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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阿金:

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床头贴了一张便条纸,上面写着:和阿金谈谈吧,我不想你后悔。

他只要我跟你谈谈,并没有明确地说要分手呢。

然而,我还是生气了。我把那张便条纸从床板上扯下来撕了个粉碎,然后坐在地上狠狠地哭了一场。

我一边哭一边回想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日子。我心里很委屈:他对我那么那么好,却从来也没有说过爱我呢。

也许,他并不真的那么爱我吧?他只是遵守那个“君子协定”,才会对我好;所以现在,他也才会继续遵守那个“君子协定”,想要和我分手。

我哭到胃痛,自己爬起来去厨房吞了两片止痛药。他走了,我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然后,我从大衣口袋里翻出那天你给我的名片。他要我跟你谈谈,我就跟你谈谈。

桑缇

午后时分,天下着雨。桑缇坐在咖啡厅里靠窗的位子,出神地望着雨水打在玻璃窗上,蜿蜒曲折,形成一张哭泣的脸。

今天下午,她约了阿金一起喝咖啡。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阿金的声音惊喜得颤抖,他说:“我没想到你还肯见我。”

的确,她也没想到自己还肯见他。如果不是因为季礼哲的那个留言,她不会让自己赌气地跑到这里来和旧情人见面。

桑缇端起面前的黑咖啡轻啜一口,胃部传来隐隐的抽痛,可她心里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快意。过去季礼哲总是管着她不让她碰咖啡;现在他不在了,她想喝多少都行,喝到死都没人管。

他——这次真的惹她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她知道自己是有些小心眼的人,可是这一回,他的做法真的让她受伤了,感觉被遗弃了。如果他想分手,可以当着她的面直说,而不是趁她睡着了以后再偷偷跑掉,还故作大方地留下那张见鬼的便条给她,劝她去和旧情人会面。

他不是要她去见阿金吗?好,她见!

他不是希望她和阿金复合吗?好,她也能做到——这时,桑缇神情一凛,怔然地望着从店门口走进来的高大人影。

那是阿金,她的初恋情人,她全心全意爱了六年的男子。他今日穿着墨绿色厚绒外套,半长的发放了下来,垂落在肩部。六年了,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变,仍然是当初大学校园里走出来的那个青涩大男孩——单眼皮,白围巾,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意。

然而……她眼神一黯:一切都不同了呵!这一秒钟她望住他,脑海中却逐渐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在人前总是西装革履,一副高高在上、无比正经的样子,可是只有她知道,他其实是多么的温柔,也多么的可爱……她想起他那略带棕褐色的卷曲的发、想起他惯穿的那件横纹套头毛衣、想起他修长的手指和宽厚的肩膀、想起他热情的拥抱和湿润的吻。她的眼泪涌上来了,却不是为了面前这个曾经深爱了六年的男子。

原来,“曾经”爱过的,就真的只能是曾经了……这一刻,她突然心如明镜。

用手指偷偷揩去了眼角的泪水,她对面前的男子展开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你看起来不错。”

“你也是。”阿金在她对面坐下来,神情有几分紧张,“我没迟到吧?”

“不,是我早到了。”她笑着摇头。

“那就好。”他吁了口气,不自觉地绞着手指,“其实,关于……‘那件事情’,我想,我还欠你一个解释。”

一年前的“那件事”吗?她听着,表情有些恍惚。如果不是为了那封令她伤透了心的特快专递,那一晚她不会跑到酒吧里去吃那个奶油蛋糕,她和季礼哲的生命也不会扯出任何交集……

是天意吧?老天知道她没有了阿金太痛苦,所以才特地派遣了“他”来救赎她。只是,所有关于爱情的救赎啊……是救赎,也是沉沦。等她用心地爱了下去,才发现要全身而退已经太难。

“小缇?”阿金的呼唤响在耳边。

她这才惊觉自己的走神,连忙拉回飘离的思绪,抱歉地笑道:“哦,你说。”

“其实,当初写那封信给你的时候,我……”阿金低下头,望着柚木桌面,半晌,才又抬起头来,“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辍学了。”

辍学?听到这个字眼,桑缇惊讶地瞪大了眼。这么说,他——根本没有修完摄影课程?!

