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读完小说,几乎每个读者都会对何老爷的经商才干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譬如五娘在津遭难前后何老爷事事未卜先知,料事如神;譬如在朝廷从西安回銮之际,何老爷慧眼识透商机,又能见微知着,从一张京号小票上,把握住票号的存亡关口,诸如此类,绝非常人所及,他似乎天生就的经商良才。但命运偏偏与他开了个玩笑,一个偶然的善意的玩笑、撺掇,使他客串了一回科举,却因民家不能支使官人社会规则的必然,从此难回商界。及至得以插手票号时,票号早已步入下衰之途,即使何老爷有天大的本事,怕也难以尽展抱负,无力回天了。在偶然与必然相互编织的命运之网的覆盖下,个体生命显得多么渺小、无助,徒然被命运随意抛掷、摆布、折腾,却又无可奈何。这样的生存境遇,这样的人生感慨,是每个个体生命都会因与个我相通而唏嘘再三的吧。
《白银谷》中值得评说的人物还有许多,譬如当家而终于未能做主的少壮派的三爷,譬如沉迷于民间武术之中的二爷,譬如工于心计、手腕的管家老夏,甚至那着墨不多的汝梅也蕴含着丰富的时代、文化、人生信息可供破译,正是这些信息含量丰富的林林总总的人物,构成了晋商世界、近代风云、个体命运的面面观、世相图,给今人以耐人回味的阅读魅力。
对社会底层卑微人生个体日常生存的关注
——读王祥夫的新世纪小说
社会底层卑微人生的个体日常生存,在中国新文学中,除五四、1930年代的部分作品外,向来缺少“本体性”的存在位置,其在“宏大叙事”中,或者被赋予了阶级压迫的厚重意蕴,或者被提升到了政治解放的高度。在被红色激情“神化”与“遮蔽”之后,在今天,则又再次被资本物欲所“放逐”与“冷落”,或者成为贫富悬殊、对立这一社会重大问题的一部分才具有了被评说的意义。每一个个体生命的价值,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这一个体生命的社会价值,这一价值是以社会为本位的,是为个体生命对社会贡献的大小所决定的。另一个层面是这一个体生命的自身价值,这一价值是以个体生命为本位的,是为这一个体生命对生命经验的深入与丰富所决定的。作为个体生命的社会价值的大小可以有所也必然会有所不同,但作为一次性的、不可相互取代相互通约的个体生命,在个体生命自身的存在价值上,他们是平等的,他们都有各自生存、存在并获得他人尊重的合理性。
马克思把未来社会描绘成“自由人的联合体”“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这样的一种对未来社会的设想,在体现了马克思的社会革命思想的同时,也体现了马克思的对每一个个体生命都给以充分尊重的最为博大的人道主义情怀。在过去,对社会底层卑微人生的个体日常生存,不论是红色激情将其“神化”与“遮蔽”,还是资本物欲将其“放逐”与“冷落”,都是将其社会价值看得高于其自身价值,当今天现代都市人生引领着整个社会的人生潮流,财富、资本成为人们瞩目的对象,占据财富、资本的人及其人生形态作为人生成功的范例而被仰慕,资本物欲将社会底层卑微人生的个体日常生存“放逐”与“冷落”之时,王祥夫却通过其在新时期的十几部中短篇小说中对社会底层卑微人生个体日常生存的关注,将其又拉回到我们的面前,并自觉不自觉地从个体人生的视角对其给以新的审视,从而在当今全球化的语境中,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上,延续了中国新文学自五四文学始而提出的“人的文学”的命题,并对这一命题作了新的尝试,虽然这一尝试还是初步的、肤浅的。
