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时候,似乎16世纪以后两股找人的浪潮,只剩下了希腊式人文主义与罗马式法律制度这一支,人终于拆毁了一切的权威,包括最为绝对专断的上帝的权威,在人之外,别无权威。在这种情况下,人就变成了最后的权威,难怪尼采要说:“众神均已死了……”
陀斯妥也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们》一书中也说:“如果没有上帝,每一件事都是合法的。”
为了寻找希腊人文主义式的“人”,现代人想尽办法要把神消灭掉,他们也的确似乎把神的权威消灭掉了。但是时至今天,我们要问:没有神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人完全活在人有限的理性思考与经验范围之内,变成一个合理的人,变成一个活在感觉经验中的人,于是“理”限制了人对无限的追寻与思考,经验感觉使人局限于过往的成就中,而失去了前瞻性以及对超越圣化的坚持。人越来越落人理性思考及经验感觉的限制之中,终于成为理性的奴仆及经验的产品。人只活在肉体的感觉中,只承认肉体的感觉以及可以看见、可以听见、可以触摸的今生现世。人失去了他超越物质的主体性,一变而成为以物质价格标价的产品,人的存在变成了一个相对性的客体价值,人活在物质中,人活在物质的限制中,人为了物质付出了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物质层面、精神层面以及灵魂永生。在这一场惨烈的找人交易中,人所付出的,远远超过了他所回收的。人在这一项交易中,失去了神,失去了灵魂,失去了自己,失去了永生。难怪现代人在享有物质的丰足之后,会有深深的失落的痛楚。
许多新马克思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思想家,早已沉痛却清楚地指出,在所谓现代化浪潮之下,人只活在唯物的理性思考与经验范畴之中,结果使人变成一个“单面向的人”只对物质层面的事物有反应。在这种情形下,“科学主义已经取代了“科学,而民主政治中由于看不到人,使得我们的“德先生(价.也变成了,人性贬抑,人不见了,成为今日现代化最严重的后遗症。当人不见了的时候,我们会失去自己,也失去别人。我们活在一个非人化、去位格化自我物化的世界中。到了这个时候,罗马式的法律制度中的“人”,也就成为一个法律条文中没有尊严、没有自主独特性的“东西”了。现代社会中“玩”法律的人越来越多,法律制度不再保障人的独特与尊严,它只保护懂得法律、藐视法律甚至玩弄法律的人。这是活在法律制度健全的现代社会中最悲惨的一件事。
人不见了,是现代人追求物质现代化的悲惨结果。人不见了,是今天法律制度废弛崩溃的主要原因。
什么时候现代人才能重新觉醒,回到上帝面前去寻找自己、寻找人呢?
“人是什么”与“人有什么”
如果现代化是一连串人找人的过程,那么,“人不见了”,无疑是拼命找人的现代人所遭受的致命一击了。
现代人为什么会在拼命努力找人之后却落得一个“人不见了”的悲惨结局呢?我们要追问在过去四百年中,通过希腊人文主义式的找人运动为什么会落得一个“人不见了”的悲惨结果?为什么罗马式法律制度的找人努力也不能保障人的尊严与存在?是不是希腊式的人文主义找人运动或罗马式法律制度的找人努力有什么流弊、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存在,而导致拼命找人却造成“人不见了”的悲惨结局?