“你知道,在那边读书,我的压力一直很大,手头又紧……出了国才知道,会拍好照片的人比比皆是,而我根本算不上什么。总之,那段日子……我过得真的很糟糕。”他想起清苦的过去,颓丧地垂下头。

她忙道:“其实你很有天赋。你不该妄自菲薄。”

“有天赋又有什么用?”他自嘲地冷笑一声,“想要在那个圈子里出头,没有钱,没有背景,谁会理你?谁会把机会留给一个连英语都说不好的中国穷留学生呢?”

她默然了。是啊,他受了很多苦,她理解,可是这样就可以构成他抛弃她的正当理由了吗?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一家小杂志社找上我,要我为他们拍一辑广告图片。他们出的价钱不高,除了我这样的穷留学生,没人看得上眼。”

“所以你接受了?”她问。

“是。”他重重点头,声音突然变得苦涩,“可是学校里有规定,在校外商业活动中擅自使用学校配备的摄影器材,是违纪的,要……要被勒令退学的。而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规定。”

所以他们把你开除了?她惊诧地张大了嘴,刚想问,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是,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我被开除了。那个时候我想,我这人算是完了,这辈子注定干不成一件正经事了。我被赶出校舍,没地方住,只好去租那种最便宜的汽车旅馆。在那种情况下——小缇,我怎么可以再拖累着你,要你为我虚耗青春?”说到这里,他猛然抬眼,深深地注视着她,眼圈泛红了。

他通红的双眼和因痛苦而扭曲的神情吓着了她,她双手不自觉地抓住桌沿,微微退后;但同时,心头也泛上些许怜惜:阿金他……原来受过这么大的打击啊。当时他的情况该有多么困难多么糟糕,而她却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因为怕拖累了她,才提笔写下那封绝情信给她的吗?

“可是……可是你现在明明过得不错啊……”她仍在挣扎着,不敢相信他居然经历过这种事。

“是,现在我是过得不错。”他冷笑了一声,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可这些都是我应得的!小缇,你不会知道——不,没人会知道!没人会知道我为今天付出了多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屈辱!小缇,你能想象我每天工作1第8章 个小时,下了班还要去中国餐馆洗盘子洗到天亮吗?你能想象我为了得到参加摄影比赛的机会,而必须陪那些令人作呕的胖太太们玩吗?你能想象我把自尊丢在地下让别人肆意践踏的那种滋味吗?”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让他几乎要发狂了,他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无法控制情绪地朝她大吼了起来。

咖啡馆里音乐声暂停,好几位顾客都把眼光投向他们这一桌。阿金惊觉自己的失态,懊丧地垂下了头,将脸埋入掌中,不再说话。

面对他失去理智的怒吼,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桑缇哑口无言了。她不知道、也无法想象阿金今天的成功竟然是以出卖自尊甚至是出卖肉体的方式换来的。她觉得心里很痛,她想哭;但看着他因愤恨而显得狰狞的面容,她发现自己竟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阿金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阿金了。他出国以后,他们在地球的两端过着截然不同的日子。生活的艰辛磨砺了他,也摧毁了他。现在的他,满眼都是委屈的泪水,满心都是不堪的记忆;他是成功了,但他也因此而憎恨起这个带给他成功也带给他屈辱的世界。

而她——则有幸遇上那全心待她的温柔男子,被照顾着、被宠爱着,过着安逸而舒心的生活。她同情阿金的遭遇,她心疼他所受过的苦,她甚至为这一切发生时她没能在他身边而感到深深的自责;然而,她已不再爱他。她的心——回不去了。

她望着面前深陷痛苦回忆中的男子,深深叹了口气,正想说些安慰的话语,他的手却蓦然越过桌面覆上她的手背。他双眼焚红地凝视着她,急切地道:“小缇,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我们再重新开始。”

她愣住了,一时竟忘了要挣开他的手。他说什么?他……竟然想和她复合?!

“小缇,你别害怕,那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事业做得很不错,我已经有能力给你幸福了!”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急促地亲吻着,“我知道,我曾经和别人在一起,你也许会觉得我脏,可是我发誓我是不得已的!”

