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三间,一间小堂屋,两间耳房。小堂屋对开双扇门,门两侧的墙壁上各留一扇小格花窗。耳房的格调与正房完全一致,留侧门,小格花窗。吊脚楼也是全木结构,上房下圈,装上栏杆,形成了绕房半周的明廊。
房上盖一色的小青瓦,远看似斑驳的鱼鳞。青砖座脊,贴白色瓷砖,脊翘龙首,气势威猛。白色水泥座檐,线条流畅,蜿蜒回复,曲曲折折。飞檐如翼,灵动飘逸。新房落成,就以橘园取名,叫它橘园居。
有了房子,自然不愁没人来住。先是已经退了休的依秀和斯桃,都在这年的春天,好像是相约着,带上她们的先生和小孙子,先先后后回到了清水河。后来,立德承业退了休后,也携爱人回来了。依次而下的那些儿子女儿只要一退了休就往清水河跑,就连小兵小红也不例外。他们有时相约着一同回来,有时又各自前往,一住下来就是三月五月,半年八个月也不会觉得时间太长。每逢周末,还有老朋老友来访,橘园更加热闹。
不过,吃饭的人多了,家务事也少不了,完全靠这些老头老太自己动手也不那么灵便了,一经商量,都同意请一个当地的厨师和女工来帮忙,这就打破了清水河在建国后的几十年里家庭没有佣工的历史纪录。当然,对他们这些老头老太来说成天不再忙忙碌碌,无疑是一大解脱,生活自然规律化了许多。
男人在年轻的时候,不管家穷家富,总觉得家就像枷锁,就是牢笼,非得要想尽千方百计挣脱这个枷锁,冲破这个牢笼,一旦脱离了家的管束,似乎就成了世界上最自由的人,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女人何尝不是这样,只是她们身上有更多的束缚,行动起来将更加困难,愿望更加强烈,牢门一旦打开,她们就会义无返顾地冲向广袤的天地。天祥桃桃欢欢是这样,他们的子女也是这样。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社会阅历的不断丰富,随着对人生认识的不断加深,反过来对家的眷恋之情又将与日俱增。到了天祥这种七老八十的年龄,甚至连挪一挪窝的念头都没有了,橘园对他而言,似乎就是生活的天堂。在这里,他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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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七里香盛开的时节,满山遍野都披上了绿色的盛装。花开花谢后,艳阳高照下,橘园绿意更浓。和往常一样,到了十二点,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都围在那张大圆桌上吃午饭。这天正好是农历的四月初八,和农历的二月初二、三月初三、五月初五同属于传统的节日。既然是过节,师傅就特意加了两道菜,特别是那一汤盆的腊猪脚炖萝卜干,吃起来非常可口。
平常日子里,每到吃饭,大黄狗特别忙,大人娃娃扔给它的骨头,它啃了这块又忙着去叼那一块。这天却很特别,它一块骨头都没有啃,就蹲在天祥的脚边,还不时抬起头来望望他。吃完饭,女佣收拾屋子的时候,特意将骨头捡到一只撮箕里,大黄狗看都没看一眼。这天,大黄狗显得特别烦躁,口里呜呜叫着,一会儿出,一会儿进,一会儿嗅嗅地面,一会儿又抬起脑袋望望天,天祥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吃过午饭,欢欢同往常一样,拖张小椅子在堂屋门口绣花鞋垫。天祥和桃桃都有午睡的习惯,吃了饭就要睡一会儿。桃桃不一会儿起了床,一时没有事做,就和欢欢坐一块儿说闲话。
就在天祥进屋顺手关门的时候,大黄狗居然咬着他的一只裤脚不愿松开。他觉得有些奇怪,就慢慢地蹲下身子,拍了拍大黄狗的脑袋。大黄狗是一条特别灵性的畜生,它松开口,直勾勾地望着他,眼里似噙满了泪水。
天祥又拍了拍狗脑袋,对它说,大黄,去吧去吧,没事的,等会儿我起来了,又带你去转河坝。大黄狗仍没离去,他又拍了拍它的脑袋,还是和气地对它说,大黄,这样吧,门就半掩着好了,你就呆在屋子里,别出声,我睡一会儿就起来。大黄狗像听懂了他的意思,眨巴眨巴眼睛,就面向着屋子里,蜷曲着身子卧在了门口。
