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山,在前面,白光耀眼,他看着它依然是冰山的样子。一道道刀刃似的沙梁,游人星星点点地移动。容容和他绕泉转了一圈,他游兴不减,又登上东面的沙山。
容容也愿意陪他多走走。鞋里灌满了沙子,烫烫的,山顶上的风,又爽爽的,吹拂着脸颊上细细的汗珠。往山下一瞅,书画社小院,村那边,月水伯的大院,都能看到。忽地一晃,似瞅见早年元亨在伯院里做活,正在画那米面柜,那样专心地描画着……她眨了眨眼皮,转向崔凹:“听元亨说,崔先生画画特别刻苦。”
“呵,刻苦也谈不上,画画儿的嘛,本来就是把轻松、甜美让给旁人看的。”
容容望着他,有顷没说话。
“你们小两口儿都爱这个,元亨早先也是干这行的……”
容容不觉眼睛又是一晃,重叠地浮出元亨背着画夹迎面过来一般。
容容不”。
“噢,”她微微一怔,转了话题说崔先生家里人,都住在酒泉城里吗?”
“没有,老婆娃子爹妈,都在乡里。我前年才‘转正’,想把老婆娃子接到一处,唉,麻烦事多着哩,户口,房子……不接也好,只怕接来我就画不成画了。”
“元亨说,崔先生这次来,不要惦记着为社里画什么画儿,好好休息休转转了。”
他感激地望望她,说:“是哩,难得遇上你们二人。我十二月份去新加坡,办我的画展,走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可再忙也不能不来你们这儿。”
崔凹觉得她那样美,是他曾见过的一座最秀丽的冰山,一座神女峰。他从未将冰山比过女人。自己的女人,那个乡里的拉着娃子的婆姨。长年严酷的生活,早已把他对异性美的崇拜、希望、寻味,沉埋了……晚上,索天寿杀鸡宰羊备了一桌酒菜,也请月泉、月水过来热闹热闹,曹月水心情不好没有来。
月泉对天寿说,不要在意,月水没有来不是因为另的啥,近来他的生意不景气。“噢?”天寿惊讶地叹了一声,心说不是一直都挺红火么,从啥时开始不景气的哩?“时间不短了……”月泉说,自去年人秋,城里西门外立起一家啥“批发公司”,专门批发沙发、席梦思、桌桌椅椅,月水这儿有的他们全有(价格极为便宜,都是外来货,质优量大样式美,不知是哪家的商号,啾那来头,不像是挣钱的主儿。“好啦不说这些,招呼咱们的客人要紧。”
崔凹一见到索天寿,忙捧起老人家的手,说:“索家爸,久仰您老人家了,早就想来拜望。”天寿向他介绍月泉咱们月牙泉的书记,容容的父亲。”崔凹叫了声“曹书记”,就又夸奖起容容的才学,说得月泉满面光彩。容容、元亨、元通、元庆都坐在席上,厨丫头今个也到这边来帮忙,和索妈妈一起在厨下忙碌。厨丫头又端上一道菜来,容容说:“渠清,你也坐在这儿肥,”元通说:“哎,你让她忙去吧!”那丫头脸儿微微一红,容容笑了。
天寿说:“你看,咱们家就是人多,还有两个大娃子在北京工作,若是回来,咱这桌子就坐不下了,呵呵,崔娃呀,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你可要常来常”
崔凹说:“老爸,我这次来很高兴,早就听说你老人家的娃子一个个都很有出息,今个有幸又见到了您的这位才貌双全的媳妇。”
容容脸颊绯红。天寿高兴得已是云里雾里,把一忠酒双手递给月泉,又向崔凹拱拱手说快了,他们两人的事,我和月泉快为他们办了!”
月泉也很高兴,举起杯来说:“来,元亨,容容,来为咱们崔大画家,光临月牙泉,干一杯!”