“我没有这么想……”她连连摇头,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握得那样紧,让她感觉吃痛,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然而阿金根本不管这些,仍是紧紧地钳制住她不放,“其实你也耐不住寂寞,你也跟过别的男人不是吗?我原谅你,我们扯平了!小缇,我不在乎你跟过别人,是因为我爱你啊!”

听了这话,桑缇不可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气。他在说什么?!因为他爱她,所以他原谅她“跟过别的男人”?他竟然认为在他把她甩掉以后,他还有资格来“原谅”她爱上其他人?

天啊,她简直气得想笑!面前的男人是阿金吗?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来?他怎么能自作聪明地以为她爱上季礼哲只是因为“耐不住寂寞”?

上天知道,她爱上季礼哲,是因为他值得呵……他是她见过最好的男人,他值得一个女人把最真最深的爱情奉献给她。而她,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能够有机会爱他,也让他所爱。

阿金不在的日子里,她投向他的怀抱找依靠;本以为只有肉体上的纠结,却终是忍不住动了真心。她爱上他,是缘分、是注定、是全天下最理所应当的事情。现在,阿金懂什么呢?他有什么资格来质疑她对季礼哲的爱情呢?

太可笑、太可笑了。桑缇摇摇头,双眼直视阿金抓住她不放的手,“阿金,放开。”她板起了脸,声音严正地道。

她脸上不容置喙的坚定神情让他愣了一下,盯视她半晌,随即颓丧地松开了手,“我就知道,你还在恨我。”他懊恼地低声说。

“不,我已经不恨你了。”她摇摇头,神情认真地望着面前的旧日恋人,缓缓说出心里的话,“可是——我也不再爱你了。在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我爱上了别人。”

“小缇?”他低叫。

“阿金,你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他呢,不是因为寂寞,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爱他——就是爱他。我已经想过了,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一辈子跟着他,做他的妻子,为他生孩子,永远陪伴他,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前提是他愿意让我陪的话。她在心里补上一句。

“可是……”他以为她来找他,就表明她对他还余情未了。

“阿金,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过去了。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而你——也会有新的幸福等在前头的。让我们都往前看,往前走吧。”这回,她主动覆上他的手背,郑重地拍了拍,“阿金,会有人爱你的。你也会爱她,你们会过得很快乐的。”

“小缇……”他望着她甜美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的确,小缇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胆怯害羞,只爱与他黏在一起、不愿意认识别人的小缇了。岁月流转,他们都逐渐长大;初恋的记忆很美好,但只能放在往事里回味。

“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走了。”她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突然很想见他呢。”

说完后,她不再回头,径直向着咖啡馆外走去。敞开的大门外,一片雨过天晴的碧蓝天空正等着她。

走到门口时,她听见身后传来阿金有些局促的声音:“小缇,祝你幸福。”

她浅浅地笑开了,没有回头,只是冲着他的方向扬了扬手,心中默念:阿金,也祝你幸福。

此时此刻,她——只想尽快回到他的身边。

桑缇快步走出咖啡馆,冲到马路中央,用接近土匪的粗鲁行径拦下一辆计程车。

她跳入车内,眼睛眨也不眨地报出季礼哲家的地址,随即从包里掏出手机,按下快捷键。

年轻的司机一边开着车一边从后照镜里观察着这位年轻的女客。看她长得挺秀气,声音也软软的很好听,可是掏出手机的动作却像个练家子似的又快又狠,害他坐在前座都差点被她的掌风刮到。

电话拨通了,手机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长音,然而——没有人接听,“快接电话、快接电话呀……”她小声地不停催促着,突然提高声音叫道,“季礼哲,你该死地最好快点把电话拿起来!我知道你在家!”

呃……原来是在跟答录机讲话。计程车司机一咧嘴,表情尴尬。

桑缇摔下手机,气呼呼地往椅背上一靠,却见计程车司机正从后照镜里窥着她。她立刻红了脸,低下头去道歉:“对不起,吵到你开车了没有?”

“不会啊。”司机撇撇嘴,又道,“小姐,说实话,我觉得你挺面熟的。”

面熟?桑缇一愣。这年轻的男司机是想搭讪吗?“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虽然他现在不肯接我电话,也不知道还要不要我。她在心里补充。

“我知道啊。”司机又撇撇嘴,“可是我还是觉得你挺面熟的,也许以前你曾经坐过我的车也说不定……”

桑缇觉得有些不耐烦了,皱眉打断他的话:“司机先生,你……”

“啊!”这时司机突然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就是你嘛!”