不知怎么的,天祥这天睡得特别沉。睡梦中,他顶着烈日,由大黄狗领路,来到那尊钓鱼石旁。平常一步就能跨上去的钓鱼石,就像变魔术一样,眼见着长高长大了,瞬间变成了一座小山。小山山势陡峭,山顶直插云霄。他心里明白,今天无论如何是爬不上钓鱼石了,不如就蹲在山脚下垂钓算了。
于是,他穿上鱼饵,奋力将鱼钩抛向清水河。然而,在鱼钩就要落进河里的时候,青焉焉的一河水眨眼间就不见了,完全渗进地下,露出了干涸的河床,大大小小的鱼张着嘴,在干涸的河床里拼命地挣扎着。身边如小山似的钓鱼石则正一截截矮了下来,眼见着就没了山顶。
天祥正感到十分惊奇,忽然间整个河床又变成了一处巨大的喷泉,齐排排的水柱冲天而起,河床里那些拼命挣扎的鱼随着水柱又被高高抛起,似有几十丈那么高,幻化成了黑夜中一盏二盏三盏发出耀眼光芒的灯。他简直惊呆了。
天祥正当不知所措时,只听得一声狗叫,他猛然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大黄狗将两只前爪搭在他的床沿上,叼着一只被角,正使劲往床外拖。他见此情景,马上坐了起来,一看手表,快到十四时三十分,是该起床的时候了。
大黄狗见天祥坐了起来,口里呜呜叫着,转身跑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动身,又返转身来跑到床前,像先前那样,将两只前爪搭在床沿上,伸长脖子叼着他的一只袖子,就将他往床下拉。他明白一定是有重大事情就要发生了,马上披衣下床。毕竟已经九十多岁了,动作想快也快不起来。大黄狗焦急地从床前跑到门口,回过头望望他,马上又从门口跑回床前,伸出一只前爪抓他的手。
当天祥穿好衣裤,刚刚将双脚趿进鞋里,只听一阵闷雷般的响声从地底滚动而过,巨响过后,大地就像一片枯叶,忽然间漂进了激流险滩,一下跌进波谷,忽地又被托上波峰,再次跌进波谷,再被托上波峰。随着一波连着一波的剧烈波动,地面的震颤使他实在难以自持,他就死死地抓住床沿蹲下身子。大黄狗再次从门口折回身来,衔住他的袖口,不由分说地就使劲将他往外拖。
天祥分明感觉到,震颤的地面像吊在房屋的脊梁上、悬在半空中的一张簸箕,在外力的推动下前前后后地摆动起来,摆动的幅度之大,一个力气莽壮的年轻人未必就能站立得稳,哪还容得他一个九十高龄的耄耋老者站起身来,即使能够站起身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动脚步,就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黄狗见天祥坐了下来,就一口咬住他的一只裤脚,蹬开四腿,奋力将他向门口拖去。就在这时,依秀和斯桃他们都在屋外急切地呼叫着,爸爸妈妈,地震啦,你们都赶快到院里来,都赶快来啊,快啊。
天祥无力回应他们,任凭大黄狗拖着他在地上慢慢移动。尽管他不能动弹,大黄狗还是奋力将他拖出了两米多。就在房门被趴在地上的桃桃和欢欢打开的瞬间,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三间老房子随着巨响瞬间整体坍塌,天祥桃桃欢欢和那条大黄狗都被埋在了废墟下。与此同时,黄土乡场镇及整个川北地区的房屋绝大多数也同样变成了一片废墟。据国家地震台网测定,这次特大地震震级为里氏八级,裂度高达十一级,为有史记载之极致。一时间,整条清水河被悲伤和哀痛所笼罩。
橘园居坍塌的房子,再没人去修复,过了几个月,废墟后面的树林里,多出的许多新坟中,有一座特别引人注目。比起其它新坟来,那座新坟显得又高又大,那是一座四人合墓。墓碑是流行于清水河最豪华的那种桃园九洞。碑体都是清一色产于本地那种花岗岩石,乳白的质地中镶嵌着褚红色的颗粒,显得非常富贵。尽管墓碑上的雕龙琢凤美轮美奂,镂空的花鸟虫鱼禽兽人像无不栩栩如生,但整座碑石上却不见一个文字。尽管在清水河,时下对墓碑的主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墓碑通体不见一文一字,未必就有人知晓立碑人的用意,更没有多少人知晓不留一文一字本身就是墓碑主人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