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混子妈流着泪,抱来了一只老母鸡。她说:“纳大爹给我家那么多好处。家里没什么值钱的,只有这只老母鸡,你宰了炖个汤补补身子吧。”纳耀庭上前拦住说:“鸡你拿回去养着下蛋吧。你大儿子让抓了兵,家里劳力不够;鸡下几个蛋还能添个油、盐、醋什么的,你快抱回去吧。”说完,又让三娃子把大伙送来的米面各装上一袋给四混子家送过去。
纳耀先和主麻也过来了,他们先说了“色俩目”,随后纳耀先拿出十块银元递过来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路上用得着。”
纳耀庭生气地说:“别这样,这个我不能收。我已准备了足够的盘缠。这钱留着给主麻办婚事吧。”
纳耀先说:“你救了我们父子,又花了那么多钱。这是我们的一点补偿,你就收下吧。”
纳耀庭推辞不掉,接过钱拿了一块银元,把剩下的钱硬塞到主麻的衣服口袋里说:“我就收个心意吧。我走了你们多保重,家里托付给你多过来照看照看。”说到这里他已满眼泪花。纳耀先、主麻父子俩也捂着脸流出泪来。
忽然,主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二爹,我已跟我爹说好了,让我也跟你去吧。”
纳耀庭急忙扶起主麻说:“这可不行。你爹身体不太好,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今后全靠你呢。”
纳耀先接过话说:“你让主麻跟你去吧。路上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你就放心让他去吧。”
“大哥,不行啊。说句丑话,谁的儿子谁心疼。主麻跟我一走,你的心也跟上走了。你让我担心到哪一时呢?”纳耀庭拉着纳耀先的手不停地抖动。
“我有口唤,为了教门,就是有个一差二错,我也认了。你就带他去吧。”纳耀先指着儿子对纳耀庭说,语气非常坚定。
主麻也说:“二爹,这里年年抓兵,我早就指望出外面闯闯。这次是个机会,我一定要跟你去。”
纳耀庭劝说道:“使不得,主麻,你还小,你不知道你在家里的分量。你一个人,牵涉到一大家子人,我担不起这个责任。我答应你,等我朝觐回来,一定带你出去做买卖,行吗?”
纳耀先父子俩劝说了半天,纳耀庭还是执意不同意,只好作罢。
屋里屋外熙熙攘攘,人流不断,前院后院忙忙碌碌,人来人往。纳耀庭来到牲口圈,看到满院子的骆驼一个个膘肥体壮,心里踏实多了。
他过来对马金贵说:“金贵,跟你商量个事。我思谋着这么多骆驼,路途又远,恐怕曼苏尔、三娃子他俩照顾不过来,他们都没使过骆驼,也没经验。你能不能跟着去一趟?工钱加倍给你。”
马金贵笑着二话没说:“能成!掌柜的这么看得起我,又揽‘色瓦布’,能成!”纳耀庭喜笑颜开,拍了一下马金贵肩膀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好好准备准备。”
他又对三娃子叮咛说:“三娃子,把草铡碎,把料拌得细一些,多装几口袋,要有足够的草料才能上路。”
“姨爹,这里有我呢,你放心就是了。”三娃子应声干活去了。
吃过晚饭,忙了一天的人们都歇着去了,纳耀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商量着家里的事。纳耀庭长叹一声说:“知感主!作为回回穆民,朝觐是‘法尔德’,是最大的‘色瓦布’,是我一生的夙愿。我已举意,心诚意虔,就是‘无常’也只能‘无常’在朝觐的路上。自从奶奶‘无常’后,我已舍弃‘顿亚’的一切,把生命交给了真主。只求真主饶恕我的一切罪过,求真主护佑襄助我的全家,求真主给我全家平安吉庆。我听金积堡清真大寺马阿訇说,现在外面的世道很乱,天灾人祸,凶险环生,有很多朝觐的人没有走到就‘无常’在路上。不过我已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如果真有一天回不来,‘无常’在路上,你们也不要悲伤,不要怄报,要好好地活下去。”