“哪天……晚上?”她怔住。这司机在说什么?

“是啊,就是一年之前的那天晚上嘛!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刚开计程车,第一次出夜班就碰到你。”司机很为自己的好记性而自豪,开始滔滔不绝,“那天你和一位先生一起上的车……好像是在一个什么酒吧门口吧。你们两个都喝得醉醺醺的,你还不停地砸我的椅背,非要问我你男朋友长得帅不帅……小姐?你怎么了?”他见她表情怔忡,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刺激到她了,连忙想亡羊补牢,“呃,你现在的男朋友……还是一年前的那个吧?其实,不是也不要紧啦,现在男女之间分分合合的很正常……”

“啊,我知道了。”桑缇眨了眨眼,蓦地冒出这么一句。

司机愣住了,“小姐?”怎么她说话牛头不对马嘴的?

“掉头,去‘黑匣子’!”她突然提高声音叫道。

“黑匣子?”司机皱眉。黑匣子是什么玩意儿?

“快!掉头啊!”她又开始猛力捶他椅背了,心急地叫着,“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快点掉头啊!”

唉……司机先生没辙地叹了口气:两次载到这个有暴力倾向的客人,也算是他运气“好”。背部持续传来剧烈的震动,他受不了地回头叫道:“好啦、好啦!已经在找地方掉头了!别砸啦!”

夜幕初降,然而这个名为“黑匣子”的酒吧却早已沉浸在一片浓黑夜色之中。墙面是黑的、地板是黑的,就连吧台后的调酒师也是一袭黑衣,正面无表情地摇动着手里的雪杯。

在这样的环境里头,人的心情——也是黑的。

季礼哲坐在角落里,手里抓着一个喝空的啤酒瓶,无聊地把玩着。也许,他已经喝醉了。他记得自己分明只点了一打啤酒,可是现在桌上的空酒瓶数量看起来却足足有两打。

是他不知不觉真的喝了这么多,还是他已经醉得眼前出现了重影、把一打看成两打了?

他摇摇头:不知道哎。脑袋昏昏沉沉的,太阳穴抽痛得厉害。他低低呻吟了声,手脚瘫软地在真皮长椅上躺倒下来——醉酒客人的标准姿势。

会来这里喝酒,心情——当然是有些糟糕的。他并不是嗜酒之人,也从不相信借酒真的可以消愁;然而今天一整天,他坐在办公室里,心口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很难受,几乎要令他窒息。

于是他想,他必须得喝两杯了。至少在酒精麻痹大脑的此刻,他可以不去想——或者能少想一点儿——关于他和她之间的那个“君子协定”。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君子协定”惹的祸吧?是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感情;面对爱情,他一直表现得太宽容,也太自大了。他以为当她不再需要他的照顾时,他就可以毫发无伤地把感情收回来,把她还给那个她真正深爱的男人。然而事实证明——他想错了,大错特错。

已经付出去的感情啊……又怎么可能像那个冷冰冰的“君子协定”那样,说终止就终止,说收回就收回?

昨天晚上,他在便条纸上写留言给她,要她和阿金好好谈一谈。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很冷静,他甚至还冠冕堂皇地写道:我不想你后悔。在那一刻,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君子,以为自己能够将这件事处理得完满漂亮。

他给她自由,让她来选择。如果她爱的仍然是阿金,那么——他会遵守诺言,很有君子风度地退出。

可是今天一整天,他却怯懦得不敢去开手机。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根本不是一个君子,而是个胆小没种的懦夫。他是多么害怕会接到她的电话,会听到她亲口告诉他:她——不再需要他的照顾了,他们之间的那个“君子协定”——该结束了。

所以,还是喝醉了吧,喝醉了好。喝醉了,就可以不再去想,不再害怕。

他躺在那里,头痛欲裂。西装起了褶子,领带歪在颈边,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非常糟糕,可是他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只想睡觉、只想在睡梦中把所有烦心的感情问题通通抛掉,再也不去理会。

朦朦胧胧中,有人来到他的身边,温婉的女性香氛将他包围。来人俯下身子,皱眉轻问:“怎么喝得这么醉?”

