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沙山人口处，有一片开阔地。早先巴吉坤摆毡房，根世小乔拉骆驼都在这儿。在这块空场的内端，背朝沙山面迎游客立起了一排房，沿庭房两侧向后围起一座小院，庭前悬起一块匾额：“月牙泉书画社”。
索元亨终于选择了这条路。从这儿迈步，别了陆虹，别了王文宣，拿出爹妈为他积攒的一笔结婚钱，也还有容容的一些嫁妆钱，全都泼在这儿了。
曹容容见元亨整日从早忙到黑，十分心疼，想把学校的事辞了，抽出身和他一块干，他没有答应，说：这是条啥道，走了这步不知道下步的，若走得好兴许一半年还能把你的钱赚回来，若是走不好……容容一笑说：“走不好，”
容容白天去上课，晚上一回来便赶到书画社去，从兴土动木，到布置厅堂，装点门面，粗活细活她都插上了手。更不要说写写画画，搞搞设计啥的，少不了她提笔弄章和出出点子。
“这是条啥道”，她也想过。他撇了公职自己“重打鼓，另开张”，想必是觉着他在馆里的路走不通顺呗，寻一条不“埋没”他的道儿。当今买卖人的叫声高高低低，是搅得人心神不定的，可元亨并不是只想捞一把钱了事，他自有一番失落的经历和苦痛，知道咋样能使他那苦苦求索的心理在今个找到些抚慰。
元亨一开始就提出：“容容，我不想跟村里的公司掺和，我想自己干。”
容容一笑，说行，我赞成。”
“我也不想接受村里的投资……”
“嗯，我明白。”
“可我担心，要占用的那块地方……”
“嗯，我跟我爹说。”
她全都依了他。她起初想，元亨既然回来了，能成为她爹的一个助手，为月牙泉这挂大车添匹马力，她看着她爹这多少年苦巴巴的，额头上添了皱，希望老人家后半生顺利些。可是爹一听说，元亨也要单干，不禁重叹一声：“妈日的！”容容夹在中间，何尝不乐意爹和他能携手？事情就是这样，由不得爹也怨不得元亨，现下就是这么个势哩！她劝道爹，单干有啥不能干呢！只要他心志高远，不沦俗、不昧财，说不准更有益于村里……您就批给他地皮！”
“他要的那块地，我几次想用都没舍得，当初建沙疗所。想选在那儿，游人一来就先望见它，多好，可犹豫来犹豫去，还是留下了，想派它个更大的用……“爹，你不是早就想建书画社嘛！公司不公司的，建起来还不都是月牙泉的？
曹月泉“唉！”了一声，为了容容，说不准元亨不久做了他家的女婿！“哼，他娘的，我曹月泉家三十多年还真没出过一个‘个体户’！”
这日元亨来到容容家，想问问地皮的事，容容说，“你别怕，去吧，到上屋，我爹答应了呗！”随后同他一起走到爹面前。“叔，忙着哩？”他拘谨地站着。月泉说：“怪不得我去你家三句问不出一句实话，原来你小子打的是这主意！好吧，便宜你，地皮使用证明去村公所办！交不起地皮税，我打你们两个的屁股！”容容“嗤一”地笑了。元亨鞠了个大躬，“谢谢叔哩！”也嘎嘎地笑咧嘴，奔出上屋。
来到容容那间厢屋，两人还在笑。“把我爹气了个半死，说你真是月水伯‘带出的徒弟’！格格……”容容笑着。元亨坐在炕角上，想着再没啥难事了，他爹索天寿也把钱折子给了他。他这时真想拉起容容的手，可毕竟是在一个生处，叔的家里，不敢放肆。啾啾这屋，炕铺得整洁干净，完全是个女儿的屋，靠窗一张桌，摆着她的课本子、书笔。
容容走至IJ墙角那边不知翻腾啥，一台缝纫机，顶上摞着一只皮箱。
他问：“这缝纫机是姨姨使唤呢还是你使唤？”
她说我呗！家里缝缝补补的事儿都是我，做新的我也能做。这只皮箱是那年咱毕业的时候我大哥为我买的，说让我上大学用它。大学没上，爹说，这只皮箱就给咱容容做‘嫁妆箱’呗，格格……”
说时，她从皮箱里翻出一张存折，九千多元，是她爹妈为她存放的。
“你拿去用吧。”
