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家已经搬到了清水河的新家，一天下午放学后，斯桃先一步回到家，爸爸妈妈见她进了小院，都别样深情地注视着她。她也动情地喊着爸爸妈妈，连书包都没有放下，就跑过去，扑进他们的怀里。妈妈为她接住了书包，爸爸则任她在怀里撒娇，依秀和立德很是羡慕。
解放后的第一个寒假天，爸爸还没有回来，他们三姐弟跟妈妈为大白菜搭越冬的草棚子，他们又问起爸爸的事情，妈妈不像以前，总是回避，说爸爸是个货郎，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爸爸字写得很好，特别会演讲，红军在清水河时就已经是一个军官了。现在的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解放军来了，爸爸也该回来了。
跟爸爸当红军去的，还有一个妈妈。妈妈看着斯桃，描述这个红军妈妈，人长得特别漂亮，鹅蛋脸型，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高高的个子，穿上军装特别有精神，有气质，显得特别出众。
后来爸爸和妈妈他们又多次说起过这个红军妈妈。斯桃心里逐步有了红军妈妈的印像。
在爸爸就要外出调训前一个周末的下午，爸爸妈妈带着他们姐弟到户外去活动，爸爸拉着斯桃的手走了好一会儿，好像是有意回避着姐姐和弟弟。很长时间了，爸爸总是对她显得特别亲近，看她的眼神也特别慈爱。她感到，她被爸爸妈妈的爱笼罩着，幸福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妈妈和姐姐弟弟被甩下了好一段距离，爸爸好像漫不经心地轻声问她，斯桃，假如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她要让你把她喊妈妈，而且她可能还要你跟她走，和她一起生活，她或许就是你的亲妈妈，你该怎么办呢。
斯桃不假思索地回答爸爸，女儿当然要跟亲妈妈呀。说完，她一甩手就返身跑到秀秀身边去了，和姐姐弟弟一起围着秀秀嬉闹开了，全然没把爸爸的问话当回事。
在斯桃的心目中，秀秀是她唯一的妈妈，就是她的亲妈妈，无论什么人都代替不了她妈妈的地位。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说起过这件事。而今天像爸爸说的一样，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个子和自己差不多，着一身列宁装，显得特别有精神，她的脸型，她的五官，她的身材，确实有自己的影子，但真正要喊她妈妈，她一时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们母女俩拉着手，相持着。斯桃始终低着头，没有作声。桃桃也没有了刚进小院的冲动，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酷似自己的女儿，激动的心情明显地写在脸上。
正在这时，天祥从外面进来，看见母女俩手拉着手的情形，哈哈笑着走过来，打趣斯桃，斯桃，这世界上只有你最幸福了，一个妈妈想着你，一个妈妈疼着你，现在想着你的妈妈也回来了，又多了一个疼你的妈妈，你看哪个比得了你啊。
天祥和娃娃们相聚，总要拍拍他们的脑袋，抚抚他们的背，和他们特别亲热。当时，他正打算伸手像以往常一样去拍拍斯桃的脑袋，哪知她从桃桃的手中猛地抽出手，一扭身子，跑过去抱住秀秀的一只胳膊，哭着嗓子喊道，妈，妈你是不是不要你的女儿了，啊妈哩，妈，不，不要，女儿不要再有一个妈妈，女儿只要你一个妈妈。
秀秀不想让局面再僵持下去，笑着热情地招呼桃桃，妹儿，先屋里坐，屋里坐。依秀，快给新妈倒杯热水去，光顾着说话了。她像刚才那样，一手拉着斯桃，一手拉着桃桃往客厅里走去。