“还好了,只喝了一打。”他直觉地咕哝着回答。

“两打。”那个声音纠正他的认知错误。

“哦,两打。”他低应了一声,随即两眼一翻,失去所有记忆。迷迷糊糊中,只感到有人用力把他架起,像拖死猪似的给拖出了门。

翌日早晨,天晴气朗。初升的太阳将金色光线透过窗棂洒进卧室,照在凌乱的大床上。

季礼哲就在这温暖惬意的气氛中缓缓醒了过来。他感到眼皮有些痒,伸手揉了揉,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名女子光滑的裸背。

他顿时愣住了。

此时此刻,她——就坐在床边,背对着他,身上不着寸缕,只有一头卷曲的长发柔软地散在肩头。

他怔怔地瞧着那背影,那卷发……突然开口轻唤:“小缇?”

桑缇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瞪视着他。

“昨天晚上,我们……”上床了?他连忙撑坐起身子,发现被单覆盖下的自己一丝不挂,脑中不由浮起一个糟糕至极的念头:难道昨天晚上,他又在醉得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和她发生了关系?

天,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懊悔地抚着额,在心中暗暗咒骂自己的无耻。眼下他与她之间还有那么多的问题没有解决,他甚至不知道此刻他们究竟算是什么关系,还算不算是情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又糊里糊涂地跟她上床了?!

“小缇,我……”他分不清心里现在是什么滋味,愧疚地望向她,却发现她表情漠然,好像这件事全然与她无关。

“我们现在怎么办?”她冷冷地问道。

他懊恼地捧住头,“我很抱歉。”

“抱歉抵什么用?你是男人吧?出了事,总要负责的吧?”她声音尖锐,咄咄逼人。

“可是,你和阿金——”他的话才出口,她凶恶的眼神便已横扫了过来;他只好住了口,心中却不由迷惑起来:她和阿金……应该见过面了吧?他们应该已经好好地谈过,并且谈出个结果来了吧?为什么在同一天里,她竟会跑到他的床上来,又稀里糊涂地跟他过了一夜?

这个时候,桑缇站起了身,缓缓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道:“季礼哲,我问你,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他怔住,没想到她会在此刻毫无预兆地问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最无须回答的,也是最令他难以启齿的。

她问他,他爱不爱她?他苦笑了。怎么能不爱呢?如果可以不爱,他心里又哪来的那些挣扎、那些痛苦呢?

但问题是,他——可以爱她吗?他与她之间,不是还横亘着她的初恋情人和他们长达六年的深刻感情吗?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又问道:“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了,你有没有说过你爱我?有没有说过一次?”

他默然。是,他没有说过他爱她,一次也没有。要承认自己爱她,也许——真是对他来说最为困难的事了吧。

“季礼哲,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现在你只是为了那个狗屁协定就要跟我分手,你心里都不痛的吗?都不会有一点舍不得吗?”面无表情地抛出第三个问题,她换了口气,继续马不停蹄地抛出第四个、第五个,“就算我们在一起只是单纯地为了协议,但一下子突然分手了,心里多少总会有点不舍得吧?身体也多少总会有点惯性和依赖吧?要不然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那个‘君子协定’有规定你跟我分了手还可以在一起吗?”

她的问题像是连珠炮般,一个比一个直白、一个比一个火辣,接连不停地轰向他,直把他炸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小缇?”他不可置信地低叫。面前这个气势汹汹双手叉腰质问他的裸身女子……真的是她吗?一向温顺羞怯的她,竟然会说出这样劲爆的话来?

还有,为什么她看起来……好像在生他的气似的?更好像——气得简直快要爆炸了?

“季礼哲,你是白痴吧?你是木头吗?还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见他表情依旧呆滞,她真的快被他给气死了。说了这么多他还是不懂?!“好,你喜欢假正经嘛,你喜欢立协定,我们就来立协定好了!昨天晚上我们上床了,这件事你想赖也赖不掉。给你两个选择,要不然就娶我,要不然我就让整个‘程氏’都知道这件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了,她气呼呼地往床沿一坐,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一通“炮火”过后,满室沉默。

季礼哲半是迷惑半是不解地蹙起眉头,他只觉得这整件事怪异极了。听她说的话,她应该……是在跟他开玩笑吧?可是那熊熊燃烧的怒气——却又是那么的货真价实。

她这样骂他……到底是想对他说什么?