“不不，”元亨一怔，直推着，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这咋使得，看看叔一家这院子，破破旧旧，这许就是月泉叔干了三十多年个人的所有积蓄。不，他忙说他已经在乡信用社搞到了贷款，再有，他爹妈也给了他使唤的。容容还是硬把那存折塞在他手中。
记得他拿家里的钱折子时，他妈直流泪，说：“正经事没见办，又去搞啥名堂！你爹妈苦了一辈子就攒了这些，还有你大哥二哥年年汇来的钱都攒在这儿，那是为你和你两个弟弟娶媳妇的……”爹却没咋阻拦他，说：“好了，你不要跟我天花乱坠地说那么多了，你想干啥我明白。钱在这儿，你有横心，自己掂摸着用去吧！”
小院落成，元亨又贷一笔款，进了一批货，把铺面前后都布置起来。阴知新对这事特别支持，元亨找他贷款一说便应。“好吧，我给信用社打招呼，贷给你。盖房，砖瓦厂的砖折价给你，厂里的工人也可以去帮你盖，不计工钱。我看看图纸一，噢，太小气了嘛，哪里像个舞文弄墨的地方，咋不盖个大气些的，古香古色的？没钱，找我嘛！”元亨何尝不想拉起一片琉璃瓦顶的建筑群，但他没有能力，只想等有了钱再说。
小院虽不大气，却也宽敞，不失体面。铺面设有前后两厅，左右二室。前厅一张方案铺着墨绿色丝绒，摆放着文房四宝、线装古籍、泥塑石雕，几幅明清真迹悬挂壁端。厅两侧那二室，供文人墨客即兴挥毫，备有画案笔墨，若不久生意发迹了，这里一处可经营地毯及各类丝织品，另一处将经营牙玉雕刻、珠宝翠钻。后厅，四壁皆画，有当代名家之作，也有本乡本土的手笔。显赫处挂着两幅王文宣的大作，其中一幅残破、缺损，却用最上等的绫子装裱，便是那幅《风雪驼图》。
出了后厅，还有个后院，一排上房，两排厢房。上房供元亨办公，东厢作客房，若请个画画的来住一住也方便，西厢作厨房、库房。元通、元庆则住在前厅那左右二室内，看守铺面。这院里还雇了一个做饭的，名叫渠清，她就住在厨房的隔壁，一日三餐，安排得有条有理，做饭之外，还兼作服务员，招待来客。
这就像自己生的娃，是个猫儿狗儿都爱它。直到开张的前几天，容容还在为它撰写说明书：
“月牙泉书画社，以继承和发扬敦煌艺术传统，促进中外文化交流为宗旨，既是文人墨友研习书画切磋技艺的园地，又是经营具有丝路风貌的各类艺术珍品的场所……”
她不知道这样着笔是不是元亨的意思，停下来凝神稍忖。忽而，耳边响的，她渠，得，就这渠里她得元这。是，为，
是个容容有，她得库的钢材，劳改过，如今莫过是捞得个一官半职……她想，元亨可不是他那种人，在学校他就是个挺老实的学生，从不跟女娃子们多搭活。在伯家干木活，伯也常夸他心地好，人聪明，不计较工钱多少。她去伯家也见过他凿榫窝，吭、吭的，只管低着头凿，他那样子决不是一个俗气的营营苟苟的人，倒是那盯着榫窝的眼神里满是抱负似的。
提起笔继续写。对，应该把索家的历史文化也介绍介绍”
“早在晋代，敦煌便是书画之乡。大书法家索靖，少年才艺绝人，曾就读太学，与同乡！哀、索珍、索永等并称‘敦煌五龙’。索靖一生博览经史，胸怀远大，广有著述，为历代翰林所崇仰”
也许是写累了，她感觉头有点微微的昏晕……
开张那天，笔墨朋友，画界名人，来了不少，还有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带着报道组的通讯员，肩上挎着相机“县文化局文化处处长“也就是容容的大哥，乡长阴知新、武动乡的张老大，都来赏光，本村的曹月泉曹月水也少不了来助助兴，一时间，那块空场子上小轿车吉普车自行车停得密密麻麻。书画社前庭后院四门大开，索家兄弟嫂子还有厨丫头渠清忙前忙后，烟茶瓜果摆了满桌满几。元亨拿出印制考究的说明书一份份分赠大家，人们一看连连哩舌，这是在哪个印刷厂搞的，设计、撰文这么漂亮！帖子折叠四面，图文并茂，彩印抛光，尤其那撰文，用英汉日三种文字错落排开，文笔清秀墨意隽永，读来顿觉这小院好一股郁郁的墨香。