酒过数巡,索老汉开始夸赞崔凹的画:“你把整个祁连山搬进我们这个小小的书画社里来啦!我年轻的时候,也到那山里走过,从寒水山口、或是红山口进去,对吧?那时淘金的、狩猎的啥人都有,可就是少有写字的、画画儿的,哈哈……你画得那景致啊,使我想到了我当年,噢一,酒泉城外碧云端,万叠芙蓉雪未干……你把我的心胸全画尽了。我才疏墨浅,后来也老了,笔不听使唤了,我多少次做梦,都想着让我的元亨能像你这样啊,唉,可是他不是这块材料。那山,不是一般人去得的,气候一日三变,忽地云黑得像锅底,雨哗哗地下开了,还有雪崩,把人埋杀哩!我知道,今个书画社景气了,多亏了崔先生啊,我们,一家不会忘的。你知道那山里有个南山和北山,说是它俩相好日久,不离不弃。后来北山因为啥缘故不长树,南山哭了,南山终年头顶白雪,哀念北山。”
崔凹听罢这话,心说这位老人真厚道,待人真诚啊。忙执壶为索天寿和曹月泉斟满了杯子。
又喝了几巡,曹月泉的心情竟不知不觉郁郁起来。今年,刺绣厂和夜光杯厂也不大景气了,只有沙疗所还凑凑合合。这种渐渐萧条的状况使他十分忧虑,曹月水对于他可说是一个信号!
倘若他不当这个村长,不办这么个“旅游业开发公司”,看到自家的女婿这般兴隆心里有啥不快活的呢!可此刻他却不能够坦坦然然地与女婿分享这快乐,他觉得恰恰是元亨的一步步发迹才使月牙泉村的集体经济萧条下来,当他——曹容容的父亲,也随之成为“富翁”的时候,他怎么向这一村的老待早先想,让元亨与他携手,元亨没有答应。转而支持元亨,支持到今天,刺绣厂夜光杯厂了。他,跑,几乎跑断了腿;而自己女婿这达却使劲地往里进,进,进的都是外来货,亏空不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发生的么!可他又没有权利限制女婿该进什么货或不该进什么货,只怕他提出来元亨也不会接受,相反倒会影响了女儿的这层关系。看得出,元亨是个心志很强的人,刚愎自用,莫说是他曹月泉,就是索天寿也很难左右他些啥。他已在曹家桥乡这几家“财经集团”中自立起来了,且得到阴知新的支持。阴知新不过是想拿他当枪使唤……曹月泉吃了点饭便起身告退。大家也酒足饭饱,又聊了一会,各自散去。
崔凹在书画社的小院,一住一个多月。这期间,他走访了南湖、阳关、东乡、莫高窟,很少要什么人陪同。元亨整日忙着生意,使这个盛夏收益菲薄。崔凹作出的画他随时裱起来,挂出去,都是用最上等的绫子裱糊。崔凹看到自己的画受到这般推崇、标价如此高,心里也颇为高兴,觉着自己在这儿吃喝破费,终还是让主人有所收获。他除了画画,还自己作了不少笔记、速写,小院那两间客房,一间专供他画画,玻璃窗十分明亮,画案上铺着羊毡,熟宣、生宣各号宣纸随他使唤。他画了些大漠风光,还画了一幅人物,自正式作画以来他从未画过人物,这一幅仕女,不很成功,却是他的心力之作。水墨淡晚上,小院里很静,元亨在上房,有时也不在,只有他一个人,他时常失眠,第二天醒来,他遗精了。弄脏了床单,他很不好意思,忙拿清水洗,但依旧有痕迹。梦境依稀……咋回事哩,咋会这样!
