！”
“呵呵！这话我爱听！有意思！”
蒲生泰轩若无其事地说道。他单手拎着长颈酒壶，两眼半闭，迷迷糊糊地伫立在那儿，看上去似乎人在心不在。而实则非也。
虽然手上没拿刀，但那穿越身体的眼神完全是一副正统的自源流水月的姿态。
月轮一行人刚看到荣三郎时，以为他不过是个软弱无能的江户白面武士，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而他刚才便砍倒了他们的三个同伙，月轮派剑士渐渐有些招架不住锋锐的武藏太郎刀了。此时，在从相马南下江户的路上令他们咬牙切齿又无计可施的血笔账簿的持有者——那个留着胡须的乞丐又突然出现了，所以，剩下的剑士忽地都着了慌，开始想逃跑。援军首领月轮军之助见状，把手里冰冷如霜的三尺利刃在空中一挥，用周围那些乱了阵脚的弟子都听得到的声音大喊道：“让鄙人月轮军之助会会你！来吧！准备一下……”
泰轩一听，随口说道：“什么？准备？我用不着什么准备，你想攻哪儿就攻哪儿，请便。”
说罢，他依然动也没动一下。
“既然如此……”
军之助还没说完，声音便消失在空中，同时，一道白线如逆流而上的鱼群的鳞片，直直伸向泰轩，就要深深刺进他的胸膛里了！
那一瞬间，泰轩师傅常用的长颈酒壶啪的一声裂开了花，他也随之一下子从军之助的胳膊下钻过去，一脚踢开旁边的一个月轮剑士，顺势捡起从他手里落下的大刀，然后又慢吞吞地叉开腿站着，摆出流派始祖自源坊所创的不破水月架势。
市井浪人泰轩居士平日里都不佩刀，看来他照例打算以敌人之剑击败敌人，而这无剑之剑说不定正是剑法的极致奥秘所在。
月轮派的吵嚷声随拂晓的晨光扩散开来。他们看到那乞丐又拿起了利刃，一个个都发出惊恐和警戒的叫声。
不过，泰轩的厉害自不待言，诹访荣三郎的实力在今夜也接近于出神入化之境。
他一开始便砍死法胜寺三郎，然后又让四个人长眠在地，但他的体力不仅没被这长时间的激战削弱，那苍白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微笑，充满杀气的眼里增添了一抹冷色，神变梦想流的剑法也越发凛然。
“哈！”荣三郎翻转着刀，武藏太郎的刀尖在他眼前的对手土生仙之助前面划出一个圈，接着又叫道，“喝！看招！”
话音未落，刀已逼近，转眼间横竖一扫，乘虚咬上仙之助的肩膀。仙之助的右肩一下子裂开了，他呻吟着：“哇！好痛！”
他本想用左手压住伤口，但连手腕都陷了进去，伤势尤为惨重。
在月光的映照下，仙之助有些难以相信地看着自己那开了道大口子的肩膀。下一瞬间，他又感觉到荣三郎的刀插进了自己的内脏，他也知道，自己的呼吸正在烈火焚身的痛苦中逐渐衰竭。
新鲜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就在那时，一把短剑凭空飞来，射向正要朝荣三郎冲过去的冈崎兵卫的咽喉。
那小刀如一只猛禽，划破空气射过来，咔的一声刺进冈崎兵卫颚下。
无数条长长的血线顿时在黑暗中飞散开来，兵卫那一身绷紧的气力一下子全没了，他像个断线的木偶般伸着手在空中扑棱了几次，然后就无力地仰面倒在地上。
又遭到出其不意的埋伏！而且还是这微明之夜防不胜防的撒手剑！
左膳一伙人的脑海里当即闪现出那个像猴子似的矮子及他的撒手剑刀技——在前阵子的一个深更半夜，那矮子突然出现在本所妖宅的庭院里，眨眼间便夺去两三个月轮剑士的性命。
“汝等二十名将依次成为吾撒手剑之靶。”