正如我前面谈过的,16世纪以后,人对中古黑暗时期“人不见了”的悲惨遭遇深觉愤怒不满,人要重新出发去寻找“不见了”的自己,这其实是一件非常艰巨的工程。不是有人说“人的力气再大,也不能把自己举起来”吗?人文主义式的找人运动,总括起来是以人过往的经验为找人的范围,也就是说希腊人文主义式的找人是只在人有限的经验范围内找人,而人的经验是一种可触、可摸、可验证、可看见、可想通的范围。我们知道,这些所谓经验范围之内的种种现象,只是人在一种有限的、物质界的、可验证的范围之内的现象。16世纪以后,希腊人文主义式的找人运动把人局限于有限的经验范围之内,把人放在物质限制的框架之中。他们的人只是物质界的人,只是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触觉摸得着、思想想得通、理性容得下、经验可验证、科学能分解的一种叫做“人”的“东西”。人变成一件东西,人被完全物化了,人作为一种动物,是一种与任何其他动物一样的动物。如果我们把这些“东西”、把这些“动物”送到生化实验室中去加以分解研究,我们会发现人跟其他任何动物一样,也只不过是一堆化学元素而已。难怪聪明如胡适之先生也会大声地说:
“生一个人跟生一只猫、生一只狗一样;死一个人跟死一只猫、死一只狗一样。”
为什么会得到这么一个可悲的结论?因为胡先生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把人当作动物之一,只把人放在纯粹的物质层面去思考。在这种情形下,人与猫狗有什么差别?没有差别!如果一定要找出其中的差别,可能只是元素成分分量的多寡而已。把人放到物质成分中去解剖,结果就使人堕人畜生道中,人与物齐,人畜并论。为什么会如此?问题出在物质部分的人只是人的一部分。希腊式人文主义者的找人运动,错就错在这儿。他们活在物质经验中,这些经验在物质世界虽然可能为真,但一切的问题都出在我们喜欢误以部分为全体,把部分的真扩大为全部的真,到这个时候,部分的真就会干扰我们去认识全部的真了。当然,当我们坚持或者是误认部分的真为全部的真的时候,人的真相就不见了。人若只肯在经验中去找人,他永远只能找到经验范围中的人,把人局限于有限的经验中,把人用一把无形的剪刀修剪得整整齐齐地放进经验物质的各种模型之中,表面上看似乎一目了然,易于分类、辨认、了解,骨子里那些合于模型典范的“人”早已是一团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东西”了。“人不见了”,其道理就是在此。
其实要找人先要搞清楚“人”究竟是什么,“人”在宇宙万物间的定位何在。如果把这个问题搞错了,那么,一出发、一起跑就搞错了。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起跑点的定向一旦错了,拼命跑下去只会让跑者越来越没有交集,甚至是背道而驰,跑得越快,距离原点越远,错谬也就越大。希腊人文主义式的找人运动只把人放在物质经验、科学理解的范围之内,所以在这种思潮之下的找人运动,自然只会在物质经验、科学理解的范围之内去找人了,当然,在这种前提之下找到的所谓的“人”,最多只是“人”在物质经验、科学理解范围之内的人的一部分了。其实这种现象有点像中古一千年所形成的宗教势力统辖一切的情形。在那一千年中,人只存活在宗教组织、教廷制度之内,人的一切都在神权的统辖之下。在那一千年中,所有找人的努力都局限在宗教组织、教廷制度之内,人也是同样地被切成一块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放在宗教组织、教廷制度之内。中古一千年,天主教势力笼罩下所造成的“人不见了”的现象,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人类历史一进入16世纪以后,我们很快地就发现在希腊罗马与希伯来这两股找人的努力中,希腊、罗马人文主义式的找人运动,很快地就逐渐演变成这四百年来找人运动的主力。而以上帝为本,强调人除了物质肉身以外,还有最宝贵的灵,可以直接与上帝相通相交的希伯来式的找人运动,相信人除了是由具有物质成分的泥土所造之外,还有上帝的形象与样式,是有灵的活人。人之存在,除了活在短暂有限的物质肉体之中以外,还由上帝那儿被陚予了属于上帝的生命、气息与永生。人是一个活在有限(物质肉体)之中却会追求无限永恒的存在。人不但活在看得见的物质肉体中,人也活在看不见的永恒无限中。希腊的人是活在许多外加(或附加)价值中,希伯来的人却是跳越过外加或附加价值,直指人本体与生俱来的、不可移让的尊贵本质。希腊罗马式的人关心“人有什么”,希伯来式的人则只问“人是什么”;找人的努力应先追问“人是什么”,然后再问“人有什么”。不知道“人是什么”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人有什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生命的先后秩序是一点也不可以乱的。
所以走向未来,我们的找人运动必须先从比较抽象的“人是什么”着手,然后从“人是什么”出发,落实在“人有什么”的基础上,只有如此,也许有一天我们才能真正地找到人。
找人,的确是一段非常非常辛苦的历程,然而16世纪以后这一连串找人的努力究竟效果如何,现代人活在现代社会中还有“人”存在吗?这些问題的确值得现代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