中午、晚上吃饭的时候,画社的客人便不多了。元亨陪他一起吃,每顿饭菜都安排得很好,很可口。午饭后他歇息到三点多钟,刚睁眼厨姑娘又为他端来了切好的西瓜。晚饭后元亨一直跟他聊天,有时聊到很晚才各自休息。容容一般很少来这院子,有时来也不久坐,看一看便去了。“你们怎么还没结婚?”他问元亨,元亨说,“忙,一直没顾上。”真是哩,有啥顾不上的,哈都撂下就是喽!”元亨笑了笑说,“是啊,我也这样想,可到现在,我们连个庄子也没打……等到忙过这阵,一人秋我就着手办。”你很爱她吧?”元亨望望他,见他的眼睛很亮,又有些阴郁、暗淡。“来,我给咱打个瓜吃!”便站起来去。
“你以前也在文化馆里画画,怎么这展室里没有你的一幅作品?”他吃着。
“嘿嘿,我爹不是说了嘛,我不是干这行的材料!”元亨笑着,大口大口地吞着西瓜。“崔凹兄,画画儿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很折磨人的事情……学了两天,学不好,就算毬了。”
“哼哼,我看你不像你爹说的那号子,你不是个画不出画的人……”
“崔凹兄过誉了,我真的没画过几张像样的东西,倒是还爱着它,爱得很深。请你们这些大家、高手来这小院,也是为了学学,或许我有一天还干,就难说了。”
“你能不能把你画的画,让我看一看?”
“唉一,我要是有啥能让人看的画,早把它卖了!”
“不会,一幅也行,让我看看。”崔凹执拗着。
“你想看啥呀!”他说着,洗了洗手,走进上房,有一会才出来,说:“崔凹兄,这是我唯一还留着的一幅,你看这上面的灰土,都来不及掸,”他把画轴展开来,“画的是‘寿昌城’,连个名字也没有,”
崔凹望着这幅画,久久不语,眼圈渐渐潮湿起来,他为他的才华震惊了。3卩滚滚的洪潮,摧枯拉朽,从天际涌来,重叠的大漠,耸着那红胶土的残垣’一个变形的少女和那残垣融为一体……“元亨兄,你把我那些画敦煌的东西撕掉吧!”
“崔凹兄,可不敢这么说。”
“真的,你不要再裱它们,更不要挂出去。我永远不再画‘寿昌城’了。你这幅画,是啥时候画的?”
“是我离开馆里的前一年,”
“你为啥不再画了呢?”崔凹叹息道。
“说不上,也许我太爱它了,爱到极至就没有爱了……”
崔凹没再说啥。只把眼投向那幅画。
元亨说:“早先我也像你一样,后来,我发现这家伙太日弄人了,这幅‘寿昌城’给了我啥,除了痛苦……”
崔凹这才想到,这座小院是他在怎样的情形下建造起来的他凝视着那画面上的少女,说你这画面上的人,肯定是有模特儿的了,是容容么?”
他稍沉一会儿,点了点头说:“是她,是她……”
时间过得好快。崔凹快要走了,容容也过来招呼客人。渠清这两天把饭食搞得格外好。容容说:“崔先生,敦煌这达需要办些什么事,不要客气,直管张口。”噢,别叫我‘先生’,我和元亨是兄弟了,你要不嫌,就叫我崔大哥吧!”他一边收拾他那只背包,一边说。背包挺重,净是些书、速写簿子,还塞着几件衣裳,皱皱巴巴的,一件防备变天用的毛衣,袖口开线了,胳膊肘处磨出“来,我帮你装装。”容容接过去,把那毛衣啥的重新叠了叠。不知怎么,竟觉着像是为元亨收拾行囊似的。
“呵呵,要离开了,还真有点舍不得。”他笑着,眼睛里含着股不自知的热容容抿了抿耳边的头发,说那就今后常来嘛!我倒希望你多帮帮元亨”
“噢,看弟妹说的,你们干得这么红火,完全是你们帮了我哩!”