读短篇小说《半截儿》,不禁会让人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半截儿》的男女主人公是一对夫妻,妻子蜘蛛“个子怎么说,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儿”,蜘蛛怀孕后“样子实在是难看极了,或者实在是让人惨不忍睹。肚子那么大,那么突出,配上她那么畸形的小个子。因为肚子太大,远远看去她简直是在那里爬,但离近了看,她还是在那里走,长长的胳膊一摆一摆,真像个蜘蛛”。蜘蛛的丈夫半截儿“是连一点点腿都没有,是实实在在的半截儿”《半截儿》写蜘蛛及半截儿在门里门外走动的样子,都会让人想到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在变成大甲虫之后爬来爬去的样子。《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变形为大甲虫后,所有的人都疏远他、排斥他、厌恶他,卡夫卡着重写的是人的异化和这异化中的痛苦。《半截儿》不是这样。
《半截儿》也写了众人最初对半截儿夫妇的疏远、排斥、厌恶:清高的注重精神生活的王老师“想过的是高雅的生活,幻想着让理想在空中飞翔。王老师意中的生活中的环境是到处开满了玫瑰,周围都是光闪闪的高雅之士,这样一来呢,好像是,他的身份也会随之提高了。但是呢,他怎么会想到和半截儿蜘蛛这样的怪物生活在一起”。注重实际利益的姓张的小商贩“对半截儿的反感源于半截儿总是挡他的道,他又不能一脚从半截儿的头上跨过去,半截儿又不能从走廊过道里一下子消失掉把路让开”。甚至上晚自习的小女孩儿对蜘蛛也避之惟恐不及。在半截儿夫妻形体的表面异化及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中,《半截儿》着重写的却是半截儿夫妻在表面形体的异化中,在艰窘的生存境况中的正常人的生活与情感:虽然“邻居们都一致认为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有性生活”,但半截儿夫妻也要结婚也要做爱也要生孩子,甚至他们夫妻之间的恩爱比其他的夫妻还要更浓更深;虽然“引来多少吃惊的目光”,但半截儿夫妻也仍然要到加州牛肉面馆吃加州牛肉面——也仍然要出现在公众的生活之中,作者所栩栩如生地生动地描写的半截儿为蜘蛛所做的精彩的“体育表演”,则使半截儿夫妻的生活充满了灿烂的生机与活力。正是在表面形体的异化与人与人关系异化的背景下所凸显的正常人的生活与情感,在“陌生化”的效果中,让读者看到了在再熟悉不过的日常生活中所忽视所无视的卑微人生个体日常生活的意义,这样的一种意义,在我们对个体生命社会价值的过分强调中,确实是因为忽视、无视而长期使之处于一种被“遮蔽”状态,而读着《半截儿》,则给人以一种“去蔽”之后的“澄明”快感。
还不仅止于此。半截儿夫妻在众人的疏远、排斥、厌恶中,是用一片理解与爱心去与之面对:上晚自习的女孩子一家“也太不讲理了,说像蜘蛛这样丑陋的人就不应该上街…又说像蜘蛛这样的人应该待在杂技团”,“太晚了黑咕隆咚,你们两个,古里古怪,别人还以为是电视剧《西游记》里的蜘蛛爬了出来!人家又是那么个小女孩,要是你们的孩子呢?”半截儿夫妻听了办事处主任这一番将心比心的话后“心里就更不安了,蜘蛛不由得把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温情两个人互相看看好像真是有些对不起人家了”。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半截儿夫妻在众人的疏远、排斥、厌恶中,却总是替他人着想:“王老师都没注意到自己的鞋子需要修了,却给半截儿发现了,半截儿会主动提出来给王老师修修鞋……那家的孩子多,鞋子总是坏了又坏,半截儿就总是主动提出来给人家把鞋子修了又修”。在作品中,半截儿夫妻正是用理解与爱化解了众人对他们的疏远、排斥与厌恶,作品结尾时,众人对蜘蛛生产的关心,正体现了以理解与爱为纽带的新的日常人生中普通而又平凡的个体生命之间的主体间性关系的建立,这样的一种主体间性关系的“敞亮”,对一向缺乏爱的资源,一向忽视个体生命价值的我们说来,是十分及时的。
