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时节，天气转凉，气候变化无常，早上还是冷风飕飕，中午却烈日当空。农谚说：“树叶黄，吃山羊。”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庄稼果实累累，牛羊膘肥体壮，丰收给庄户人家带来了殷实，同时也带来了欢乐。
到了纳家户，满眼看去，用黄河水浇灌的水稻一眼望不到边，稻穗金灿灿、沉甸甸的。为了开镰收割，乡亲们都磨刀霍霍，作着充分的准备。
这天法特麦约上户里几个相好的姐妹们，天刚亮就拿着镰刀到水沟边，割回来长到一人多高的蒲草。姐妹们坐在草园子里，挽起裤腿，拿几根蒲草用手在腿上一搓，就拧成一根根草要子（捆稻子用的草绳）。
这个时候是丫头们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刻，她们难得在一块干活。她们手脚麻利地搓着要子，相互比试，一边干营生，一边谈笑风生。
法特麦算是在这些丫头们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也最有号召力。平日里，丫头们中只要有她在，一定非常热闹。她一讲起故事来，丫头们总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她一唱歌，丫头们跟着学唱，好不开心。
“法特麦姐！你给我们讲个笑话吧，好让我们高兴高兴。”
“法特麦姐！你嗓子好，唱得又好。你快唱个歌吧，好长时间没听你唱歌了。”
“法特麦姐！你今天怎么不高兴？谁又惹你了？我们好不容易到一块，你就高兴点，唱个歌吧。”丫头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追问法特麦，大伙一个劲地窜掇着让她表演表演。可法特麦心里尽想着自己的心事了，没有一点情绪，她使劲地搓着草要子，一言不发。
冷清的场面让大伙觉得好没意思，过了一会，不知哪个丫头轻声哼起了当年流行的一首陕北小曲《兰花花》：
青线线那个兰线线，蓝个盈盈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在是爱死个人。
这样一起头，大伙都跟着她唱起来。虽然高一声低一声不太合拍，但那个悲痛、凄凉的声调还是唱得有滋有味。
五谷里的田苗子，唯有个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呀，没有个兰花花好。
“姐！妈叫你呢，让你快回家，大姑妈来了。”麦尔燕跑过来打断了唱歌声。
法特麦应声走了，麦尔燕接过姐姐手里的蒲草坐下来搓起了要子。
大姑妈和大舅妈在屋里炕上说着话，她们翻过来倒过去，主要商量给法特麦定结婚日子的事。
大姑妈说：“人家穆萨家里已作好了充分准备，说赶开斋节娶亲。”
“唉！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跟法特麦提过几回，可这丫头只说婚姻大事要等她爹回来做主。”法特麦的母亲一边说一边拍着大腿，面有难色。
“大舅妈，你别只听她的，那是个托词，她不愿嫁，拿她爹来推辞。夜长梦多，你千万别让她把你哄了，你要来点硬的。”大姑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法特麦精灵着呢，她人小鬼大，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我捋得没心捋了。你还看不出来？她说等她爹回来，其实还不如说等三娃子回来，等三娃子一回来事情就麻烦了。现在婚也订了，礼也收了，到那时再坐蜡，我可丢不起那个人，人家会说我们背信弃义，好说不好听的。我们纳家可是大户人家，那脸面该往哪里搁，你说呢？大舅妈！”大姑妈毫不示弱，她的一番话咄咄逼人，让法特麦的母亲觉得喘不过气来。
“唉！我说不过这个死丫头，你今天来，就好好劝劝，也许她听大姑妈的。”法特麦的母亲心里盘算，如果大姑妈能说通法特麦，那事情就好办了；如果说不通，自己将来也不会落下埋怨，到时大姑妈会有几百个、几千个理由来圆这个场。她怕将来落下话把子，被人耻笑，想到这里，只好顺水推舟。