这句恐吓的话语至今仍阴魂不散地映在他们的眼里。而此时，那神速无影的小刀又毫无预兆地从某个地方飞出来，如同一支流矢，毫不留情地射杀了一个身手不凡的月轮剑客。因此，月轮一干剑士一瞬之间忘了荣三郎和泰轩，一个个都惊愕、恐惧、畏畏缩缩。
事实上，那深不可测的撒手剑投刀者击倒冈崎兵卫后尚未满足，他似乎打算将自己炉火纯青的刀技展现在夜色中的每一个角落，紧接着又扔出反射着月光的第二剑、第三剑，那“嗖嗖”的声音带着妖气，拖着回音，在树与树之间的空气里盘旋。
就在那个时候，藤堂久米三郎正提着刀四处张望，想找到射出短剑的方向。其中一把小刀命中了他的侧腹，他立即弯下腰摁住伤口，一声凄惨的呻吟声在黑夜里毛骨悚然地回荡起来。不一会儿，久米三郎已经仰头倒地，两腿高高地抬起来，似要踢什么东西一样在空中挣扎了几下，很快便揪着草根没了动静，就这么断了气。
那撒手剑继续飞向惊呼一片的月轮一行人。这次，又一道磷光如河鱼般跃出来，擦过各务房之丞的鬓角，扎进了他身后的树干上。剩下的月轮剑士这才从短暂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原本聚成一团的人群一忽儿都叫喊着朝四面八方散去，与此同时，切实感受到情况危险的首领军之助扯开嗓子一声令下：“趴下！都趴下！把肚子紧紧贴着地面！快散开……快点儿！”
那粗哑的声音响彻四周，把叶子上的露水都震了下来。听到军之助的命令，月轮派终于有了对策，剑士们虽然惊慌地嚷嚷着，但也迅速作鸟兽散，东逃西窜地躲起来。转眼之间，所有人似乎都匍匐在地上了。一眼望去，八幡神社的庭院里看不到一个站着的人影。只有阵阵腥风从浸湿野草的血池和尸体上涌起来，几乎要把月亮遮住。刀剑乱斗的战场一时间也消失了，春夜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骚乱过后，夜里的寂静格外逼人。尤其是，在这可怕的短时间停战中包藏着一种紧张的气氛，甚至让活人羡慕丧命者，觉得一死了之还比较轻松。
曙光已早早露脸。
荣三郎与山东平七郎，泰轩与月轮军之助，还有丹下左膳。
四下里都没发现他们的身影，看来，在共同的敌人——玄妙飞刀面前，他们也不得不停止了这场胜败之争，不约而同地伏到草丛里去了吧。
其实，那撒手剑不仅仅以左膳及月轮派为袭击对象，还把荣三郎与泰轩当成了目标。因为，那小刀曾三次飞到泰轩与荣三郎的近旁，其中一把削过荣三郎腰间的武藏太郎刀刀鞘，落在他身边。
对于这来历不明的飞刀，好不容易在剑技上如鱼得水的荣三郎以及胆量天下第一的泰轩师傅也着实无从应对，只好暂时停止打斗，迅速趴在了地上。
左膳应该也正匍匐在某处吧。黎明前微亮的晨光弥漫在静悄悄的夜色中，低低地偏到一边的月亮渐渐失去了光芒。
随处可见略微高起的一块块黑影，那是被砍死的月轮剑士的尸体。
报晓的鸡鸣声随风传来，叶子互相摩擦而发出的沙沙声，听上去就像一首骷髅之歌。
天就要亮了，这场混战就这么结束了吗？躲在树丛里窥探的阿艳独自焦虑不安之时，大小两个人影映入了她的眼帘——在白烟般的晨雾中，那两个人影小跑着渐行渐远。
难道是耍猴人与猴子？阿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禁揉了揉眼睛。
注释
[1]信徒向神社或寺院献纳的灯。
[2]将面粉团切成小指大小的条形后油炸，再撒上砂糖的一种粗点心。
[3]剑道中段架势。击剑时把剑头对准对方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