半晌。

大手轻轻覆上她光裸的肩头,他温柔的声音响在她身后:“小缇,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气我什么?”

她抿着嘴不说话,心里冷哼:机器人听得懂人类的话语吗?

“你气我总要有个理由呀。”他无奈地低低叹息,语声温柔,软化她坚硬的防卫态度,“也许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没有要为了那个协定而和你分手。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小缇,我怎么舍得?我只是希望你和阿金谈谈,好好想清楚你真正要的人是谁。我不想你现在一时冲动决定跟我在一起,到了以后才来后悔。”

“我……我才不会后悔……”她小声地嘟囔着,心,却不争气地软了下来。

“不会后悔最好,我最高兴了。”他用温柔的语气哄着她,宠溺着她的任性,将温暖的被单盖上她裸露的肩头。她倔强地抖了下身子,将被单甩开;但他执意再度为她披上,并顺势搂住了她,在她耳边轻问:“阿金怎么说?”

“他又没说什么。反正我跟他说了……我们的事。”她不情不愿地向他交代两人见面的一切经过,却自动忽略掉当中阿金要求与她复合的那一段。口气虽然还是硬邦邦的,但整个人已经不知不觉偎入了他的怀中。

最后,她嘀嘀咕咕地这样说:“总之,我……是不会回到他身边去的啦。我又不像你,我是有感情的。”说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听到她说出这句话,他笑了,心底这些天来的忐忑和挣扎终于得到解脱。原来和他一样,她——也是舍不得他的啊……只是用了这么别扭的方式来表达,“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感情了?”他轻笑着反问。

“你……你要是有感情的话,才不会随便把我往外推呢。”她仍是小心眼地在生气。

“好,这个算我错,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好不好?”他好脾气地举起双手认错,接着问,“那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也是有感情的呢?”

听了这话,她肩膀一缩,别过脸去,不清不楚地哼哼了一句:“呜呜呜呜呜呜……”

“你说什么?”他皱眉。她什么时候学会用鼻音说话了?还说得满脸通红,好像在害羞似的?

“我叫你:说句好听的啦!”不情不愿地为他翻译出刚才说过的古怪话语,她脸更红了。

哦……原来是这个。他忍不住笑了,她闹别扭的样子……真的好可爱。想不到在相敬如宾地交往了一年之后,现在的他们,却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对情侣了呢。就连以前只会彬彬有礼地向他说“对不起”的她,现在也学会向他撒娇发嗲、使小性子了。心底涌上柔情,他双手由身后环住她的腰,轻轻吻着她耳垂,喃声问着:“那——你想听什么?”

“就……那个啦。”明知故问。

“哪个?”他低笑,继续温柔地吻着她。每在她裸露的肩头印下一个亲吻,就问出一句:“‘我喜欢你’?‘我爱你’?‘我舍不得你,永远也不会和你分手、永远也不会把你推给别人’?还是——‘你愿意嫁给我吗’?”

听到最后一句话,她惊喜得倒抽一口气。心头甜得像打翻了蜜罐,但鼻间却忍不住泛起了酸意。她回过身,激动地一把抱住他,“你真的愿意娶我?”

“你都拿整个程氏公司和我的声誉来威胁我了,看来我不愿意也是不成的了。”他假装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笑叹道。

她脸一红,伸出手捶了他一下,“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绝对没有想过要拿那个来威胁他,只是一时气话。

“我知道。”他又吻了她一下,这一次笑得有几分促狭,“照你的说法,我们上床上了这么久,你要是真的有心想逼我娶你,怎么会傻得直到现在才想起拿这个来威胁我?”

“季礼哲!”她羞红了脸,再度抡起了拳要打他,却被他狡诈地躲开。

“哎,还有一个问题哦。昨天晚上我是喝醉了,可是你并没有喝醉吧?”他双手环肩,笑得好贼,“那——我们到底是怎么跑到床上来的?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又主动勾引我了?”