大姑妈看到大舅妈焦黄的面容，一点也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心软了。她想，自己能说会道，侄男侄女们也都尊重她，听她的。她自信，有十分的把握能说服法特麦，让她同意开斋节结婚。
法特麦这时从门外进屋，她一进门看见大姑妈，张开嘴大声喊了一声：“大姑妈！”已泪流满面，她一下子扑到大姑妈怀里，呜呜撒娇地哭了起来：“大姑妈，你可来了。这些日子我实在活不过去了，她们都看着我不顺眼，整天吊着个脸子，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今天来了，我有救了，你是最疼我的，大姑妈你说说，我满肚子的委屈向谁说呀！”法特麦心计多，她先来个热乎的，一半真话一半试探。她心里清楚，大姑妈来肯定是让她给个结婚的日子，为了能先稳住大姑妈，她跟大姑妈拉近距离。
“好了，好了，我的儿，大姑妈一定为你做主，给你撑腰。起来，有啥话你跟大姑妈说，她们谁再欺负你，大姑妈给你撑腰、出气。”
“大姑妈，她们都嫌弃我，趁我爹不在，赶紧把我嫁出去，想早早拔掉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法特麦借大姑妈的力，说出她在母亲面前不敢说的话。
“你听听，你都听听，好心当成驴肝肺。哪有娘母子不疼女儿的道理，我们都是为她好，她不领情反而胡说八道，大姑妈给你说的这门亲事，是百里挑一的好人家，你嫁过去不会吃亏的，我们也是怕事情有变，才火急火燎地想尽快把事给你办了，要是你爹在。我才不操这个心呢，到头来反落了这么多的不是。”法特麦的母亲气得脸涨红涨红的。
“就是的，你这个丫头不能不知好歹，你妈哪能嫌弃你，疼你还不够呢！因为你不听话，才惹的她生气，你从小到大的犟脾气，也该改一改了，啥事不能由着性子来。”大姑妈借着话题开导着法特麦。
法特麦也借机申诉自己的理由说：“大姑妈，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穆萨家有钱，又是个先生，人也长得好，我又不是不愿意，我只是觉得我的终身大事不能就那么随随便便办了。我爹朝觐去了，他指望回来看见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给我办喜事，我想到那时妈也高兴，爹也高兴，反正我迟早终归是要嫁人的，何必着急在那几天呢？大姑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法特麦反过来将大姑妈的军。
大姑妈被法特麦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她也觉得这丫头说得有道理，要是能等大舅舅回来，喜上加喜，那一家人才热闹呢。可她反过来一想，到那时三娃子也回来了，如果丫头变卦，到时可就不好收场了，她这个媒人里里外外受气，那才得不偿失呢，她决心再劝一劝。
“嘿，你听听，这丫头说得多好听，嘴里说等大舅舅回来，说不准还是等别人呢。你不知安的什么心，你别花言巧语地骗我们。你心想大姑妈最疼你就护着你，听你的？这件事是大姑妈管的，大姑妈就得为你做主，你听你大姑妈的没错，等你爹回来，小两口一块孝敬你爹，那才是真心实意地疼你爹。”
“大姑妈，你看你说的，你们只图一时的高兴，哪管我的苦衷。你们急忙把我嫁出去，图了面子，图了清静，可我一辈子的大事，家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就是随便把我给了人倒也没有什么，可我爹回来咋说呢？户里的人都咋说呢？你们都说我们是大户人家，可人家倒说我们怕女儿嫁不出去，随随便便给了人家。能让外头的人都咬舌头根吗？”法特麦拉大旗作虎皮，用大道理压住大姑妈，大姑妈听得面红耳赤，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看到法特麦越说越不像话，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个死丫头，胆子倒不小，还由着你了不成。今天我和你大姑妈说定了，开斋节结婚，就这么定了，你愿意不愿意由不得你，黄毛丫头黄嘴唇没退，你懂个啥？好坏不知，想和大人作对，没门！”
