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耀庭朝觐走了快两个月了，没有一点消息。家里的老老少少，都在焦急的等待中度过每一天。
西伯利亚的寒流一次又一次地袭来，使大西北的春天姗姗来迟。
清明时节，一场春雨过后，万象更新，从南方飞回来的燕子在田间飞舞觅食，鸟鸣蛙叫。在一望无际绿色的像栽绒地毯一样平平展展的麦田里，回回妇女、姑娘们像朵朵盛开的牡丹花，散落在绿色的麦田里。她们头戴白色的、绿色的、粉色的、鹅黄色的、鸭蛋青色的盖头，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坐在她们用羊皮制作的名叫“拉拉子”的坐垫上，手拿小铁铲，在麦田里薅草，时不时地还有人哼着宁夏花儿，歌唱着春天，歌声甜美悦耳。
纳耀庭的婆姨领着法特麦、麦尔燕，坐着“拉拉子”，正在自家地里薅草，有几个小丫头跑过来凑热闹。她们中的一个说：“法特麦姐，我们先帮你家薅草，等薅完了你再帮我们薅。”
“行，我正愁我们家的地薅不完呢！你们来得正好。”法特麦高兴地招呼着大家，一边薅草一边对身边的母亲说：“妈，这会人多了，你早早回家做饭去吧。”
“那你们薅吧，我先回去了。”母亲知道女娃娃们干活就是爱凑个热闹，再说还惦记着阿依莎，怕她一个人在家有事。听法特麦这么一说，也就领着麦尔燕起身回家去了。
母亲一走，成了丫头们的天下，就像喜鹊窝里捣了一拐棍，叽叽喳喳吵闹起来。“法特麦姐，我们过来想听你唱歌，你快给我们唱一个歌吧。”
“就是的，我们光薅草，多没劲呀，就想听你唱歌。”
“行！我好长时间没唱了，唱个啥歌呢？”法特麦想了想说：“随便漫上一首花儿叫《尕妹子牡丹》。”
丫头们薅着草，法特麦站起来开始唱，田野里传来了悦耳的歌声：
哎嗨哟——
绿油油麦苗蓝个盈盈的天，哎哟！蓝个盈盈的天。
蓝个盈盈的天上彩云翻，哎哟！彩云翻耶。
两只花喜鹊飞林间，
还有那袅袅的哟，那个炊烟耶！
粉红的牡丹花水个淋淋地开，哎哟！水个淋淋地开。
水个淋淋地开放在花园，在花园耶。
我的心上人在小溪边，
陪伴着盛开的哟，那个牡丹耶！
英俊的少年笑声比呀么蜜甜，哎哟！笑声比呀蜜甜。
尕妹子的心里呀多喜欢，哎哟！多喜欢耶。
心心相印在踏青路上，
少年最爱的哟，是那个牡丹耶！
少年最爱的哟尕妹子名叫牡丹。
“哎呀！法特麦姐，真不害臊，你咋唱这种歌，让人笑话。”有人听了反对。
“法特麦姐，唱得好，我们爱听，你唱得真好听，再唱一个吧。”
其她姐妹也应合道：“唱这种歌咋了？我爱听。再唱一个，再唱一个吧，我们喜欢听。”
法特麦清了清嗓子，不敢再唱那种歌，又唱了一首《五哥放羊》：
正月里，正月正，
正月里十五，挂上红灯，
那个红灯，那个挂在，那个大门外哎，
我等我的那个五哥，回家来。
法特麦歌喉圆润，歌声娓娓动听，博得了姑娘们的喝彩。
歌唱生活，歌唱春天，法持麦在丫头们的心目中，成了春天的百灵鸟。歌声使春天更加美妙。粉色的杏花按时节绽放了，白色的梨花按时节绽放了，粉红色的桃花按时节绽放了，淡绿色的李子花按时节绽放了，清香怡人的马莲花和黄黄妈（蒲公英）按时节绽放了，苦菜花吐露着芬芳也按时节绽放了，就连渠沟边的杨树、柳树也不违农时，开着白色的小绒花，花絮似雪，飞飞扬扬，被春风吹刮到天边，吹落到田地的各个角落。
万物复苏，小河沟里的鱼儿，交配摆子；青蛙咯咯鸣叫，寻找伴侣；小鸟快乐的歌唱，筑巢引凤；粉蝶在花草间，追逐飞舞；蜜蜂在花蕊里，忙着采蜜。它们在阳光明媚的阳光里，享受自然，繁衍后代。
天地间，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千万种动物、植物，冬去春来，按照它们自己的生存规律，一年又一年，一代接一代，繁衍生息，使世界生机勃勃，异常精彩。
伊斯兰教认为，整个宇宙无比浩瀚，超越了人们的想象力。宇宙间，日月轮回，斗转星移，各行其道。种种迹象表明，这万物之间必定存有一个造物主在控制着一切，操纵着一切，驾驭着一切，使它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如此驯服，如此顺从。这个造物主就是真主。