从眼前的情形看来，桃桃自忖母女相认这事儿她原来是想象得太简单了，太情绪化了，也太理想化了。斯桃对秀秀的感情那么深，那么真，要她一下子转过弯来认她这个母亲，确实有些为难她了。自己除了十月怀胎，同她有母女的血缘关系，这十几年来对她什么都没有做，要她马上认自己这个母亲，她怎么接受得了。看来这事是急不得的，得用真情实感慢慢来感化她，得用实际行动慢慢来打动她。
自此以后，桃桃除了护理唐老先生，天天都要想方设法去接近斯桃，有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她就有意与斯桃坐在一条板凳上。有时放学了，她就提前到小院来，在门口去接一接她，问问她学校里发生的事。后来，她有意到街口去接，陪着她一起回家。再后来，她干脆就到校门口去接，边说话，边往回走。她还时不时地为三个娃买点吃的用的东西分别送到他们手中。
秀秀和天祥也很配合，开始有意派三个娃娃一起去桃桃那儿玩，或请她到家来坐一坐，吃顿饭，大家聚一聚，过了一段时间就让斯桃单独去她那儿，更多地提供她们母女接触的机会。
就这样，来来往往，时间长了，斯桃就慢慢地接受了母亲，接受了她的感情。每当她们母女走在街上，许多人都会投来异样的目光，惊羡她的漂亮和气质，惊羡她们母女的相像。
随着时间的推移，母女的感情逐步加深了，相互之间的信任感已经建立，桃桃适时向斯桃介绍了津市的一些城市生活情况，提出了跟她到津市去上学的事。
斯桃对桃桃已经有了一定的依赖感，但感情的天平依然倾斜于清水河，倾斜于清水河这个家，倾斜于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及婆婆祖祖。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咋样的，更不愿意离开所有的亲人，离开这个家。
这年的春节，是家里人口最多的一年，秀秀又生了一个女儿，桃桃也同他们一过。往年过年的时候，秀秀是最忙的一个人。在清水河的民俗中，过年无疑是几大传统节日中最受重视，也是最为隆重的。
俗话说，老汉想吃肉，娃娃想过年，过了腊月二十四，今天等了明天盼。每年从腊月二十八开始筹备，二十九这天，女人们要在厨房里忙上一整天，从早到晚蒸一天的馍馍。糖包子菜包子豆沙包子花卷儿，还有独具地方特色的大花馍。这一天还要做糖，花生糖芝麻糖，还有各式各样的杂糖和油炸的果子。这些东西既是春节到元宵期间孩子们的零食，也是来客的糕点。男人们则在腊月二十四大扫除的基础上，再对房前屋后彻彻底底地打扫一次，准备过一个干干净净的新年。
腊月三十这天，女人们吃过简单的早饭后，开始择菜洗肉，打米煮饭，炖肉炒菜。男人们则忙着号纸化钱，带着子子孙孙到先人们的坟头前上香烧纸，一个坟头一个坟头地拜祭，向子孙们讲解坟里埋的先人是男是女，是哪一辈分的人，与他们是啥关系，以传承家族的历史。
今年过年，秀秀还在坐月子，进不了厨房，幼兰年龄大了，洗肉淘菜的事做不动了，卤肉烧菜的技术活儿她则不得不亲自动手，依秀和斯桃忙着攒柴烧火，桃桃就成了厨房里的主要操作手。
桃桃曾经也应该是这个家庭中的成员，现在回到清水河只能回到这个家。家里有她的亲爷爷，有她的亲女儿，还有她曾经的丈夫，现在仍深深爱着的男人，这个家原本就是她的家，她就是这个家的主妇。这是她作为家庭主妇迄今为止为全家人做的唯一一顿年夜饭。
桃桃知道，当初天祥和她走到一起的时候，他已经有了这个家，当时两个家在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整合为一个家的。他和她双双出走以后，两个家反而合二为一，已经和和睦睦地过了十五年。幼兰的亲和力，秀秀的大度善良勤劳贤惠保证了这个家的稳定。使她感到特别愧疚的是，作为孙女，她对爷爷没有尽到赡养的义务，作为儿媳，她对幼兰没有尽到儿媳妇应尽的孝道，作为母亲，她对斯桃没有尽到养育的责任。