法特麦看到母亲动火了，不敢再说什么，起身甩了门帘子出去了。大姑妈解气地说：“大舅妈，你说得对，不能让她使性子，就得压一压，小儿反上，越来越没了规矩。”
法特麦回到自己的屋里，横竖不是个滋味，她趴在被子上痛哭了一场。
大姑妈走了，结婚的日子就这么定了。可母亲还是心疼女儿，她盘算着丈夫不在家，女儿的婚事无论如何要办得体面些，要多花钱置办嫁妆，多请客，让整个户里的人都觉得男人不在家，女人一样办大事。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她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自个做主办的一件大事，一定要争气办好。
明月当空，窗棂上的亮光透进屋里，照在法特麦忧伤的脸上。成夜成夜睡不着觉的法特麦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自己是亲妈生的，她怎么一点都不管女儿的死活呢？我喜欢的事她们不让干，我喜欢的人，她们不让找。她们把我当成手中的东西，随心所欲地想给谁就给谁。动不动是大户人家，为了面子，你们有心我没心，你们有面子，我没面子。我的人格、尊严、自主、权力就能被漠视了吗？她恨自己为什么是个丫头，如果是个儿子，就不会这样了。她翻来覆去漫无边际地想着，从晚上一直想到深夜，天已发亮了，她一点睡意都没有，怎么也想不出个结果。
阿依莎利用冬闲，过来帮母亲料理家务。她和母亲为法特麦挑选了最好的绸缎缝制棉衣、棉裤，用最好的棉花缝制被褥。阿依莎又拿起了绣花针为妹妹绣花枕头，她们以为把全部心思都花在这里，以辛勤地劳动能换来法特麦的一点安慰。可她们却忘了，法特麦是个有生命、有思想、有抱负的丫头，她根本不是图有钱有势，图红花柳绿，图红火体面，图让人羡慕，她们做得越多，反而对法特麦伤害得越深。
几天来，法特麦实在不愿意多想了，她横下一条心，一定要等爹回来，一定要见到三娃哥，否则誓死不嫁。
她开始紧闭房门，懒得起床，懒得洗脸梳头，懒得干活，懒得多说一句话。到了夜深人静时，实在睡不着觉，就点亮油灯，拿起绣花针，她灵巧的手一针一线上下翻动，开始绣香荷包。
在跳跃的油灯下，法特麦从针线笸箩里挑选了好看的自由线，用心绣着每一针，每一线。香荷包边上绣了“万不断”的花边；荷包的正面绣上鱼儿闹莲花，一条鲤鱼儿摇头摆尾戏嬉着水中的莲花；背面绣上“永结同心”四个金字，再绣上缥缈的五彩云和双飞的大雁，表达誓死不渝的情感。她一边绣、一边想、一边流泪，不知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这个浸透着她的心血和泪水的荷包终于绣成了。她从野地里采来了薄荷草和艾蒿，晒干装进荷包里面，荷包下面串上几颗好看的彩珠，再吊上编有同心结的红红的穗子，十分精美。法特麦每到极度痛苦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她决心等三娃哥回来，亲手送给他，即使拗不过家里人，也要略表寸心，这是她唯一的寄托，她一定要表达自己的这份情感。
法特麦主意已定，从此再也不闹腾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母亲以为她的高压终于让法特麦屈服、顺从了，觉得很欣慰，按照她和大姑妈商量好的计划，她们一步一步地作着结婚前的准备。
秋末冬初，农田里割光收尽，田野里光秃秃的，只有远处的黄土坡上显示着初冬的景色。树叶有绿色的、有黄色的、有橘红色的、还有深红色的，层林尽染，层次分明，色彩靓丽。
入冬时节是庄户人最闲的时候，手头有点钱的农户们，娶媳妇，嫁女儿，一家赛过一家。大姑妈准备好几年了，她想趁今年收成好，给儿子古拜把喜事办了。在办喜的前几天大姑妈特意抽空到法特麦家请她们全家到南湾子吃席。
这天一大清早法特麦全家都穿戴齐备，母亲带着女儿坐轿车子，曼苏尔骑着马，前去贺喜。
等全家人上车以后，却不见法特麦。母亲让阿依莎去叫，过了一会阿依莎回来说法特麦身体不舒服，不愿去。母亲生气地说：“大姑妈给儿子娶亲这是头一回，咋能不去呢？阿依莎你再去叫一叫，一定要去。”阿依莎贴耳给母亲说：“她说她来月经了，身子不干净，不能去。”母亲一听是这个原因，也就罢了。
