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初愈的纳耀庭,换了一个人似的。好像走火入魔,一直沉默着,沉默得让人有点恐怖。他没有了往日的欢乐和勤奋,看到有趣的事,也乐不起来;看到顺手可做的事,也懒得动弹一下。有空,他就到母亲的坟上蹲很久很久。
“朝觐是天命,你没有完成朝觐,你‘五功’是缺损的,你一世的功德不圆满,你不能进天堂。”这句话一直在耳边响起。朝觐是纳耀庭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一课,必须补上。他觉得这是真主的“艾目热”到了,天命难违。
穆斯林把赴麦加朝觐视为“身心性命之图”,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天方真传”。
阿訇在清真寺里诵《古兰经》,讲“瓦尔兹”时讲过:“朝觐的月份,是几个可知的月份。凡在这几个月内决计朝觐的人,在朝觐中当戒除淫辞、恶言和争辩。凡你们所行的善功,真主都是知道的。你们当以敬畏做旅费,因为最好的旅费是敬畏。有理智的人啊!你们当敬畏我。”先知穆罕默德对朝觐作了进一步的阐述:“众人啊!真主确定把朝觐定为你们的主命,你们为真主去朝觐而没有淫乱和作恶,就像刚出世的婴儿一样纯洁无邪,虔诚的朝觐定会获得天堂般的恩惠。”
麦加的“克尔白”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在吸引着纳耀庭,朝觐的意识一天比一天强烈。
这一日,纳耀庭由曼苏尔陪着,专程骑马到金积清真大寺,走访前几年朝觐过的马阿訇。
在金积清真寺,他们相见如故,互说“色俩目”后,讲明来意。马阿訇特别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马阿訇请他们在客厅太师椅上坐定,沏上盖碗茶,端上油香、馓子,请他们口到,开始谈论朝觐的事情。
马阿訇是早些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跟随父辈到云南做生意,他们用赚来的钱做盘缠,随从马邦商队,从西双版纳进入缅甸,又由曼德勒乘船到达仰光后,乘轮船西行,远渡重洋,历经千辛万苦,遭遇炎热酷暑,强海浪风暴袭击,以及瘟疫疾病,经孟加拉湾、斯里兰卡(锡兰)、亚丁湾到达红海,历时几年的时间才最后到达麦加朝觐的。
马阿訇年过六十,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满脸堆笑。他捋了捋山羊胡子,讲起朝觐来显得非常激动。他兴奋地说:“《古兰经》明文规定:‘凡能旅行到天房者,人人都有为安拉朝觐天房的义务’。朝觐的意义在于:外洁其身,内洁其心,心诚意虔。通过这项功课来洗涤内心的污秽杂念,期待后世得到安拉的喜悦与赏赐。根据《古兰经》的教诲,凡具备条件的男女穆斯林,毕生到麦加朝觐一次为‘天命’。
“朝觐是阿拉伯语‘朝罕志’的意思,朝觐的意义在于遵从造物主——安拉的命令,在安拉的朝房前,环游天房,敬拜安拉。”
马阿訇接着说:“我们回回天生俱来的‘舍希德’精神是值得传承和发扬的,要有‘辛麦堤’,为了教门,不惧怕一切,乃至生命。这一点我相信你是能够做到的。可宁夏距麦加路途遥远,行程艰难,耗资巨大,能赴麦加朝天房的人极少。很多人为了凑够朝觐的盘缠,变卖了房子,变卖了地。你要朝觐,必须准备足够的盘缠才行。”
“这个我知道,我已举乜帖卖宅子,卖地,凑够盘缠。”纳耀庭挪动了一下身子说。
马阿訇感觉到了纳耀庭的决心,捋了一把胡子,沉思了一会说:“以前有人步行朝觐,他们沿丝绸之路,自敦煌的阳关,经罗布泊,沿昆仑山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再到和田,到塔什库尔干,越过海拔三千多米的帕米尔高原,到巴士拉,骑骆驼或步行后,坐轮船到达吉达港,再骑毛驴到麦加。还有的人先走到云南的西双版纳,入缅甸到达仰光,由仰光乘轮船,抗炎暑、渡重洋,经印度洋到斯里兰卡,穿越红海,最终到沙特的吉达港,再骑骆驼走三天三夜,到圣地麦加。”
马阿訇想了想又说:“还有一条路线是通过岭南到广州,从广州搭远洋船只,沿‘香料之路’航线西行到麦加。”