桃桃对幼兰的大恩大德，对秀秀的大仁大义，有的只是说不完的感激。她感激她们为她承担了对爷爷的赡养义务，感激她们为她承担了对女儿斯桃哺育的责任。她认为能够为这个家多多少少地做一点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分担一点点责任就是这个家对她的承认，也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桃桃从津市出发往回赶，一路上总在想如何面对自己的亲人，如何面对那个刻骨铭心的男人，如何面对这个家。一路上为见到亲人，为进入这个家设想了一个又一个场景。那些场景都那么模糊，那么冷漠，没有一个叫人热情难耐，没有一个激动人心。回到清水河后，现实中的每一件事都是那么真切，那么实在，那么让她满意，让她振奋不已。
在初冬时节的那个夜晚，在专署那座临时的招待所里，好似上天作了刻意的安排，桃桃首先与天祥相逢了。那是多么神奇，多么不可思议。清泠泠的月光，清泠泠的夜色，冥冥之中就像有那么一盏明明亮亮的灯，引领着她踏着月色，走出夜色，走进了心的光明，见到了自己亲亲的人。她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岁月，回到了温温暖暖的杨家岭。她怎能不激动，怎能不激情满怀，怎能克制发自内心的冲动。她和他再续前情，是那么如鱼得水，是那么酣畅淋漓，是那么愉悦幸福。那是她灵魂深处久违的一种呼唤，是她身心同一的一种渴求。她企求得到的再次得到了，她梦想拥有的再次拥有了。她想，这就是缘分吧。有缘千里来相会，有缘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不过，在无限欢愉、无限幸福的同时，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实，一个桃桃既不乐意接受又难以拒绝的事实也同时呈现到了她的面前，天祥一束经过千锤百炼的种子中的两粒适时地植入她温润的土地，生理上那种特有的反应告诉她，种子已经生了根，发了芽，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有两粒种子同时着床，带给她的将是成倍的收获。对于这一意外的收获，她很忧心，也很无奈。她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这件事暂且不用告诉天祥，免得他为此操心烦神，大不了回津市后在唐景面前再耍一次横，自己一个人承担好了。唯一感到难言的是，对唐景太不公平了。而此时的唐景作为第二批赴朝参战人员，已经踏上了朝鲜的土地。
爷爷已近八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桃桃要他跟着她走，到津市去同他们一起生活，以安度晚年。她对爷爷第一次说起这事的时候，他只是听了听，既没有表示要去，也没有表示不去，一直默默地抽着烟。
桃桃再一次去找他说，老人家没容她把话说完，转身就走开了，老烟袋在地板上磕得叮叮咚咚响。好长一段时间里，她再也不敢在爷爷面前说起过去津市的事了，有时间就只陪着他说话，逗他开心。看得出来，爷爷对她是很依恋的，对斯桃也是很依恋的。每当她和斯桃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眼神就显得特别的慈爱，特别的安详。
就要回津市了，桃桃不得不趁爷爷很开心的时候，再次提出了去津市的事。老人家不容她多说话，手中的老烟袋磕得脚边的石头火星乱溅，几乎吼了出来，你们不要我了，他们也不要我了，老子就回杨家岭去，老子死也要死在青水河。转身之间，她分明看到爷爷已是老泪纵横。爷爷成了她最大的一块心病。好在天祥和秀秀都多次表示，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回不回来，爷爷既已是家里的一员，他们就会善待他，供他养他，尽到晚辈的责任，为他养老送终。她从内心感激他们。
既然爷爷不愿离开清水河，斯桃又不愿意一个人跟她走，为切实减轻这个家庭的负担，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桃桃决定带斯桃和立子两个娃娃去津市，为他们提供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
