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就增添了生活的信心,对新生活的追求就更加自觉,也更加努力了。第一年,董和生只管收购和打包,对内对外销售一概不管。从一年的业绩推测,如果干爹能够和他税后二八分成,他一年就干成了万元户。哪知,年底结算,干爹竟按四六的比例和他分成,得了两万多元钱,他几乎是一步登天,从一个贫困户变成了富余户。他真的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一年能挣这么多的钱。
从第三年开始,董和生就接手了所有的业务,并成立了以他为法人代表的恒源农特产品经营有限责任公司,他不再是帮手,而是自己做起了老板。
许多人做生意都是为了解决生计问题,而天祥当初做生意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表明力所能及地有事可做。有了事做,生活显得很充实。充实了生活,钱袋子当然也鼓起了许多。
没有钱的时代,家有三五万元就能算是大户了,不知不觉间,天祥就成了这样的大户。赚钱有瘾,上了瘾就容易忘事,时间就在数钱的过程中流失掉了。稍事休息的时候,一算时间账,不觉一晃就是十来年。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古稀已过,硬朗最多只能体现在嘴上了,其它的方方面面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天祥已经七十好大几,体力确实跟不上了,再加髋骨曾经负过伤,伤腿明显感觉短了一截,在别人眼里,他已经残废,是个完完全全的瘸子。走起路来,完全应了民间那句笑话,说瘸子的屁股不想翘都翘得起来。行动不方便了,干啥都是个麻烦。于是,他决定把所有的生意全部都盘了出去,就是甩手掌柜也不愿再当了。钱是挣不完的,他下决心丢开手中所有的生意,再过上轻松散漫的生活。
为了生活得更加舒适,天祥请工匠历时两个多月,按照当时比较时兴的规格,把聚闲居整个小院又重新装修了一遍。他撤除了房间里的地镇楼,垫了牛毛毡后再贴上了瓷砖,既防潮又美观,墙体全都抹灰做了仿瓷。厨房安了换气扇,客厅里装了吊灯,卧室全部换成三方床换上了席梦思,厕所改造成了冲水厕所,还修建了专门的浴室,安装了浴盆。这样规格的住房,在这个小城里应该算是比较奢华的了。
不过,和整座城市的变化比起来也算不了啥。只几年时间,这座小城市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通过整体改造,河街的吊脚楼已经被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楼房所代替,坑坑洼洼的街道全部打成了水泥路面。原来的戏园已经不复存在,代之而起是一座功能齐全的商贸市场。新学街那些风貌相同的街房,当年引来多少人的青睐,但和那些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相比,自然相形见绌。聚闲居的建筑已经陈旧,在新一轮的城市改造中,必遭淘汰。面对社会如此迅猛的变革,天祥同样始料不及。
经济发展了,国家对老干部的待遇也提高了。天祥的退休改变成了离休,从参加红军到从事地下工作,都追加为革命工作经历,待遇也从退休时的副处提高到了正厅,离休金不但增加了许多,还有专门的保姆费,在原来退休金的基础上翻了一番还要多得多,以收入的标准来衡量,对他来说无疑又是锦上添花。
更有意思的是欢欢也由集体商业退休职工改变为离休干部,工龄从1945年起算。因为中坝场原地下党负责人老秦的回忆录较为详尽地记叙了当年中坝场地下党的活动情况,里面涉及到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并指名点姓地说明了他们的茂源杂货铺实际上是当时中坝场的地下交通站,她曾为此站过岗,放过哨,跑过腿,送过信,担过惊,受过怕,还协助组织向延安输送过若干进步青年,为新中国的建立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当地组织部门就根据这份回忆录提供的信息,又进行了大量的走访和调查,核实了许多情况,给欢欢落实了待遇。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一件事情。
对欢欢来说,这件事情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惊喜。六七十年代,因为茂源杂货铺,她的成分最多算个商人,就有人硬说他们属于剥削阶级。她自己为此吃过许多苦头不说,还连累了几个娃娃的读书就业找工作。忘不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那些岁月,更忘不了清理牛鬼蛇神的那些日子,她几乎是在别人吆喝畜生的声音里度过来的,那时候多么希望组织想得到她,为他们母子伸出援助之手啊。老二老三老四都是聪明的娃娃,本可以和老大一样受到更好的教育,但老二只读了初中,老四差一点连初中都读不上,那是怎么回事啊。
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给自己解不解决待遇都没多少实在的意义,多几个钱少几个钱都是那么一回事,这几年做生意根本没关心过退休金的事,一个月到底有多少钱都不晓得了。欢欢现在关心的是能够在清水河住下来,能够和阿哥秀姐桃姐他们在一起。做生意的时候,她一门心思都在生意上,把个店铺打理得亮亮堂堂,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她自己也觉得活得很踏实。