众人里外转了一圈，看到索天寿的书法作品，更是赞不绝口。这铺面是经索家老汉验看了三遭才准许开张的，他不让元亨把他的字画挂在显赫处，可人们还是看到了。张老大说嘿，我看你这满厅堂的字画就属令尊的最好！不如就叫个‘索家书画社’更有来头哩！”索老汉听到赞誉，看到这红火的场面，心里着实有些畅快，转向大家说：“唉一，这都是大家扶持啊，靠我家老的老小的小能办成个啥事。月泉没少费心，还有阴乡长。”
元亨在那间耳房又铺开了纸笔，让头头脑脑的留言题字，头脑们一一提笔，末了笔递到张老大手里。他不会写字，特别是这毛笔没摸过，觉着元亨能让他在这个场合露露脸很高兴，想想两三年前他就看中了元亨，想让他跟着他去闯世界，可这小子没有依从，到了他自己干起来了。
张老大把笔往旁边一推，说：“咱来点真格的，咹一？”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三千元的支票，叭地放在了桌上。
元亨急忙推辞，张老大把手一按，说尊父的那张字画我买了！”
“可、可那张字的价……”
“小兄弟，你的标价太低了，哈哈哈……”
他笑着拿眼瞥了瞥众人。是哩，唯有他这才是真格的。无论是阴知新还是曹月水，还有那位部长、处长的都不能和他比，瞅瞅空场上停的车就该明白，唯一的一辆皇冠轿车，是他张老大的，而不是旁人的。
热闹了一场人们告辞了，大小人物车乘已远，留落几缕烟尘。还有画界的朋友也画了几幅画，而后去了。望着他们的背影，元亨想起王文宣，他没有来……第二天，他接到一封信，那信好像在路上走了好久，已被揉皱，是写到月牙泉村X！生产队，他家里的。看看封皮上的落款及邮戳，竟不知来信者是谁。启开封，只见头一句话便是“元亨，我真为你骄傲……”忽地他眼皮子湿了，这是谁呢？谁呢！忙翻到页尾，见到“陆虹”两个字。他再也禁不住泪水扑答答打在信纸上。“听说你离开了馆里，这消息让我振奋了多少日子，夜里睡不着，你的身影一刻不离地在我眼前。我没有看错，只有你才有这样的脚步，你的生活的勇气、气魄，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尽管我不知道你离开那儿之后将干些什么，可我知道你在寻找你自己。元亨，你见过我的眼泪么？从我们认识以来，除了在那红胶土残墙下，便是这会儿，我趴在晚自习的课桌上，拿着笔，想起你的时候……”
不几天，省市报纸便登载了月牙泉书画社的通讯，索元亨的照片。评介索家文化传统，书法技艺的，并表彰该社不图生财，但求建设精神文明，弘扬敦煌艺术，广结中外友人的卓越设想。一时间名声大振，凡来敦煌领略奇观的，观罢莫高窟，无不到这座小院来坐坐。
才开张两个月，元亨发了。画，被外国人买走不少，受了张老大的启示，画的标价也逐一提高。特别是王文宣的画，标价最高，而销售一空。那都是他在馆里的时候，王先生为教他随意画的。那张《风雪驼图》，标价五千，虽然残破，却被一位日本顾客首先看中，但是元亨没舍得卖。
下来便是他爹的字画，也备受青睐，虽然人不会以为如今的月牙泉还真有什么晋代征西司马索靖的后裔，但瞅瞅索天寿的字迹，的确有着索靖的风骨。再就是那些拓片、仿古壁画之类也销售极快。还有那些“名家之作”，水印复制品，如今的印刷术真了不得，宣纸上印出来跟画上去的没什么两样，真一到晚上，兄弟们盘点的盘点，收拾的收拾，渠清打扫着厅堂，天寿老汉仍在画案上掌灯泼墨。元亨走过来说爹，你不要总是写，看挣坏了身子！”
老人呵呵一笑，把身板挺得端直，说：“我想多写一点，把咱欠的那贷款，还有容容的钱，都还掉。”