大姑妈今天特别高兴，她盼了很久，给儿子娶媳妇的梦今天终于实现了。她头戴白盖头，身穿紫红色花的缎面衣裤，黑色大绒尖口布底鞋，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今天是她大显身手的时候，她比谁都忙活。
曼苏尔、阿依莎一到大姑妈家，也没坐一会，就把儿子伊斯玛仪交给母亲抱着，以大姑妈家里人的身份忙里忙外，招呼着前来贺喜的每一位客人。
穆萨是近邻，又是大姑妈帮他说的媒，所以他也早早过来道喜。他头戴黑孝帽，身穿深蓝色的哔叽长袍，黑色二毛皮马甲，在人群中个子细高，独树一帜。
其实，穆萨贺喜是次要的，主要是借机来看法特麦。他想法特麦今天一定来。他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找了一大圈。他问候了法特麦的母亲、曼苏尔和阿依莎，亲了亲麦尔燕，他红着脸问麦尔燕：“你二姐来了没有？”麦尔燕笑着说：“姐姐说她有病，身子不舒服，在家躺着呢！”
穆萨急切地问：“她病得厉害吗？”麦尔燕摇着头说：“不知道。”
穆萨听了麦尔燕的话，二话没说，回家背起药箱，直奔法特麦家。
法特麦今天难得清静，她看见窗户上的太阳已经火红火红，几只小麻雀在窗棂上鸣叫着晒太阳，她在被窝里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又慢慢睡去。睡梦中她梦见穆萨赶着轿车子，带着一队人马真的来娶她。她害怕急了，嘴里喊着：“我不嫁，我就是不嫁。”家里的大黄狗好像通人性似的，猛扑过去，挡住大门，狂叫着不让人靠近。这时三娃子跑过来，用力拉住狗链绳，抱住狗头，让狗安静下来，可狗使尽全身力气挣脱三娃子扑上去咬人。
“汪汪汪！”拴在院子里的大黄狗真的狂叫了几声，法特麦被狗叫声惊醒，想起刚做的梦，她手脚冰凉，出了一身冷汗。
法特麦这才起身，穿了衣服，收拾屋里的东西。她魂不守舍地、漫无头绪地干着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当她拿起放在箱子上的镜子照脸时，吃了一惊，“啊！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了！”过去的一头秀发现在却乱蓬蓬地，没有了光泽；脸上的颜色青黄青黄的，失去了过去的红润；嘴唇干裂，惨白惨白的；眼睛水肿，眼角满是皱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哪能经受得了这般打击，她开始沉默，沉默、沉默地像灵魂出壳的死人一般。忽然，她又烦躁起来，她狂吼着，摔碎镜子，砸盆子摔碗，撕扯着自己的衣襟，样子十分可怕。法特麦彻底被眼前的现实击垮了，精神崩溃了。
“爹！你怎么还不回来！三娃哥！你怎么还不回来！”法特麦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她号啕痛哭，哭得让人揪心，她放声狂笑，笑声令人发。
一阵喜怒无常的折腾后，她心里的苦恼已让她悲痛到了极点，她的精神压力已让她无法承受。她的梦想被无情的现实一个个打碎了，她没有理想，没有幸福，没有欢乐，她活得实在是太累了，她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已是多余的了。
法特麦心情极度空虚，她现在什么也不想了，觉得多活一天，多惹一天的“古纳哈”。只有早早了却自已的一生，才能摆脱苦恼。
她漫不经心地打开衣柜，拿出她平时喜欢穿的衣裳挨个换上，并从地上捡起一块大一点的镜片，细心照着全身。但是所有的衣裳没有一件是她称心的。
在迷茫中，法特麦用吊罐挂了一灌水，清洗了自己的身子。她抚摸着身上的每一块肌肤，身子是那样骨瘦如柴，但她觉得这身子是圣洁的、高贵的。她今世可以对不起爹，对不起妈，对不起姐妹，对不起亲戚朋友，但绝不能对不起自己。她越来越感觉到这个世界那么小，连她这么瘦小的身躯都容纳不下，她不能屈辱自己的身子，她要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清白，只有这样，她才能对得起三娃哥。她觉得在这个世界，没人能理解她，心疼她，只有奶奶才喜欢她，她要去找奶奶，早早离开这个世界是她唯一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