纳耀庭对婆姨说:“你为这个家也操劳了一辈子,没有过几天舒心日子。如果真主襄助,我顺利回来,让你好好享几天清福;如果回不来你领着娃娃好好过,几个丫头都很懂事。法特麦也大了,如果有好人家,你就做主嫁出去吧,不要等我。”
法特麦撅着嘴说:“我才不嫁人,我要跟妈过一辈子。”
麦尔燕依偎在爹的怀里,抽泣着哭出声来,惹得全家都抱头痛哭。
纳耀庭止住泪对阿依莎说:“我们走了你多操点心。你身孕大了,来回不方便,就住在你妈这里,相互有个照应。”
又对曼苏尔说:“天晚了,你们早早回去吧,有事明天再说。”
曼苏尔答应了一声领着阿依莎回去了。
天黑了,月亮还没有上来,天幕上的星星一个比一个明亮。户里的油灯一盏盏点亮,过一会,又一盏盏熄灭,唯有纳耀庭家的油灯一直亮到深夜。
万里征程
纳耀庭要朝觐离家远行,不光婆姨、女儿、家人为他牵挂,还有整个纳家户、养和堡的穆斯林都为他挂心。
临行的这天,纳耀庭本不想再惊动四邻,想天不亮,无声无息地悄悄出发。他觉得,这一走,犹如一支离弦之箭,不能再回头;是福是祸很难预料,万一有个闪失,到时咋给婆姨、女儿、父老乡亲交代呀。
可纳家户的乡亲们不答应,寺里的阿訇们不答应,清真大寺还早早精心作了安排。他们对纳耀庭说:“你朝觐是纳家户的荣耀,是我们这一方回回穆民的荣耀。我们祖祖辈辈的都念想着这一天。你代表我们去朝拜‘克尔白’,向真主祈求慈悯我们平安吉庆,我们必须好好地送一送你。”此时此刻,乡亲们的一席话,让纳耀庭感觉到他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才觉得朝觐不只是他个人的向往,而是整个纳家户全体穆斯林的向往,他此时的心情特别沉重。
这一天早上,晨光无限美,温和的阳光洒在成百上千的戴白帽的人们身上,他们热情洋溢,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专程赶来,参加欢送纳耀庭朝觐启程仪式。
清真寺礼拜大殿的柱子上,挂着“热烈欢送纳耀庭赴麦加朝觐”白字的绿色绸子条幅,大殿的台阶上摆放着四张桌子,上面铺盖着绿色毛毯,作为临时主席台。纳耀庭头戴“戴斯塔尔”,身穿黑色长袍,满面春风地站在主席台中央。被邀请来的和自发来的各方清真寺阿訇前来祝贺,他们给纳耀庭身上披挂红色绸子和红色缎被面以示祝贺,并送上礼钱,以资助路费盘缠。
纳家户清真大寺的理事将礼单一一入账。前来送礼的主要有:纳家户清真大寺、养和堡清真大寺、新寨子清真大寺、宁夏南关清真大寺、宁夏东大寺、宁夏中大寺、望远清真寺、望洪清真寺、李俊清真寺、还有通贵清真寺、金积清真寺等。
个人送贺礼的还有户里户外的几百人。
收礼完毕,纳家户清真大寺掌学阿訇首先念祝贺词。贺词中说:“朝觐是每个回回穆民的必修课,有条件的人都应该到圣地朝觐。朝觐的意义在于通过这项功课来洗涤内心的污秽与杂念,期待后世得到安拉的喜悦与赏赐。纳耀庭朝觐开了纳家户朝觐历史的先河,给我们带了个好头。我们要学习他这种精神,以期以后有更多的人去朝觐,为纳家户清真大寺争光,为纳家户的父老乡亲争光。”
贺词中还说:“纳家户的穆斯林能在有生之年去朝觐,这不仅是完成一次重要的宗教功课,提高自己后世的品位,而且经过一次艰难的长途旅行,耳闻目睹伊斯兰世界的文化,从而使儿时获得的宗教知识和神话传说得到实地印证。这无疑是一桩终身受益的人生大事。”
最后贺词说:“我们纳家户和前来祝贺的全体穆斯林兄弟们祝纳耀庭朝觐圆满成功,胜利归来!”
