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玉夭醒来,已是三日后的清晨。阳光和煦,送来淡淡花香,周围的一切平静得如此不真实,却让人觉得祥和。身上的伤口不知是谁细心地处理过,被白色的纱布包扎得整整齐齐,唯有胸口处仍旧隐隐作痛。
“你终于醒了,别乱动,快躺好。”方莹莹将手中的铜盆放到桌上,急忙走到玉夭身前,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呼一口气,道:“总算是退烧了,看来这个洛云天还有几分本事嘛,这药的效果不错。”
“洛云天,他来过?”
“嗯,天天来。听说你一直高烧不退就送了药来。话说回来,他对你可真够义气的。”方莹莹拍了一下玉夭的肩膀,言语中透着调侃的意味。
玉夭只好尴尬一笑,继而转移话题道:“对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闻言方莹莹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你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来我就生气。玉夭,之前明明告诉过你不要答应三师姐,你偏不听,弄得满身伤口,昏睡三日高烧不退,你知不知道我快担心死了。”
“所以,我是中了三师姐的剑,坚持不住昏过去了?”玉夭的记忆仍停留在自己对凌霜说还有二十五招时,对于之后的二十五招是怎样浑然不记得了,凌霜下手的确够狠,虽不至于要命,痛却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当然不是了,我从未想过你的剑法这么厉害,和三师姐足足过了三千多招。”方莹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话匣子打开就好似说不完似的。“你那一招枯木逢春反击得实在太漂亮了,还有步步生莲,我学剑这么多年从没有见过那样标准的剑招。另外,你的最后一招,听大师兄说,是传说中的斗转星移,从师祖创造了这一招式还从未有人练会过呢。玉夭,你是如何学会我们九嶷山的苍梧剑法的?”
“苍梧剑法?什么苍梧剑法?”玉夭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怎么感觉一切都变了?
“你不知道?还是不记得了?玉夭,你是不是烧还没退,在说胡话啊?”方莹莹说着便要探玉夭的额头,可惜被玉夭阻止了。
“山上可有一位穿粉衣长裙的女子和一位白衣男子?”玉夭望向方莹莹。
“有啊。”方莹莹答得爽快。
“能不能带我去见他们?”
“你不就是穿粉衣的女子吗?至于白衣男子,九嶷山最不缺的就是白衣男子,几乎所有的弟子都是身穿白色的啊。”莹莹轻笑。
“我做了一个梦,一对男女,女子一身粉衣长裙,男子气度不凡。梦中他们出现在九嶷山的大殿上,两人舞剑,身姿翩然,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庞,只觉得一切很真实。况且,他们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我虽然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他们两人的气质无双,这天下间再难找出第二对。”如果说第一次是偶然,那么第二次遇到同样的人就绝不可能是巧合。
“你若是没睡够就再睡一会儿,我过会儿再回来。”方莹莹只当玩笑,并未在意玉夭的梦境。
玉夭坐起身来仔细回想梦中的场景,梦中的两人共同舞剑,招招式式有着说不出的默契,每一个动作如此真实,似曾亲生经历一般,而方莹莹说自己和凌霜师姐过了三千剑招,这其中又有什么谜团未解?