真主用泥土，继而用精液，继而用凝血创造了人。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阿依莎生了，终于生了个胖儿子，母子平安，全家人非常高兴。
纳耀庭的婆姨逢人都是一句话，“托靠主，这都是真主的前定，真主的大能。”有了外孙子，她满心的喜欢，一世的希望，总算有了寄托。
自从奶奶过世，纳耀庭出门朝觐以后，家里的一切重担都落到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她怕别人说闲活，什么事都要争个先。她起早贪黑，领着女儿给麦田薅草、淌水、施肥。过去由男人做的事，现在都得自己亲手做。家里的事，一样也落不下。没米没面了，都要她亲自去碾去磨。
这天，她让伙计在碾盘上套上大草驴准备碾米，四混子过来说：“安色俩目尔来库目！大妈！我妈说了，叔不在家，让我过来帮忙干点活。”
“给你妈说谢了。正好，我这里缺人手，你把驴看好就行了。”
四混子答应了一声，喊着驴，拉着碾子转动起来。
纳耀庭的婆姨不放心四混子干的活，她自个也随着碾盘一边转，一边用笤帚扫稻子。稻子碾过后，要用木制风箱筛米，她让四混子帮着摇风箱。四混子不得要领，使劲地转动风箱，风太大，弄得纳耀庭的婆姨灰头土脸，很多米被风吹到稻糠里。她气得骂道：“咋了，你这是贼撵来了？干点活不用心，越帮越忙。你看你，把米都筛到糠里去了，还得再筛一遍。”
“大妈！我这回转慢点行吗？”四混子懒洋洋地笑着说。
“算了，这个活你干不了，你还是到牛圈起牛粪去吧。”
四混子扫兴地去牛圈了。纳耀庭的婆姨看着筛掉的米心疼，没法子，只好自个又从头把米筛了一遍。经她精心碾出来的米特别好，米碾得干净，碎米少，糠皮少，晶莹剔透。
米碾完了又接着套驴磨面，这回不敢再使四混子了。她和法特麦、麦尔燕，先在井边把麦子淘洗干净，再用磨盘磨成面粉，用细箩筛把面筛在一个用柳条编制的大笸箩里。第一次筛出来的面叫头掺面，面细而白又筋道，是包扁食（饺子）用的好面。然后她们把面一道一道筛过，把麦麸筛掉，叫混合面，专供吃面、烙馍馍用。纳耀庭不在家，生活节俭多了，面多磨几掺，面粉自然比以前黑多了。
纳耀庭的婆姨从来不让手闲着，屋里屋外，她放下这个，就去干那个。馍馍是回回都喜欢吃的面食。她把新磨的面放上面酵子起好，然后放上香草沫，揉筋道，抹上香油，放在回民常用的一种叫“锅子”的铜制锅里，将上下盖盖严，放在事先用牛粪着过火的草灰里，用草灰的余热烤上两个时辰。烤制的过程中，要经常翻动锅子，把握好火候，等烤好了，把锅子打开，烤熟的馍馍色泽金黄，外脆里软，香草味清香扑鼻。这种馍馍做一次能吃好几天。平日里，全家人就着馍馍吃清炖羊肉，真是美味佳肴。
纳耀庭的婆姨从奶奶那里学来淋醋的绝活，远近闻名。一有时间，她还要在醋房里忙个不停。淋醋是个手艺活，淋醋时有讲究，干活的人和使用的工具都必须特别干净、卫生，还有很多技巧，曲子要选用陈年老曲。她先把各种豆类杂粮煮熟，拌和到一起，再用做醋的曲子按比例拌和，放在淋醋用的瓦缸里，加入凉开水，经过几十天发酵，酿成酽醋，需要时从缸底小漏子里流出。经她手加工淋出来的醋，又酽、又香、又醇，是上等好醋，街坊邻居常来讨要。
她常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叫：“防而必备。”每等到菜地里黄瓜成熟的季节，她都要酱黄瓜，等到没菜的淡季时做垫补。她酱制黄瓜的手法和别人不一样。她利用收粮食时筛下来的碎米、碎豆子、碎杂粮，把这些和起来煮熟，放上曲子（酵母），用大瓦缸装满发酵，制成酱。把黄瓜洗净、晾干，腌在酱缸里，盖上透气的布罩，放在院子背风向阳的地方晒，要防止不能进雨水和脏东西。等腌上一段日子，经过几次翻动，黄瓜变蔫、变黄。等腌熟了，捞出来晾干。这样腌制出来的就是酱黄瓜，可以存放一两年时间。等食用时，用清水泡涨，切成细条，用羊肉、辣椒炒制，香脆可口，是招待客人的上等冷盘。