前来祝贺的各方清真大寺阿訇代表上台念了祝贺词,纳家户群众也表示祝贺。
纳耀庭最后激动地说:“知感主!感谢众穆民的襄助,朝觐一定会圆满成功,一切托靠真主。”
祝贺仪式结束,前来参加仪式的穆民一齐互说“色俩目”,随后进礼拜大殿做“乃玛孜”。
纳家户清真大寺事前特意宰了两头牛和十几只羊,炸了油香、馓子,礼拜完毕过乜帖,寺里请大家会餐吃宴席。
公元1936年3月6日(民国15年,伊历1354年12月12日)农历二月十三日下午1时,纳耀庭从纳家户清真大寺启程,踏上了漫漫的朝觐征途。
纳耀庭骑一头红鬃色高头大马,红绸披挂,脚踩马蹬,拉着马缰绳,马头上挽着红绸彩球,好不威武、气派。
他身后跟着前来送行的各方清真寺阿訇,最后面是曼苏尔、三娃子、马金贵三人分别牵着的三队骆驼,他们三人也身披红绸子,每峰头驼也头戴红绸彩球。骆驼背上驮着装有生铁、草料和水壶的驮架,每队最后一峰骆驼脖子上都挂一个大驼铃,叮当作响,骆驼队浩浩荡荡从纳家户大街上走过。
前来送行和看热闹的人群,从纳家户清真寺到汉延渠桥头,在两里路的两边站得满满当当,声势浩大,震撼人心。
纳耀庭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不断向路两边的人们挥手致意。他们来到汉延渠桥头,纳耀庭下马向送行的阿訇和人群说“色俩目”道别。
纳耀庭的婆姨、阿依莎、法特麦、麦尔燕还有纳耀先一家人都过来送别,免不了哭天抹泪。法特麦特意煮了鸡蛋,塞到曼苏尔、三娃子的口袋里。
纳耀庭把马缰绳交给家里的伙计将马拉回,一摆手说:“别送了,你们都快回去吧!”说完,一行四人拉着骆驼头也不回,开始了长途跋涉。
送别如同诀别,多少人为之感动,多少人为之流泪。
“叮当!叮当!”驼铃奏出了出征的乐章,骆驼队穿过街道村寨,向东走到了黄河边,沿着黄河堤岸向北往横城渡口方向走去。
“天下黄河富宁夏”。一点也不假,黄河流经宁夏川,原本向东流,到中宁转向北流,这一拐弯使河面变宽,河水变缓,河面和地平线持平。黄河水自流灌溉了万亩良田,加之历代修筑的秦渠、汉延渠、唐徕渠、惠农渠、黄渠等像蜘蛛网一样将宁夏平原布满,浇水、灌溉十分便利,把宁夏川变成年种年收的米粮川。
吃黄河水长大的纳耀庭,看着这奔腾不息的黄河水,想起了小时候的情景。
纳家户城墙外有一条渠,渠面有一丈多宽,有齐腰深的水。小时候,户里的娃娃都到这里耍水。刚开始耍水时要绕城墙很大一圈才能走到渠边,后来为了进出方便,大一点的娃娃领着小娃娃们一块用渠水泼在城墙根上,把墙泥泡软,然后用手将泡软了的泥土扒下来,再继续泼水、再扒,久而久之,城墙根出现一个洞,洞从小变大,最后能钻过一个娃娃。大家叫这个洞为北洞。有了北洞就方便多了,夏天成群结伙的娃娃到这里精着尻子嬉戏耍水。
有一天傍晚,十几个精尻子娃娃耍水,其中一个叫哈力的尕子欺负年岁小的娃娃,他把他们淹在水里,灌一肚子水,吓得娃娃们不想和他一块耍。纳耀庭看不过眼,就暗示这些娃娃穿好衣服,手里抓上泥巴。等哈力上了岸,大家一块用泥巴打他,哈力被打得满身泥巴,只好到渠里洗干净。等他一上岸来娃娃们再用泥巴打,他又返回渠里洗干净,就这样一回又一回,打了洗,洗了打,一直打到天快黑了,蚊子上来的时候,咬得哈力满身红疙瘩,痒得他乱叫。大伙还是开心地向他身上打泥巴,哈力急了,一边骂,一边精着尻子追打岸上的娃娃,大家嬉笑着,打闹着,东跑西窜,耍得好不开心……
走过一片稻田,纳耀庭想起了小时候陪同父亲到河滩种稻子。那时黄河边的河滩地没有人管,谁想种谁就种。父亲用铁锹在一块滩地边拦上土埂,不用犁也不用耕,挖条渠沟淌进黄河水,撒上稻种就行了。等过一段时间来看看,添点水。稻田里会生出很多小鱼,到秋天稻子熟了可以收割了,鱼也长大了,有一拃多长,一个水坑能抓十几条鱼。他们把鱼包上黄泥放在火堆里烧,烧好后把泥扒掉,撒点盐,香味扑鼻,非常好吃。黄河水里长出的稻子碾成米像珍珠似的,晶莹透亮,做出的米饭,米一粒一粒的,香甜可口,好吃极了。因宁夏年种年收,丰衣足食,从来都不闹饥荒。所以宁夏人祖祖辈辈都留在这片黄土地,很少有人为生计出远门。