“你们要走可以骑马或走水路从黄河坐羊皮筏子先到包头,再坐火车到天津,从天津塘沽港坐轮船,有三个多月就到麦加了。听说这几年从上海走更方便,上海西寺专门有人接待朝觐的人,还有专门到麦加的轮船。”
“请喝茶,别光顾坐着。”马阿訇一边劝茶,一边提壶续水,他自己也端起茶盅子喝了几口茶,接着说,“在朝觐的路上,很多人因劳累过度,体力不支,‘无常’在路上。还有的人‘无常’在轮船上,埋体被扔进大海里,连尸骨也拿不回来。”
纳耀庭插话道:“这些我早都想过了。”
马阿訇看纳耀庭很自信,又举了个例子说:“民国十八年,杨阿訇从古城黄河渡口乘羊皮筏子到包头,在内蒙古遇上土匪,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都抢走了,后来一路上又几遭抢劫,身无分文,连身上穿的衣服也被抢去。他一路沿铁路步行,沿街乞讨,走了几个月,才到达天津。天津穆斯林们知道他的遭遇,非常感动,纷纷凑钱相助,使他渡过难关,历时一年多,最终完成朝觐的夙愿。”
马阿訇接着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还讲了很多逸闻趣事,又讲了路上需要多少盘缠,出国应办的手续以及到麦加的各项活动,回来时的注意事项。
纳耀庭听到激动处,不停地叮嘱曼苏尔说:“曼苏尔,你要仔细听,快用小本子都记下来。”
马阿訇再三叮咛:“时下国内战乱,国外动荡不安,旅途遥远,路上险象环生,乜帖举端,就要把生死置之度外,就是“无常’在路上也是最好的归回。”马阿訇在言谈举止间充满了自信和自豪,他像一座炙热的火炉,烘烤着纳耀庭的每一个细胞。他的话句句有分量,纳耀庭听得实在坐不住了,一股热血在他心中涌动,仿佛是即将冲垮堤岸的洪水。
随后,纳耀庭起身道别,马阿訇和清真寺里的阿訇、满拉一起把他俩送到寺门口,临走时,又安顿说:“你已举意,就应该去,托靠真主,安拉会护佑你的。”他们互道“色俩目”。
离开金积清真大寺,纳耀庭朝觐的信心更足了。马阿訇的一言一行不断在脑际浮现,马阿訇的每一句话都不断激励着他。“乜帖举端,就要把生死置之度外。”这句话深深印刻在他的脑子里,他已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天色已晚,他和曼苏尔马不停蹄赶回纳家户。
朝觐的决心已下,纳耀庭在清真寺礼完“沙目”的“乃玛孜”,就急匆匆地回到家,吃完晚饭,他把婆姨、女儿、女婿以及三娃子几个伙计叫到一块,商量朝觐大事。
在上堂屋,纳耀庭和婆姨都坐在炕上,女婿曼苏尔,女儿阿依莎、法特麦、麦尔燕都坐在炕头两边,三娃子等人坐在八仙桌边。一盏油灯在炕桌上,法特麦近前拨了一下油灯的捻子,光芒四射的灯光把每个人的影子照在房子四边的墙上,晃来晃去。
纳耀庭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用低沉的声音说:“知感主!今天我们在奶奶的屋里说事,如果奶奶的亡灵能听到的话,她也会非常高兴的。”说到奶奶,大家的眼光不约而同地向炕中央看了一眼,好像奶奶就坐在那里,使整个屋子增加了更多的神奇色彩。
纳耀庭端着盖碗茶喝了几口,郑重其事地说:“我准备朝觐,想把家里的事安顿一下。”这句话在纳耀庭心中已经隐藏了很久很久,他经过长时间的思考、筹划,今天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可在场的人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都产生同样一个疑问:“你走了我们都咋办呀!”
纳耀庭早已盘算好了,他成竹在胸,提高嗓门大声说:“你们不要怕,我都安排好啦。我准备把一部分地散给清真寺上,一部分地卖了,留八亩地自己种,把整个宅子卖掉,全家人搬到草场子(农舍)那边住。”
此时屋里鸦雀无声,就是掉一根针,也能听到响声。
纳耀庭不紧不慢地说:“三娃子!完了雇几个人把草园子边上那三间房子修一修,重新粉刷一下,炕拾掇拾掇,让她们娘母几个住到那里。骡子、马留几个好使的,剩下的都卖掉。”
纳耀庭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觉得这样做不知合适不合适,家里人都能接受吗?