男人不在家，纳耀庭的婆姨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没有了主心骨，没有了依靠，心里是那样的没着没落、那样的无助。这些日子，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一遍一遍地赞颂真主，一遍一遍地呼唤真主。她下意识地认识到，“顿亚”的一切是从主上来的，顺从是唯一的选择。认主认命，她每天五时“乃玛孜”礼拜过后都要默默地向真主祈祷，祈求真主护佑纳耀庭一路平安，早日顺利归来；护佑女儿母子健康，没有“别麻热”。
娃娃生下第三天，亲戚、邻居、朋友前来祝贺，举行“诞生礼”，回回也叫“洗三”。
“洗三”那天，阿依莎用热水给儿子洗身体。小娃娃头一次沾水，也要按照回回的规矩一样一样地洗，洗掉身上的污垢，希望儿子在真主的佑护下，带着洁净的身子健康成长。
阿依莎的公公、婆婆提了一篮子鸡蛋，熬了一小罐子鸽肉汤提了过来，他们看见阿依莎母子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奶奶抱着小孙子端详来端详去不停地说：“娃娃长得俊：大盘脸，眼睛毛毛的像阿依莎；浓眉大眼睛长睫毛，鼻子棱棱的，一根葱似的，像曼苏尔。等他爹回来肯定高兴坏了。”
大姑妈来看侄孙子，送了一件绸面红斗篷，白色兔绒镶边，全家人都说特别好看，非常喜欢。
纳耀先的婆姨过来，她给小孙孙做了一身小夹袄、小夹裤，还做了一双毛绒绒的花布鞋。女人做事就是心细，怕衣裳布料太硬磨娃娃的细肉，专门选了最绵软的衣料。
亲戚、邻居也都送来了亲手缝制的布老虎，狮子头鞋，花枕头，还有小毯子、小被褥，以示祝贺。
一时间，家里成了女人的天下，红火热闹。来贺喜的人都夸阿依莎生的娃娃心疼、漂亮、灵巧，都抢着抱一抱，亲一亲。
按理说阿依莎有了儿子应该高兴才是，可看到这么多人都来贺喜，唯独没有曼苏尔，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时时刻刻牵挂着曼苏尔，心里天天盘算着，曼苏尔走了多少天了，现在该到哪里了。曼苏尔跟她在家时的日日夜夜，一幕一幕总在眼前浮现，她说她要等曼苏尔回来，让曼苏尔给娃娃起经名字，让他也同享儿子的快乐。
中午时候，家里人请前来道喜的客人入席，吃长面。
“吃长面”是用特别筋道的白面添加一点蓬蒿，面和好后醒一段时间，擀成一大张面，用刀犁出来又细、又长、又筋道的面条，煮熟捞到碗里，再浇上浓浓的羊肉臊子汤，特别爽口，寓意娃娃长命百岁。
吃饭期间，大姑妈问起法特麦的婚事，纳耀庭的婆姨说：“有好几家都来提亲，不知咋搞的，我一说别（指法特麦）就哭，死活不愿嫁人。”
大姑妈说：“等我找机会跟她说说，我说话她听。”
马姨妈接过话茬说：“法特麦人长得俊俏，生性灵巧，是个人精。大姑妈，你会看人，要给娃娃找个好女婿，好人家。”马姨妈接着话题说起了她家对门的事，她说：“我家对门老寡妇妈家，儿子三十多岁了，从山里找了个媳妇，模样可俊了，干活麻利得很。自从娶了媳妇家里大不一样了，院子也干净了，屋里也亮堂了，田地里的活也有个样样行行了。老寡妇妈逢人就说她家娶了个好当家的媳妇。”
马姨妈停顿了一会，端起盅子，用盅盖子刮了刮浮茶叶，喝了口茶接着说：“谁知树大招风，街坊邻居有的夸赞，也有的背后说闲话，还有几个年青媳妇挑唆。这个也说，那个也说，时间一长，闲话传到老寡妇妈儿子的耳朵里，他整天找媳妇的茬。有一次在地里干活，新媳妇的锄头坏了，安了半天安不上，在邻近地里干活的哈力帮忙安好了。哈力才十五六岁，还是个娃娃，两个人说了几句话，谁知正好让老寡妇妈的儿子看见了，跑过来对新媳妇又是锤（拳），又是脚，打得新媳妇爬都爬不起来，听说回到家里又吊起来打了一顿。老寡妇妈出来劝说他也不听，新媳妇被打坏了，十几天都没见出屋。”