“季——礼——哲!”她都快羞死了,他还说?又羞又窘之下,她猛地跳起身子,一下子用嘴堵住他所有尚未出口的玩笑话语。

四片唇胶着在一起,室内顿时没了声音。他们长久地亲吻着彼此、用力地拥抱着彼此,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在他们的胸臆间。在这一刻,他们之间不再有“君子协定”,可是他们的爱情——却收获得那样热烈而圆满。

尾声:给阿金的最后一封信

阿金:

距离上一次和你见面,已经快有半年的时间了。阿金,你好吗?

我猜想,你一定过得不错。那天我在书报亭里看见了那本叫作《RAINBOW》的摄影杂志,那上面说,你是近年来崛起的几位很有潜质的新锐摄影师之一呢。

那上面还登载了一张你拍的照片,是一只虎皮纹的小猫沐浴在阳光下,头戴着淡粉色的新娘头纱,眯着眼,一副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模样。

我想,能拍出这样幸福的照片来,你的生活一定也过得很幸福吧?

而我——我自然也是幸福的了。

我的幸福——和你照片里的那只小猫一样。我想,我快要披上那样漂亮的新娘头纱了。

那天在咖啡馆里和你分别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起过我爱上的那个人。我对你说,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一辈子跟着他,做他的妻子,为他生孩子,永远陪伴他,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而现在,我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准确地说,是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之后,我就会和他一起走进礼堂,步上红地毯。如果直到交换戒指的那一项程序也没有问题的话,那么,我就将正式成为他的合法妻子了。

很惊讶吗?不会吧。

记得我第一次告诉书雅我要和他订婚的时候,她的嘴巴张得那么大,足足能吞下一个鸵鸟蛋。然后,她很不服气地对我说,我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奸诈的女人了,竟然和她的老板暗地里互通款曲了这么久,而她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傻傻的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她也说,嫁给他,总比嫁给那个陈世美来得好。看来,她对你的成见一直都很深呢。直到我给她看了你拍的那张猫咪的照片,她的口气才缓和下来。她说爱猫的人,心肠一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呢,阿金。你是一个好男人,能够跟你一起六年,是我的幸运。在这六年里,你待我很好,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也给了我很多很多的快乐。

只是——我们的路呵,走到那里就该停了。你只身出发去追寻你的梦想;我也一个人留守在这个国度,等待命运赐予我新的幸福。

那天在咖啡馆里,我说我已经不恨你了,这是真心话。你是忠诚的,你没有背叛我们的爱情——知道这一点,我已经好开心、好满足了。

只是,岁月流逝,我们都长大了,再不是那校园中牵手同行的青涩少年了。那旧梦中的初恋呵,也终会渐渐褪了颜色,让新的爱情来取代。

如今,我已经找到了那份专属于我的甜蜜爱情了,可是我依旧爱你,阿金!以一个朋友的方式爱你、关怀你、祝福你。那天在咖啡馆没来得及对你说出口的话,现在,让我写下来给你吧——

阿金,祝你幸福!

桑缇

手里的圆珠笔在泛着香气的浅蓝色信纸上画下最后一个句点,桑缇抬起头来,欣悦地微笑了,将目光投向房间墙壁上的硕大穿衣镜面——在那里面,映照出一个穿着白纱的幸福新娘,嘴角噙着欣悦的微笑,和此刻的她一模一样。

今天,她——就要嫁人了,嫁给那名当初与她订下“君子协定”的男子。她有些淘气地想着,既然没有“君子协定”了,那么,不如让她用一张结婚证书来绑住他吧。

这个时候,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身着伴娘礼服的高书雅走了进来,一见她就心急火燎地嚷嚷道:“桑缇,你在搞什么?离婚礼开始只剩下一个小时了,你还在那儿摆弄圆珠笔?!万一笔油沾到礼服上去怎么办?”

桑缇吐吐舌头,微笑道:“我在写信呀。”这就是书雅,得知她要嫁给季礼哲时骂得比谁都凶,可是等她真要举行婚礼了,却全心全意地替她张罗,比她的娘家人更要紧张上几分。

“写什么信?”高书雅凑过来看,嘴里开着玩笑,“写给20年后的你?关于告别处女时代的感想和即将迈入黄脸婆生涯的宣言?”