纳耀庭这一辈子是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国外。要走这么远的路,他走在黄河边,看着黄河水,心里此起彼伏,心潮澎湃,没走多远,他就开始想家了。
有句话说的好:“得到时不珍惜,失去时才知道它的珍贵。”
他首先想起了婆姨。自己平日里在家时,整天忙里忙外,从没有关心过她。婆姨的顺从让他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是正常的,反正都是一家人,用不着为她多想。说心里话,从来都没有把她放在心上。现在出门了,离开家,离开了她们,觉得一个人空落落的,再也没人为他跑前跑后,问寒问暖,想说个话也没个地方找人说去。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空虚和寂寞。过去关心婆姨太少了,实在对不起她,现在想起来后悔已经晚了。
他想起了三个可心可爱的女儿。以前虽然疼爱她们,但总觉得不如儿子,要是有个儿子可能疼得更厉害。现在女儿不在身边,好像缺少了什么,没有了她们可爱的笑容,没人依偎,没人撒娇,今后的日子真不好过。
一个好端端的家,卖了房子卖了地,被他拆散了,家里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实在让他放心不下。眼前的路遥遥无期,不知该怎么走。他脚步往前迈,心却往回想,茫然不知所措。
宁夏川的西边是贺兰山,夕阳西下,太阳的余晖把横卧在宁夏平原上的贺兰山脉打扮得金光灿灿、熠熠生辉。东边是黄河,远处黄土坡上高大的白杨树,白白的树干,大大的树叶,一排排、一行行,榆树、槐树夹杂其中,高低错落,层次分明。沙枣树像久经风霜的老人,一个节疤上生出好几个枝杈,曲曲直直,弯腰驼背,演绎着人世间的沧桑。河岸两边的红柳树,柔嫩的枝条,盛开着粉红色的小花,点缀着堤岸。一望无尽的黄河水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千万亩麦苗绿油油的,翻动着绿色波浪。几棵粗壮的垂柳将纤细的柳枝条,轻轻伸进河水里,抚摸着黄河的温存。曼苏尔三个人各拉着一队骆驼一字排开,骆驼迈着稳健而有节奏的步伐,驼铃叮当作响,它们脚上厚厚的肉垫,在黄河边的泥沙上留下了深深的脚窝。
看到这些,纳耀庭不由得感叹:“黄河啊!你给了宁夏回汉老百姓的好处太多太多。”他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喊:“宁夏川,贺兰山,黄河滩,这里就是大西北,这里就是我的家!”
到了傍晚,驼队来到了横城渡口,天色已晚,等明天才能渡黄河。纳耀庭选了一块较平坦干燥的地块安营扎寨。他们四个人一齐动手,让骆驼卧倒,抬下驮架。三娃子和马金贵赶着骆驼,到草长得茂密的地方放牧去了。纳耀庭和曼苏尔捡拾柴火,他们用洋丝做的铁架子,把铁锅支起,倒上黄河水,点燃柴火,一阵浓烟过后,柴火噼噼啪啪燃烧起来。
袅袅炊烟,火光中透着家的温暖,把他们的思绪带回了家。昨夜一家人在一起,该有多么温馨;今晚却荒郊野外,孤苦伶仃,有谁来问冷暖?
纳耀庭一边向火堆里添着柴,一边问曼苏尔:“刚出门就想家了吧?”曼苏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爹,没有,就是觉得一路上也不见个人,走了一整天才走到渡口,心里慌慌的,什么时候才能到你说的上海呀?嘿嘿嘿……”
纳耀庭笑着说:“远着呢。要到上海得走几个月,要走几千里路呢。这才是开始,你就着急了。我告诉你,你得有心理准备,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你要是想家不想走了,现在还来得及,等过了黄河可不能再后悔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