“爹，你看你想的，那贷款算啥事，你放在心上？”他接过爹手里的笔。“我不让你老人家多写，不光是怕你累着，啥一多了就不值钱喽！”
“嘿嘿嘿，没想到你这鬼小子还挺会经营！”
老人抬眼瞅瞅，觉着娃子变了，变得老成了，没有娃子气了，愈加精明了。
这厅堂、小院，也似乎有了不少变化，增添了许多新货色，壁上挂着奖状、“大人物”的题词，玻璃镜框镶嵌着他和那些要人的合影，西服，打领带索元亨的步子迈得很快，经营的门道已经打开。短短的时间就与各界的头头脑脑拉通了关系，连导游、小车司机也都有了联络。小车只要在这门口停一下就给报酬，高档的画推售出一张另有提成。那些导游积极性高极了，争相把客人往他这里引。你去书画社么，先生？导游未上车便问，外国人若说不去，那我不陪你去月牙泉，明天也不陪你去阳关，您另请一个导游吧！那位先生忙说：噢，去，去，现在就去书画社。元亨与县市政府的人也有默契，只要你请来一位“大人物”，不管是外国的还是中国的，也不管买不买画，只要在我那沙发上坐一坐，便有所“表示”。那些政府官员笑笑说，好吧，凡是我陪同的，我一定把他“陪”到你那儿去，哈哈哈……元亨的生意只有到了秋后，旅游淡季，才渐渐冷落下来。敦煌的旅游业就是这样，不管是国营的大宾馆还是私人的小店铺，都逃不了这淡季的冷落。曹月泉的沙疗所一过中秋就不行了，天气转凉，沙子变冷。小乔的刺绣厂、商店，就在这空场子的北端，书画社的斜对面，时常见他们早早地便关了铺面。元亨知道，“公司”那边多少也因他的竞争受到些冷落。
那边除经营丝绣品外，也还经营牙玉雕刻、泥塑石像啥的，不少经营项目如今书画社也在经营。“公司”摊子大，门面也很阔气，商店长长一排仿古建筑，长廊、廊檐柱子，玻璃门窗宽宽敞敞，可自打元亨开张，他们那儿光顾的人少了。再加上人手又多，开支大，收人进项并不比书画社多。说不定小乔的工资还不如书画社的那个厨丫头拿得多。
自从书画社建起来）小乔从没有去过他那边）想去看看）但又怕见到他：近来）她有一些恍恍惚惚，是看到元亨发迹了，想到她本应该在那个院里，而不是在这边？是怎样一种心情，说不清。听说，那边还有容容的股份，那边小院建得很漂亮，他们快结婚了……这日下班她走出厂门，望见元亨站在他那铺面外边，顿时心里一怔，脚步也乱了。她沿着商店的长廊向东走，直想赶快拐出这空场子去。她觉得出他正在啾着她，夕阳斜抹过来，空场上异常安静，游人都走光了，一辆车也没有，只有他那双眼睛瞅着她局促的脚步。
书画社也关了铺面。厨丫头招呼大伙吃完了饭。小院格外宁静。
院中一块花坛，花砖矮墙围着，野菊花、秫秸花已开始凋谢，四周那嫩苗儿似的杨树条子似乎渐渐粗了起来。
容容每次来，都觉着这杨树条又高了一截。自开张后，她不常来这院，知道元亨哥仨还有厨丫头把这儿料理得滴水不漏的，用不上她了。厨丫头有时候就住在这院里，若回家也不远，她家就在中关村，来回骑个自行车很方便。此刻元通也回家去了，元庆在前边照看着。
“这两天怎么样，生意淡了吧？”她问。
“还好，过两天天冷了，咱干脆停了它。”元亨说着坐在花墙上。
“停了干啥，只要还有几个人来，咱就盯着呗。人来了关着门不像样。”元亨听了这话心里热呼呼的，说你要是早些到这院里住下，就是寒冬腊月我也敞开铺面。”
容容腼腆地一笑，脸颊红红的，说那还不是早晚的事，”
“容容，咱就在这小院里，一切从俭，你依不？”
“看你说的，有啥不依的！”
他拉起她的手，“怕委屈了你哩！连个彩电、席梦思啥的都没有……”哼哼，咱欠着贷款都没还，还说那话哩！就是有钱我也不愿意那样花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