在玉夭思考的同时,聂凌霜也在思索。那日比剑她表面上看去略胜一筹,毕竟没有像玉夭一般昏睡过去,但凌霜知道,玉夭的实力与自己相比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受到的剑伤也绝不比玉夭轻上多少。若不是那日有一道黑影阻止了她的攻击,自己定然会被困在画地为牢的招式中,若是闪电劈过头顶,后果不堪设想,只是不知那个黑影到底是谁,他的武功如此厉害,是敌还是友。
想起和玉夭比试的三千多招,凌霜不得不佩服她的剑术。她的剑气柔和而又凌厉,出剑快、准、狠,流云软剑在她的手中可攻可守。若说柔和与凌厉,本就是相反的词语,如何能修饰同一个人?可是这一对词语用在她的身上着实相衬,她的气质柔和,并未吐露杀气,她的剑术精湛,一招一式在她的演绎下准确而又自然。剑术到了一定境界,不单比招式的本身,更多的是一份意境,凌厉的剑气从剑身自然而然地挥发出来,看似柔和内含杀气,看似慢实则快,以自然之力为己用,能够斗转星移、呼风唤雨。显然,这种物我合一的境界凌霜未曾达到,故而使不出苍梧剑法的最后几招。
凌霜并非是容不下别人的人,相反,对于有能力者往往高看一眼,玉夭的剑术得到了她的认可。当玉夭真正执剑时,那种强者的气息与不服输的精神让凌霜如遇知音,强者往往是孤独的存在,所谓高处不胜寒,也正是此理。能得玉夭一知己,凌霜乐乎。可这不代表玉夭可以不守九嶷山的规矩,敬佩是一回事,规矩又是一回事,凌霜师姐分得相当清楚。
窗外竹叶簌簌落下,风卷席帘,带来些许凉意,自从受恩于执法长老,拜入九嶷山门下,许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宁静了。一直以来,每日恪守本派规矩,勤加练习剑法,久到连凌霜自己也似乎忘记了为何执剑,若不是此次受伤严重,或许也不会偷得这几日闲暇。可是人闲下来就容易想东想西,忆起昔日的一幕幕,莫名而生的心酸涌上心头。
桌案旁的竹埙,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轻轻放到唇边,纤细的手指在气孔上跳动。若说箬厢的埙声凄美,那也仅是凄美,可是凌霜的埙声,包含了太多的复杂情感,剪不断,理还乱,叙不清,是离愁,如泣如诉,如歌如念,万般情绪,苦涩杂陈,届时天地皆可为之动容。只有经历过,方才能有如此痛彻心扉,只有难遣的愁绪,才会有如此缠绵悱恻。
为何执剑?只有强者才能保护自己,只有强者才有活下去的权利,凌霜的理由很简单,只为了活着。没有人知道对于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孩,那是一段怎样的经历,就像是梦魇,纠缠了她数年岁月。
聂家,虽不是什么百年世家,却也算得上当地的大家族,有家族便有争斗,自古向来如此。聂凌霜是聂家的嫡长女,本该一世芳华,众人瞩目,可惜因为母亲早逝,父亲续娶,成了徒有虚名的聂家长女。
凌霜记得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就常常躲在花园的假山后面看着父亲抱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赏花,继室夫人沾着手帕为父亲擦汗,好一幅和谐画面,而自己,似乎永远是多余的一个。哭,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哭红了眼,哭累了,也不会有人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孩子,名为聂凌霜。
七岁那年为父亲准备了寿辰礼物,可是父亲连看也没看就扔到了地上。那件不起眼的寿星木雕是自己花了一月的时间精心刻就,期间手不知被刀子扎了多少下,深深浅浅的刻痕不知是多少个日夜的心血,换来的结局就是父亲的不屑一顾。木雕摔在地板上的声音是多么沉重,摔成两截的木雕又是多么丑陋。可是继室的女儿仅是拿着父亲的银子随便买了一个玉佩,就换得父亲的赞赏,甚至挂在腰间许久不摘下来。
八岁那年初遇一个少年,他带着自己玩耍,摘下一束野花送给自己,保护自己不受丫鬟的欺负,那段日子几乎是童年里所有的温暖。可是当他带着自己出现在家族的宴会上,宣布所要娶的人居然是妹妹时,凌霜第一次觉得天下不公平。如果一个人没有得到过温暖,或许从来不会奢求,可是那份温柔真真实实存在过,对于无人疼爱的聂凌霜就像是救命稻草,即使微乎其微,也会极力靠近。然而泡沫般的爱情注定了会破灭,那份温暖美好,美到不真实,美到只像一场梦。
八岁的凌霜即使生活不如意,却难掩她的一身风华,绝美的容颜,高挑的身躯,不难看出是一个美人胚子,也正是这份美貌为她招来了更多的祸患。那日的宴会上不少人对于跟在少年身后的凌霜赞不绝口,当天傍晚,继母第一次踏入自己的破茅屋,不为别的,只是暴打了自己一顿,一鞭鞭抽下来,血浸红了衣服,之后父亲听闻,对此也是一言不发。那时的凌霜,疼的不只是身体,更是幼小的心灵。