如今她之所以不再做生意了,完全是因为阿哥年龄大了,再加上那条伤腿,行动起来实在是很不方便了。每次出去进货,她都一直为他担心着,直到他安全回来。现在不再做生意了,饭又没秀姐煮得好,最多只能打打下手。平常没多少事,就陪大家在一起打打小牌,乐和乐和。别人打牌,都怕输钱,他们则不然。上了桌子,输多少,赢多少,都很乐意,只是图个心情愉悦。
3
秀秀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太利索,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痛。本来就很单薄的身材,显得更加瘦小,弱不禁风。不管男女,人一上了年龄,啥都不怕,就怕没有好身体,啥都可以没有,就怕没有健康。好在姊妹三个处得很好,烧汤煮饭、端茶送水这些事,桃桃和欢欢都不分彼此,侍候得很是周到,反倒使她有些不安。
天祥对她们姊妹三个都很关心,是不是吃得可口、住得舒适没让他少操心,但对秀秀则显得特别疼爱。做生意的时候,外出进货的时间多,再怎么忙,出门前都要同她道别。回来后他会首先来看看她。生意不忙了,就帮她择择菜,打打下手。她如生病了,再忙的生意,他都不会出门去的,直到她的病明显好转了,他这才再去忙他的去。为此,她是很感激的。
他们的道别多少有点特别。多少年来,都是那样,因为有事,天祥要出去些天,她会帮他收拾好行李。临别了,他一手提行李,一手牵着她的手,一直到大门口。他把行李放在侧边,他们相向站在那里,他微微勾下头,看着她的眼睛,喊她小姑。
天祥几乎要高出秀秀一个头,她只得扬着脸迎着他的目光,同样满含深情地应答了。他这才以一种惜别的口吻告诉她,我要走了。她则平和而又富有期待地回应他,呃,路上小心点儿,别老打瞌睡,早点儿回来,噢。他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这才提着行礼赶路去。这样的道别,几乎成了一道风景。小院门口,每每这道风景再现,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驻足观赏。
然而,这道亮丽的风景作为一种美好的意象,渐渐地只能在人们的记忆中再现了。
初春时节,惊蛰前后,气候多变,强劲的寒潮再次席卷而来。入冬以来,一直疾病缠身的秀秀,哪堪寒潮袭击,不得不再次送进医院进行抢救。
这天,天气终于放晴,西晒的阳光正好落在病床上。在阳光的映衬下,秀秀的气色明显好转,脸上渐渐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红光,精神也好了许多。她见天祥桃桃欢欢都在病房里围着一张火盆烤着火,只有依秀和斯桃这会儿不在。
秀秀轻轻地咳了一声,招呼他们过来有话要说。等大家都围到了床前,她语气平和地告诉他们,这段时间都辛苦你们了。我呢,今天感觉特别轻身,去告诉医生,我要出院了,我今天一定要回家里去住。
秀秀见在场的人都投来疑惑的目光,又笑着催促他们快去。经她一再坚持,医生对她做了简单的检查,没发现大的问题,就同意她回家去住,不过鉴于她的身体状况,提醒他们要特别小心,发现病情一旦出现反复,就立即送回医院进行抢救治疗。
听说干妈出了院,干儿子张力和董和生都带着家人过来看望,聚闲居小院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回到家里,秀秀显得特别地有精神,一直和大家说这说那,情绪亢奋。到了八九点钟的时候,她感觉有些饿了。这种感觉有好长时间都没有出现过了,她认为应该是一个极好的征兆,就对一直陪在身旁的依秀和斯桃说,依秀斯桃,妈这会儿感到有些饿了,你们去给妈熬碗米汤吧。
依秀和斯桃相伴成长,中学毕业后,一个在地方当了干部,一个因母亲桃桃的关系进了部队文工团。就感情而言,斯桃对秀秀的感情很深。她们都已儿大女大,做了奶奶,办了退休,年前回清水河来看父母,见母亲一直病重,就没急着回去。她们每天煮好饭,送到医院一家人吃好后,又回家准备下一顿,从家里到医院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奔跑了几十天了。不到半小时,她们就用高压锅煮好了一小碗大米稀饭,连同一小碟泡咸菜,一小碟青椒炒土豆丝,一小碟蒜苗炒豆豉,还有一小碟自己制作的豆瓣酱一起送到了床前,放在已经搭好的小茶几上。
桃桃正坐在床头边,她把饭端在手里,用小勺子搅了搅,又拿筷子挟了一样小菜放在碗里,和着饭舀了一小勺,吹了吹,递过去,轻声招呼秀秀,姐,吃饭了,来,我喂你。
秀秀答应着,笑了笑,向她表示谢意,妹儿,又麻烦你了。
桃桃把勺子递过去,一边喂她吃饭,一边说,姐,客啥气呢,慢慢吃,小心烫倒起。一勺一样小菜,她做得很认真,也很仔细。
四样小菜是清水河几乎每个家庭都要常备下稀饭的水菜。泡咸菜随泡随吃,豆豉和豆瓣酱制作工艺相对复杂些,但一次可以多做些,做好了就装坛密封,吃起来很方便,土豆丝当然可经常换成时令新鲜蔬菜。有了这四样小菜,再没胃口,也想尽量多吃些。就着这四样家常小菜,秀秀吃得特别的香,一碗饭就在说话间吃完了。她咂了咂嘴,感慨这顿饭真香,从来都没有这样香,她还特地夸奖了依秀和斯桃都是孝顺女儿。