他强打精神对婆姨说:“把那些闲物件,该卖的卖,该送人的送人。”
屋里一片寂静,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纳耀庭又想起一句话,对三娃子说:“噢!把那匹大叫驴留下,送给四混子家,一家人孤儿寡母的,帮他们一把。饭馆子我一走没人能经营啦,也卖了吧,不过要把招牌摘回来,留个念想。”这些事谁也做不了主,都是掌柜的说了算,大家都没有吭声。
纳耀庭说完了这些话,沉思了一会,叹了口气。他知道大家不太接受这些做法,又解释说:“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呀,还不是留个念想。‘顿亚’是假的,死之后的复活才是真的。”他说话是那样的平和、随意,让人难以捉摸。
听完了这些,纳耀庭的婆姨实在受不了了,她一把把麦尔燕搂在怀里,凄凄楚楚地哭了起来,法特麦也依偎在爹的怀里抽泣着,阿依沙一边劝说母亲,一边流着热泪,其他人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桌子上,油灯的火苗像通人性一样忽上忽下跳动,灯光黯然失色,室内慢慢昏暗下来,屋子里的空气沉闷而压抑。
说心里话,树倒猢狲散,一个好端端的家,失去了顶梁柱,顷刻之间变得支离破碎,让人怎么能不伤心、不胆寒、不落泪呢?纳耀庭本人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可是为了教门,为了朝觐,为了已举出的乜帖,掌柜的已决定了,其他人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这样去做了。无论是纳耀庭,还是婆姨、女儿、家人,只能把悲痛压在心底,去奋力成全这件事情。
纳耀庭此时心情也是特别复杂,但为了稳定大家的情绪,他停了一会,改了话题说:“我这次出远门主要是为了朝觐,还准备顺手做一笔生意。听城里的山西人讲,他们山西那边生铁价格特别高。我们宁夏是产生铁的地方,价格便宜。我想在这里买上骆驼,买上生铁,贩运到山西那边赚点路费,这样可以多省点钱放在家里,让你们生活上有个依靠,我也就放心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我已决定让三娃子和寺上的满拉子阿里跟我去。三娃子跟了我许多年,身强力壮,人也勤劳实在,能靠得住。满拉阿里,他家虽然是外乡人,我看这娃娃聪明伶俐,又憨厚老实,经也念得好,我问过他了,他答应跟着去。”
这时曼苏尔坐不住了,抢先说:“爹!让我去吧!我也想揽点‘色瓦布’。”
“不行!家里这一摊子要你来照顾,再说阿依莎已有身孕,不能离开人,不行!”他沉着脸,话说得的很绝对,也很恳切。
最后纳耀庭拍了一下大腿,口气更加坚定地说:“我走是真主的‘艾目热’到了,不走不行,你们要好好准备准备,都多操点心。”接下来大伙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
油灯里的油快烧干了,吱吱作响,墙上的影子不断晃动着,人们在一团理不开的乱麻中一个个走了。
曼苏尔和阿依莎回到家已是深夜了,他们躺在自个松软而舒适的炕上无心入睡。曼苏尔搂着阿依莎,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温馨地说:“我是多么真心地喜欢你,喜欢你肚里的孩子,我今个儿说跟爹走把你吓坏了吧?”
阿依莎坐起身来说:“去你的吧,我和娃娃算什么呀!我是怕我爹一个人出去,真的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得了,这么大一家子人呢!”
曼苏尔高兴地说:“那你同意让我去了?哈哈!”
阿依莎故装生气地说:“去!去!去吧,腿在你身上长着呢,你走吧,看生下来的娃娃找谁叫爹去。”
“那我怎么办呀,你到底让去还是不让去?其实我也在想,我真的一走,谁来照顾你?走了那还不把我给想坏了。你真的不想让我走,那我也就不走了,在家好好侍候你吧。”
“谁让你侍候了,你还是跟我爹去吧,有你陪着爹,我才放心,心里才好受些。”
“那我想你时咋办呀?”