“我才没有……”她微红了脸。这个书雅,说话总是没正经。

“哦……写给陈世美啊!”这回高书雅总算看清楚信纸上的开头了,忍不住挑眉问道,“你写这个,你的亲亲准老公不会吃醋吗?”

“他才不会。”她小声地嘟囔着,心中升起小小的不爽。季礼哲是多么大度的人啊,想当初他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她推回到初恋情人的怀里去呢。幸好她比较有良心又比较重感情,知道自己找路回来。

高书雅窥着新娘子那略显紧绷的脸色,知道这个小心眼的女人又在为陈年旧事不高兴了。她受不了地叹了口气,“喂,桑缇,你够了哦!人家都答应娶你了哎。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幸运,季总刚刚宣布订婚的时候,整个‘程氏’上下充满了女员工的悲泣之声耶!”

“我也知道他很抢手啦。”要不然她也不会先下手为强,决定用结婚证书绑住他一辈子。她扁扁嘴,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眼墙面上的挂钟,问道,“对了,他人呢?”好像已经到了新郎接新娘的时间了吧?

“他啊。”高书雅耸耸肩,漫不经心地往门外一指,“给我关在外头了。”

“啊?”美丽的新娘子瞠大眼。

“干吗?等不及要嫁啊?”书雅白她一眼,“我们公关部的所有姐妹可是说好了的,平常大家老是被季总整得这么惨,今天可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了。说什么也要让他答应发给大家一人一个大红包、再放它十天半个月的带薪假什么的,才准他进来。他要是表现不好的话,哼哼——在天黑之前他都别想见到新娘子了!”说着,双掌用力拍了两下,朝门口高声喊道,“SUSAN、LYDIA,大门口就交给你们了,守好哦!谈完条件才能放他进来!”说完,她往客厅的沙发上一坐,双手环肩,表情很襥地笑道,“现在——我们等吧。”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桑缇不可置信地向客厅外望去,只见玄关处杵着两尊女门神;再看了看坐在沙发上岿然不动的高书雅,她欲哭无泪了,眼睛眨了几下,终于叫出发自真心的话语:“你们……不要欺负我老公啊!”

楚楚可怜的语声穿过墙面,清晰地传进门外男子的耳中。此刻,季礼哲正坐在大门外的地上,头靠着墙壁;身上穿着上等西装、胸前别着礼花,一副十足的幸福新郎派头——虽然是个被关在门外、见不着新娘的倒霉新郎。

老板结婚的大喜之日,员工总是比较嚣张的。这扇门里边那两个平常见了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小丫头,如今也煞有介事地扳着手指跟他讨论带薪假的问题了。

虽然他这个婚结得可谓是千辛万苦,但此刻听到她的声音,他仍是忍不住愉悦地弯起了嘴角。

唉,还是用力砸门吧,毕竟这扇门里头——他的新娘正等着他呢。

十分钟后,季礼哲顺利进驻新娘子的闺房。

高书雅立刻扑过去哇哇大叫:“哇,季总,你怎么进来的?”是否已经向她们公关部的一众美女妥协了——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我是她们的老板,而且还是个比较帅的老板。”一句话解释一切,他不再跟高书雅多说什么,径直把目光投向房间里的女主角。

她——就站在那里,被洁白的欧式长婚纱环绕着,嘴角噙着笑意,美得像个坠落凡间的天使。他看得有些呆了,连忙轻咳了下,诚心道:“小缇,你……真的好漂亮。”

桑缇被他赞得有些害羞,微红了脸,嗔道:“做什么?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喂喂喂,你们两个当我死了啊?”当事人不觉得肉麻,旁观的高书雅可是看不下去了,“要卿卿我我等正式结了婚再说啦!”

她话音未落,季礼哲上前一步,牵起新娘的手,催促道:“小缇,我们走了。”

“啊?”桑缇微讶地抬起头。

“我们——结婚去。”他俯身凝视她,四目相对,深邃的眼眸中诉说着亘古不变的浓情爱恋。

她点点头,幸福地拖住他的手。今天,他们——结婚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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