在那之后,继室夫人更是变着法儿地折腾凌霜,从推她下水,到要将她嫁给一个比父亲还大的遭老头子冲喜,再到后来诬陷她偷东西,手段层出不穷,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她远离那个少年——她妹妹未来的丈夫、商家的大少爷。
父亲不喜、无人疼爱的凌霜从小就很懂事,尽力不去继室面前碍眼,面对丫鬟欺负也是极力隐忍。可是人善被人欺,她不和别人计较,不代表别人会放过她,直到后来的一件事才让凌霜对自己的父亲彻底死心。
那年,凌霜九岁多,一个雨后的清晨,父亲破天荒地来了自己的小茅屋,送来了许多好东西,锦衣玉食,绫罗绸缎,都是一些平时根本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玩意儿。每次只能在妹妹和继室夫人身上见到的东西,父亲居然会送给自己?少女的心都是天真的,有谁不会希望自己的家人疼爱?凌霜抱着胆颤的心,宁肯相信父亲终于看到自己了,终于知道还有那么一个女儿需要他的呵护。
那一天,是个晴朗的天,细雨滋润后大地如同被刷洗过一般,和煦的暖阳照在湿润的地上,泥土散发出的清香和花香混合在一起,格外清爽。凌霜以为这便是光明,是曙光,是漫漫黑夜中的黎明,今后会有一个美好而又快乐的未来,只可惜,在这样的好天气下终究只剩下失望和心痛。
快乐的时光太过短暂,而隐藏在快乐下的黑暗在短短几个时辰后就被揭露。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告知她继室夫人有了身孕,总是心口泛痛,需要女孩子的心做药引。原来自己所奢望的亲情终究只是奢望罢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为了别的女人要自己的性命,甚至连多几个时辰都不愿骗自己。真是个笑话,是这世间最大的笑话,那一刀扎在她的心口上,割断了凌霜对聂家所有的留恋。
凌霜记得自己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手中紧握着的竹埙就是全部的力量。凌霜似乎听见自己在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娘亲还在,是不是就不会这个样子了?”父亲带人追捕,凌霜全力逃跑,聂家大院就像是一个牢笼,写尽了伤心往事。
最无助的时候,最脆弱的时候,执法长老从天而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带自己回了九嶷山,耐心教导,虽然严厉,却比自己的父亲好了太多,或许他更像是一个父亲。故而,执法长老对于凌霜而言,不仅仅是授业恩师这般简单,她所有缺失的亲情,她的性命,她的一切全部来自于这位如严父的师傅,这也不难理解凌霜这样的美人为什么会如此重视刻板守条的规矩,但凡师傅在乎的东西,即使抛弃生命她聂凌霜也在所不惜。
有人说凌霜冰冷,有人说她无情,可是经历过这些还能如凌霜这般的女子又有几人?只是骄傲如凌霜,从不会解释,那些黑暗的往昔,剜心的疼痛只会在午夜梦回一遍遍折磨着她自己。
在这偌大的九嶷山,唯有箬厢一人坐在小院外的墙边,听着凌霜的埙声潸然下泪。乐音最能表达感情,凄凉的埙声诉尽了哀伤,箬厢又怎会听不出来?他知道凌霜并非如表面看上去的强势,可是她将自己的心包裹得太过坚硬,就像铜墙铁壁一般,百毒不侵。这样的女子太坚强了,坚强得让人心疼。
埙声戛然而止,两行清泪从脸颊划过,聂凌霜不是不会脆弱,只是不能让自己脆弱。坚强是保护色,执剑,只为了活着。
小心翼翼地放下竹埙,执起蓝色宝剑,红色的身影在院中翩然舞起,只有舞剑才能不去想那些悲伤的往事,只有舞剑才能变强,只有舞剑才能不让眼泪落下,因为这世间,眼泪是最没用的,是她聂凌霜最不需要的东西。伤口挣开,鲜红的血落在地上染成一朵大花,而剑却舞得淋漓尽致,直到手再也握不住剑柄,直到身体再也站不起来倒在地上。
箬厢从院外进来,抱起凌霜瘦弱的身躯,一袭红衣在步伐间飘飘荡荡,显得更加哀凉。箬厢将唇贴在凌霜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一吻,是无奈,是怜惜,是他从不敢在凌霜醒时所表现出来的感情。
箬厢听见自己喃喃自语:“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却又无奈地摇着头,淡淡浅笑,笑容里包含着他从未露出过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