“去你的吧,你能想我,怕是光想肚子里的娃娃了吧。”
“我想你,真的舍不得离开你,真的!”
小两口的甜言蜜语把窗外的月光逗笑了,它偷偷地听着,把更多的光透过窗户洒在大红的绸被上。
第二天,曼苏尔、阿依莎起了个大早,起来后把屋子收拾干净,一块来到父亲住的屋子。两口子见了父亲先说“色俩目”,然后曼苏尔开口就说:“爹,我和阿依莎商量好了,我想送我岳父朝觐去。我走了,让阿依莎先回娘家去住,她也可以多照顾照顾我岳母。”
“这个‘色瓦布’大得很,好是好,就怕……”父亲话没说完,母亲接着说:“这两天我也听说了,你岳父要朝觐。你想去就去吧,这里有我呢,家里不需要你帮助,我们都好脚好腿的,你媳妇阿依莎她很能干,也很孝顺。我们两好并一好,不会有啥事,就是生娃娃你在和不在都一样,娃娃叫爹的日子还早着呢!”母亲的几句话,说到大家的心坎里去了,都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做通了父母的工作,曼苏尔和阿依莎赶“撇申”过后来到岳父家。
纳耀庭从寺上回来就躺下了,说是闭目养神,其实他在盘算着朝觐前的每一个细节。听说曼苏尔他们来了,他也坐起来。两个人进门看见父亲齐说“色俩目”,随便坐在炕沿边上。阿依莎提壶续上水,让父亲喝茶。曼苏尔正准备说话,纳耀庭已提前开口了,他说:“这几天我思来想去,你还是不能去。我走了,家里这一摊子事就交给你啦。你看着让他们(指伙计)把地种好,打的粮食够吃就行。你媳妇要坐月子,没个男人不行,谁都不合适,只有你在才行。再说,我走最多两年也就回来了,你们不必过分担心,哪里的黄土都埋人,就是‘无常’在路上,也是好归回,能得‘舍希德’。”
岳父的话让曼苏尔震撼而鼓舞。他想,为了正义而不畏艰险,牺牲自我,这才是回回的根本。他信念坚定地对岳父说:“爹!你说得太好了,让我跟着你出去接受磨炼吧,你这么一把年纪,什么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呢?儿女情长固然每个人都有,但作为一个念经人,为了教门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一定要去!我们已商量好了,我走了阿依莎过来和妈住到一起,她能管好这个家。再说,我爹和我妈也答应他们经常过来照看,一两年一晃就过去了,没有啥了不起的。”
阿依莎也劝说到:“爹!你就让他去吧。他去了跟着你我们全家人才放心,不然这几年的日子我们是熬不过去的。你就让他去吧,爹!”
阿依莎的母亲站在一旁听了半天,这时也接过话题说起来:“丫头说对了。你一个人走了我们全家哪个能放心得下?心都随着你走了,这日子怎么过呀?曼苏尔懂事,会疼人,他跟着你我们心里都放心些。”
“有三娃子跟着,有啥不放心的。”纳耀庭反驳道。
曼苏尔辩解道:“三娃哥固然可靠,可阿里年龄还小,路上怕吃不了苦,我和三娃哥去最合适。”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着眼泪说:“爹!你让我跟你去吧,我已死心塌地了,你不让我去我也要跟着去。”
岳母赶紧上前拉着女婿的胳臂说:“我的儿!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又对纳耀庭说:“你就让他去吧,年轻人好奇,你让他出去见识见识也好,将来才有大出息。家里的事我担着,你能平平安安地出去,再平平安安地回来比啥都强。”
纳耀庭见女婿决心已下,女儿、婆姨也不停地劝说,再不答应不好收场,也就勉强说:“那去也行。不过阿依莎你听着,你们两个都要有心理准备,万一谁有个闪失,那时可别怨爹,我可担待不起。”说着他泪珠子已滚落下来,一场生离死别就这样说定了。
筹集盘缠
纳耀庭各事都盘算好后,准备先把饭馆卖了。
风一放出去,前来联系的买主络绎不绝,纳耀庭最终决定卖给邻村曾也是开饭馆的一户人家。当他和买主们一起来到纳家饭馆时,看到牌匾上“纳家饭馆”四个大字,他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这饭馆可是他多少年的心血结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