吃完饭,她感到有点发困,就靠在床头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她正在赶路,脚下的清水河竟然变成了一条通衢大道。她一边走,一边观赏着两岸的风景,那一幢幢正冒着炊烟的农舍,那成片成片的竹林,还有那独具特色用原木搭成的座座木桥,处处风景,处处精彩。
忽然,一群穿着各色衣裳的人,急匆匆地向她奔来,有年老的,也有年少的,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过去的,也有现在的。这些人不由分说,像一股强劲的风,裹挟着她一直身不由己地向前奔跑。他们有的抓住她的头发,有的拽着她的手,有的拖着她的腿,使她动弹不得。眼见着就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意识到如果再不从他们的挟持中逃离出来,或许这一辈子都回不去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
于是,她拼命地挣扎着。她像一头发怒的母狮,用脚狠狠地踢他们,用手狠狠地抓他们,用嘴狠狠地撕他们。正在这时,听到依秀和斯桃一声紧似一声地呼唤着她,呼喊着妈妈。
听到了女儿的呼喊,她力量倍增,左边用脚踢,右边用拳击,巧妙地腾挪着身体,使尽全身力气,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就飞离了人群,脚刚着地,就醒了过来。
秀秀见屋里所有的人,都围在床前,个个神情紧张地盯着她。依秀和斯桃一人抓着她的一只手,焦急地问她,妈妈,你这是咋的啦,又喊又叫,双手乱抓,还蹬掉了被盖。
秀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抽出手,在姊妹俩头上亲昵地拍了拍,笑了笑,就把刚才的梦境向他们叙述了一遍。这之后,她既像是告诉在场所有的人,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是再难躲过这一劫了。在我走之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和所有的娃娃见上一面,不然我会走得不安生的。
依秀和斯桃听她这一说,鼻子一酸哭出了声,她们要她不要胡思乱想,要她好好养病,过些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秀秀给姊妹俩揩去眼泪,又在她们头上亲昵地拍了拍,抬起头,看了看所有的人,然后将目光落在张力和董和生身上,示意他们过来,有话给他们说。他们来到床前,蹲下身子。她一手扶着张力,一手扶着董和生,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才对他们说,干妈这辈子感到最满意的就是儿女个个成才,个个孝顺。你们也是干妈的好儿子,感谢你们对我对干爹的孝顺。今天,干妈最后求你们给我办一件事,请你们今天晚上一定想办法给在外面的那些兄弟姐妹发发电报,打打电话,要他们马上回家来,就说干妈要见见他们,越快越好,得不得行。
秀秀这里所说的兄弟姊妹实际上指的就是她和桃桃欢欢的全部子女,她一直视他们为自己的娃娃。
张力和董和生哽咽着答应了她的要求,马上起身到邮电局给各地的兄弟姐妹发出了母病危速归的简单电报。张力又回办公室,通过机要电话向他们打了电话。
秀秀相信张力和董和生一定不会让她失望的,一直把他们目送出门,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招手让天祥过来,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像是在说笑话一样,笑意挂在嘴角,对他缓缓地说,这辈子每次都是我送你出门,这回该轮到你送送我了。
天祥非常伤感,心里酸酸的,他拉着她的手,仍以平和的语气安慰她,小姑,莫说背时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些了,我们一起回清水河去耍。
秀秀让天祥坐到离她很近的床头边,抓住他的手,平静地告诉他,我的身子我晓得,等娃儿们都回来见过了,我的心愿也了了,再莫得啥子牵挂的了,我就会走得心安理得的。
天祥使劲握着秀秀的手,还是用平和的语气安慰着她,小姑,莫乱想,好好养病,娃儿们明后天就回来看你来了。
秀秀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很艰难地用另一只手抚着天祥的手背,深情地对他说,你这身子,也大不如以前了,特别是那条腿,可得注意了。
天祥一直尽量保持着平静,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而听她这样一说,感情的闸门再也无法控制,不禁泪流满面。
秀秀的笑意越来越勉强,说话显得很吃力,又示意桃桃和欢欢上前,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才说,妹儿,姐哩,恐怕是难逃这一劫了。她歇了一会儿,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把天祥和她们的手叠加在一起,呆滞的目光掠过三张同样悲戚的脸,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瘦削的脸颊缓缓而下。她实在太累了,眼帘低垂,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