这日,容容跟元亨商量,除付给他两个月的聘薪之外,能不能再给他一些外汇,供他出国用。元亨很惊讶,容容从没有干预过他这方面的事情。他向咱们提了?元亨问。容容说没有,是我这样想。元亨心里倏地一阵刺痛,倒不是几个钱,他觉得容容十分看重这位画家,从她积极主动地为他撰写文章的那一日起,他便隐隐地尝到一股子妒嫉……但元亨还是同意了。临别在小院里聚餐,容容穿得干净体面,她为崔凹斟上酒双手举给他。席间元亨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而后掏出二百美金,递给崔凹,说:“祝你在新加坡成功,赢得更大反响。”崔凹眼圈红红的,他不成想元亨会给他这么多钱,这二百美元至少又是一千多人民币!容容说欢迎崔先生再来。”崔凹望着她,不禁眼底潮湿,刹那间,冰山、大漠、梦境,连同那弄脏了的床单,一起叠映在他眼前……
元亨的买卖正兴隆的时候,一日容容的大哥骑着自行车来到书画社,叫元亨到。
“啥事?”元亨问。
“还是那件事,他们把它搞大了……”容容的大哥说。
博物馆与文化馆联合起来告他,起初,容容的大哥从中做了些缓解工作,让文化局出面压一压,而现在,局长也不向着元亨了,说,这是国家明文规定的,不许私人倒卖文物复制品,书画社经销的那些玩意儿都是根据人家博物馆的专有资料仿制的。现在,局长支持他们上告,他们已告到了地区和省上。“我已给陆鸣山写了信,让他关照这件事,可省上依旧下文,责令县委组织专案组,县工商局、税务局也出面搞这件事情。元亨,你这儿的情况我不大清楚,你赶快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一下,放到、放到我爹那儿,或是别处……”元亨眼睛直盯盯地瞪着他我没啥要藏藏躲躲的,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吧!”“元亨,你不要马虎,若是让他们抓住把柄,罚款是小事,只怕……”
不两天果然开始来人查了,三番五次地来,使这门庭若市的书画社一下冷落下来,阴森起来。元通望着呆坐在那里的元亨说哥,是不是把关了?“不要关门一!把门大敞开一,敞开一!”元亨两眼瞪得圆圆的。
他依旧招呼着客人,从从容容地向外国人介绍冰川画、索天寿的字画,眉宇间稍有些拧皱……索天寿站在庭外,望着儿子,不知不觉眼里落下了泪。容容依在老人身旁,搀扶着他,叫了声“爹!”而后说:“你回去吧,这儿没什么事,你放心,有我呢……”
时已人秋,凉风飕飕。他们确实查出了不少东西,而且帐面税务上也有漏洞。元亨对元通元庆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不许接受任何罚款、任何处理意见,不许关门,一日也不许关,听清了没有?”而后转向他爹:“爹,我要……”
“你到哪儿去?这已经快到古历的八月了,你做啥?除了人家把你绑走,你不去!我!”
容容心里一酸,扑答落下了泪。
元亨还是要走,去兰州上访。八月十五,老人说的那是为他成婚的日子。还成婚?家都快破了!总得顾个轻重缓急。
小院上房屋,好个冷飕飕的,容容果真为他收拾起行囊来。
“唉,收拾这些干啥,我没心思换衣裳!”元亨说。
容容没声。眼,不旁人的。
“容容,你咋了,害怕了?”元亨问。
她摇摇头。把那件短大衣拿起来,又放到一边,觉着他不会那么晚才返回,穿不上它。只把件风衣叠好装上。
“你别担心,没啥大不了的。”元亨说。“我要是告不倒他县上这帮混帐狗日的,我就不姓索!书画社乖乖地给我立起来!东西一件件给我摆整齐!”
书画社,书画社!容容想说,你光知道个书画社!真不如就让他们把这书画社彻底关掉!她倏地一怔,像是醒过来似的。自问:你咋了,这是?咋有这心!
她觉着身子非常冷,冷得发抖。
元亨走过来抚了抚她的肩,她才觉得稍暖了些子,说还是多带几件穿的“你只当去玩一转“别太牵心,家里有我呢……”
元亨就床边坐下,搂住她的背身。她竟不知不觉偷洒了几滴冷泪。泪幕前,似瞅见元亨背着画夹,走在南湖,走在祁连山深处“乘飞机“也去了“南洋”……“容容,咱爹说,让我八月十五赶回来,我怕万一回不来……”
“不要紧,先尽着大事。元亨,这回,你,你记住,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比啥都好,”
“看你说的,吃了啥人命官司?”
“不是的,我是说别、别为了那么几个钱,要罚就让他们罚吧!”
“哼,你放心,究竟罚谁,等我回来再说!至于我在外面,你别挂记,我除了想你,没别的苦!”
她扭过身来,忽地扑在他肩上,泪湿的脸在他面颊上擦蹭着。
倒是她有一股苦,说不出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