“打服的媳妇，揉倒的面。女人就是要打，三天不打，搬砖弄瓦。”坐在那里的一个女人插话说。
“你都听听，好像你不是女人！打也有个分寸，哪能往死里打？”马姨妈反对说。
油坊媳妇说：“听说这个女人家里太穷，是老寡妇妈花钱买来的。”
大姑妈说：“我们回回穆民不兴买卖婚姻，把女人当牲口一样买来卖去，使不得。更不允许打女人，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男人。穆圣说：‘你们中最好的人是善待妻子的人。’穆圣还说：‘你们中为什么要像奴隶主打奴隶那样打他的妻子？’”
“大姑妈，你人缘好，认识的人多，给法特麦找，要百里挑一，一定要选个有教门、有门风、有教养的好人家。”马姨妈一边起身走，一边叮咛说。
这时邻居家一个媳妇说：“你们都还蒙在鼓里呢。你家法特麦经常向县城跑，听说跟着一帮戏子学唱戏呢。”
“你说啥？你说法特麦学唱戏？”纳耀庭的婆姨一听如五雷轰顶，一下子蒙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她问大姑妈：“法特麦经常说到大姑妈那里去，到底去了还是没去？”
大姑妈说：“去是去过几次，也没说啥事，待了一会就走了。”大姑妈想袒护法特麦，只好敷衍着说。
纳耀庭的婆姨说：“怪不得今天早上，法特麦说给娃娃绣的肚兜兜用的自由线（彩色丝线）不够了，说要到县城去买，就出去了。你们看，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说到这里，纳耀庭的婆姨气得脸色发白，嘴角发紫，不由自主地向一侧昏倒过去。众人赶忙把她抱起来放在炕上，不停地呼喊。她憋过去好一会，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缓过劲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怎么瞒着她干这种下作事，可她丝毫没有察觉，她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大姑妈怪邻居媳妇说：“你听谁在那里嚼舌头根子，胡说八道，看把大舅妈气成这个样子。”
邻居媳妇一听觉的势头不对，急急忙忙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完溜了出去，回家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事出有因。
法特麦的梦
法特麦学戏这件事还得从十年前说起。
十年前，大年初一，县城里耍社火，周围几十里的老百姓都跑去看热闹。
回回长期以来恪守教规，没有什么娱乐生话，虽然不过年，但他们对汉族过年时的社火、社戏还是相当感兴趣的，他们不管教规允许不允许都挤着去看。
纳耀庭平日里就喜欢哼唱几句，什么秦腔、眉户、花儿都唱。这天高兴，他领上阿依莎和法特麦两个女儿，早早到县城看社火。
他们赶到县城，耍社火的已经开始了。人实在太多，挤也挤不进去，纳耀庭只好找了一棵柳树，把阿依莎抱在一个粗树枝上面坐稳，让法特麦骑在自己脖子上，凑合着看。
耍大龙的社火开始了。两条龙，一条是金色龙，一条是银色龙，由两个青年举着绣球引导，叫“二龙戏珠”。两条龙在十几个小伙子的齐心配合下，或滚，或翻，或纵，或跃，摇头摆尾，上下翻腾，舞得天旋地转，十分热闹。
还有狮子滚绣球。有黄毛狮子、绿毛狮子，每头舞狮的狮头狮尾由两个年轻人顶着，在舞绣球的武士引领下，表演各种动作。他们模仿真狮子，摇头摆尾、眨眼睛、张嘴巴、舐毛、抖毛、抠痒痒、直立、翻滚。最惊险的是，两头狮子在绣球的引诱下，爬上由四张八仙桌叠起来的高台桌子上，走桌子腿，翻跟头，从三米高的桌子上翻滚落地，让人瞠目结舌，惊出一身冷汗。
阿依莎、法特麦都看得特别高兴，不停地拍手、叫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