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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七岁,爸爸还在银行上班,妈妈是公务员。他们攒了钱,在衢江市买下了这栋宅子。而我,也很高兴,终于能有自己的房间了,还有个大院子。
夏天我会和爸爸坐在院子里,在树下乘凉,妈妈会从冰箱里拿出冰镇好的西瓜分给我们吃。那时的我,天真的以为,这样的幸福会持续很久。
直到后来……
在林宅住下的第二年,有一天夜晚,爸爸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小孩。那个男孩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像个乞丐一样站在我面前。
“小西,快来,叫哥哥。”可是爸爸竟然告诉我,这个小乞丐要住在我家,和我们一起生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才不要呢!走开,你才不是我哥哥!”我愤怒地把他推倒在地上,并希望从他眼睛里看到一丝害怕。
可是并没有。他的眼睛没有焦距,直勾勾的盯着我,很恐怖。我害怕地落荒而逃。
因为这件事,我好长时间没理爸爸。但还是阻止不了,他在我家住下了的事实。从那时起,我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就连妈妈的宠爱也要被分出一半,给这个只会板着死鱼眼瞪我的男孩子。
刚开始我会试着去反抗,只是爸爸妈妈不理会我,所以我就在他饭菜里加佐料,用虫子故意吓他,背地里给他使绊子。每次看他被我整的浑身狼狈的样子,我都会觉得很痛快。
可是痛快过后,又觉得很没意思。因为,不管我怎么捉弄他,他就像个没情绪的木偶一样仍由我摆弄。除非被爸爸妈妈撞见,他从没主动揭发过我的恶行。
可我还是看他不顺眼。
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二楼的浴室有水声,捉弄心起就偷偷从门缝拿走了他的衣服丢到院子里的草地上。
路过爸爸妈妈的房间,我听到里面有谈话声,就好奇地偷听了一下。
“阿辉,眼看就要开学,孩子们也该上学念书了。只是……小目的户口还是个问题。最近那边有人联系你吗?”
“没……你也知道,那帮人有多势利。以前小目爸妈在的时候,哪个不是鞍前马后地捧着,如今小目爸妈一去世,一个肯出面帮忙都没有。
其实,我看,不如把小目的户口弄到咱们家。正好小西也有个伴儿,你说是不是?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啊……”
“唉……那孩子,我从小看他就觉得聪明,不一般。这事儿要是别的孩子遇上了,还不得又哭又闹,可你看看他,还记得咱们去领他的时候,那警察怎么说的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警察说,从没见过哪个孩子,爸妈就死在面前,还这么坚强镇定,硬是没掉一滴泪。还能打电话报警。”
“那孩子……心里该有多痛啊……”
“……”
爸爸妈妈都死了?他是个孤儿?
不知怎地,我又想起他第一次看我的眼神,那双琥珀一样澄澈的瞳孔,寂静安宁,里面深藏着的暗涌,像无法看到边际的黑洞充满了危机。
我不认为那是绝望。总觉得,他不是那么容易就像生活妥协的人。
我对他的身世感到同情,但这并不能成为他打乱我生活的筹码,我依旧讨厌他。只是……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又要帮他把衣服捡回来。
或许只是可怜吧。
那时单纯的我刚学会了心口不一。我这么告诉自己,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那点小愧疚。
所以,当得知他成为我合法的哥哥,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住在我家时。我也只是不开心地表示了一下,难得没对他冷嘲热讽。
爸爸在征求他的意见下,为了让我们看起来更像一对兄妹,给他取名——林夏目。因为这么一来,除了长相和血缘,我们和真的兄妹就没什么两样了。
我们念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每个认识我和他的人,都认为我们是真的兄妹。没人怀疑。时间一长,就连我自己,也这么以为了。
那些掩埋在罪恶下的真相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被人所遗忘。我以为,他是真的忘了,忘了那些悲痛的过去,重新活了过来。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变得比我还爱笑,比我还喜欢捉弄人,比我还对生活充满了热情。
这一切,都归功于我的努力。当时,我是这么厚颜无耻地想的。
其实有个哥哥还是很不错,虽然他不懂礼让,喜欢在爸爸妈妈面前打小报告,毫无审美能力,从不帮我写作业……但是!他却能在有人欺负我的第一时间赶到来把那个人打跑,还让我不要告诉爸妈真相怕他们担心。
我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他彻底不再讨厌了吧。我真正接纳了他,和他分享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以为,这样的幸福,会持续很久。就像我七岁那年的想法,一样天真。
2012年8月,我14岁,也就是三年前的暑假。那时候的衢江市和现在一样炎热,我和林夏目被送到乡下小镇度假,爸爸妈妈则一起去了海南,回来的途中飞机发生了事故,两人坠机身亡。
他们死的时候,我还躺在沙发上开心地看动画片,大口大口地吃冰西瓜。“林夏目,接电话!”客厅里的电话响了,我懒的去接,让它一直响。
“你还能再懒点儿吗?!”直到吵得林夏目实在受不了,没好气地去接了,路过我旁边的时候我还冲他贼笑。
我发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一定不会冲他笑得那么没心没肺。
“啪!”
我听到客厅传来的响声,好奇地探了脑袋,看到林夏目像个死人一样站在那,身体僵硬得像冰块。
他转过头,我都能听到脖子拧动发出的吱扭响声。一句话也不说。
我的心一下慌了,他转过来的脸,比死人还白。瞪着我的眼神,一如七岁那年,一模一样。
我第一个反应是冲过去把掉在地上的电话捡起来,把号拨了回去。林夏目突然恢复了意识,慌张地把电话抢了过去。
我看他这个反应,心中的恐惧更加膨胀起来,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直接把他推的摔出去了老远。
电话很快通了,没等那边问好,我直接说,“把刚才的事情才重复一遍。”
那边愣了一下,又好像理解了一样,重复一遍。
“你再说一遍?谁死了?”我拿着电话的手一直在抖,声音也听的断断续续,浑身掉进了冰窖一样,冻的没了知觉。可心里比谁都清楚。
您好,请问您是林辉的家属吗?林辉和妻子所乘坐的HN740号航班发生飞机事故,目前两人的尸体已经被找到等待家属来认领。
“你再说一遍?谁死了?”
“你再说一遍?谁死了?”
“你再说一遍?谁死了?”
“……”
我不厌其烦问了一遍又一遍,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他们死了的事实。
“你爸妈才死了呢,你全家都死光了!”
我坐在地上,盯着手里的碎零件发呆,乖巧的样子,就好像刚刚发了疯似的摔电话诅咒的人不是我一样。
一声叹气从头顶传来,我抬起头,委屈地看着他说,“怎么办林夏目,我哭不出来。我很想哭的,可就是哭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哭就代表,爸爸妈妈真的死了。
那瞬间,我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当年林夏目被人发现时一滴眼泪也没掉的原因。在他心里,他的父母从来就不曾死去吧。
我也想和他一样,以为只要骗过了自己,就真的能改变一切了。
“乖,想哭就哭吧。以后,你的人生,就交由我来打理。”
林夏目张开手,把我抱了起来,眼神温柔的像一潭泉水能把人溺死在里面。
那一刻,林夏目身上绽放出的温暖光芒,一下子融化了我内心那道看似坚强的屏障。我终究是没他那么坚强,哭的溃不成军。
林夏目,也在一夜之间,从一个朋友蜕变成一个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