桃桃带着斯桃和立德回到津市的时候，已经将近初秋。她马上为两个娃娃找好学校，送他们上了学。这时候，她已经大腹便便，行走起来都感到很不方便了。到预产期还有一段时间，唐景不在家，她得自己从容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婴儿的衣服，尿布，巾巾片片，装了一大框。
刚喘了一口气，从朝鲜前线就传来不幸的消息，唐景在去前线的路上，躲避美军飞机轰炸的时候，司机操作失误，汽车掉下悬崖，不幸牺牲。作为家属，桃桃拖着沉重的身子，紧急起身赶赴朝鲜。迎回唐景骨灰还没有安顿顺畅，预产期已到，她顺利生产了一龙一凤。唐景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新生的一对儿女仍然要算在他的名下姓唐，她为女儿取名叫小清，为儿子取名叫小江。
面对新生的一对儿女，桃桃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两个小家伙特别讨人喜欢，儿子虎头虎脑，女儿和当年的斯桃一模一样，忧的是加上斯桃立德小兵小红，一共六个娃娃，按她当时的收入，生活不禁一下子显得紧迫起来了。好在当初按唐景的级别，由组织给家里配备了保姆，唐景牺牲后仍然没有撤销这一待遇。之后不久，由组织出面，又推荐斯桃到部队文工团当上了一名文艺兵，家里又少了一张吃饭的嘴。立德中学毕业时，抗美援朝战争已经结束，她再次找关系，托人情，送立德进了一所军校。
北方气候寒冷干燥，在小清小江即将要上幼儿园的时候，桃桃向组织申请调动工作。组织一纸调令，将她调回成都，做了一家大医院的党委书记。斯桃和立德在部队发展得很不错，到天祥四十九岁生日时，都已经享受到了正团职待遇。
过生日只是一种形式，并不代表什么，最现实的意义就是，在各种生活物资都不太丰富的日子里，为过生日的人和前来祝寿的人共同提供了一次聚会的机会，提供了一个穷乐呵的场所。过完了生日，喝过了高度的白酒，第二天带着一脑壳的昏昏沉沉，带着一身的疲惫，天祥还得要到他的手工管理联合社那破破旧旧的办公室去上班。
11
天祥从地委调训回到清水河，他的战友老赵已经奉调，带着金铃和儿子，离开了县委，接任的也是一个从部队上下来的山西人。新书记姓强，牛高马大，身材魁梧，威猛严肃，刚愎自用。虽然上过抗大，学会了签名，但实际上还是一个文盲，讲话时用不了文稿，随便说来，想到啥说啥，说到哪讲哪。
按照组织程序，天祥拟好工作提纲，主动到新书记那儿去汇报工作。他事先了解到，强书记的工作方法仍然沿用着部队的那一套，见面要敬礼，进门还要喊报告。他来到书记室外，清清亮亮地喊了一声报告，听到室内干脆地应道进来。他这才抻了抻衣服，推门进了屋。书记室内的陈设很是简陋，只有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个暖水瓶。不知书记正在捣鼓啥，埋着头，没任何表情地问他有啥事，要他简单地说。
天祥郑重其事，再一次清清亮亮地喊了报告，向书记自我介绍，本人姓洪名天祥，清水河人，共产党员，现任县委常委，县委宣传科科长。他原打算从什么时候参加调训，什么时候回来，主要学了些啥东西，结合县情如何贯彻地委指示，一一汇报上来，哪知刚开了个头，书记就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耐烦地向他挥了挥手，仍然埋着头，很客气地对他说，行了行了，该干啥去干啥吧，没见我正忙着吗。不得已，他只得退出了书记室。
以后又几次找书记汇报工作，都遭到了同样的礼遇，天祥逐渐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不时怀念老赵的好来。越是记着老赵的好，越觉得与强书记关系难处。越是难处，关系也就越来越疏远。不久，他从同仁们那里得知，强书记对他的评价是酸得很。
强书记私下报怨天祥，报告就报告嘛，还来他妈的啥子本人，本人算个球，酸他妈得很，老子就不吃他那一套。
天祥这才晓得自己不讨书记喜欢的缘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