半截儿在16岁时,“扒火车玩儿,从火车上摔了下来,让火车把下半截给收了去”,蜘蛛“不是侏儒,而是小时候得了一种怪病。这种病连医生都说不出是什么病,这种病让她长到一半儿就不再长了”,偶然的或者不可知的种种原因就这样决定着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命运,使他们沦落下层位于边缘,其实,面对世界的广阔历史的永恒,又有哪一个个体生命不是渺小、无助、偶在而又卑微的呢?这是个体生命面对世界的广阔历史的永恒的不可逃避的宿命的所在,正因此,我们才要对每一个渺小、无助、偶在、卑微的个体生命给以充分地关注,而在过去,我们大多是过于侧重于提升个体生命的社会价值,王祥夫的小说,则是力图让我们来关注个体生命的自身。
相对于《半截儿》用扭曲、变形、异化的人的形体、生活,刺激我们对于卑微的个体生命的麻木不仁的异常手法,《上边》《怀孕》等作品则是在对我们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平凡人生的日常生活的如实描绘中,让我们在一种亲近感中,重新回到个体生命的存在境遇之中,使个体生命重新“在场”。
《上边》写一个位居深山之上的被称为“上边”的村子,当村民都纷纷下山搬走之后,刘子瑞老夫妻俩却独居于此不忍离去。作品重点渲染的是老夫妻俩与山上的鸡啦玉米啦的互生互动融为一体,重点渲染的是刘子瑞的妻子与养子拴柱的母子之情。当人们纷纷因了各种原因远离了这种人的本然状态时,王祥夫却以这样的一种近乎素描的手法,试图来还原人的这种本然状态,并引起读者对此的重新认识。是的,你如果从个体生命的社会价值来衡量,你会觉得这小说未免太过于平淡了,但你如果从个体生命的自身价值来衡量,你就会觉得正是这平淡,才是个体生命自身存在的本真形态,而我们却因了种种外在的原因,正纷纷远离了这本真形态而去,于是,“人的心里就更寂寞了”。
《怀孕》也是如此。小说最让人感动的,是主人公那对新的生命的渴盼之情,这种渴盼之情使妻子小柔在决定了要别人的一个孩子之后,缝了五个大小不一的小枕头,依怀孕的时序先后塞在自己的腹部以充作怀孕的过程,这与其说是掩人耳目,希求在他人的心目中,使要的孩子成为自己亲生的孩子,不如更多地将其理解为小柔是为着满足自己孕育新的生命的一种生命渴盼:“她一开始想把小枕头缝成个小孩子模样,这样一来她就更激动了,她就真把那个最小的小枕头缝成了小孩子样,有胳膊有腿,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手里的针把小孩子扎疼了,她倒先在那里‘啊呀,啊呀’地低声叫起来。
缝一针还吹一下,好像手里的布孩子已经懂得疼了”。而且随着时间的延长,那个小枕头“好像是,那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因为模仿怀孕过程的真切,她的丈夫现在也“让小柔的肚子给弄糊涂了,有时候就真觉得小柔肚子里怀上孩子了”。可以说,小柔虽然没有真实地怀孕,但怀孕的体验她却在对怀孕的模仿过程中,真实地经验过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小柔的生命历程中,确实有了怀孕的经历,而怀孕的真实与否却倒是次要的了,重要的是生命过程的丰富而不在于实际结果的有无。小说的结尾,写小柔真的怀孕了,这看似可笑,但在我看来,却是对小柔模仿怀孕而获得真实的怀孕体验的肯定,也就是说,小柔通过模仿怀孕而获得真实的怀孕体验,与真实地怀了孕是相同的,是可以划等号的。渺小、无助、偶在、卑微的个体生命,在广阔的世界历史的永恒中,要实际地实现、达到自己的目的,要以自身社会价值的实现来体现自身的存在,可以说,那就步入了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的不归之路,只有注重个体生命自身的过程,才能真正洞悟与把握个体生命的“此在”,而这,也才是西西弗斯周而复始不断无望地推巨石上山的真义之所在。读《怀孕》,我的脑海里时时浮动着一群群去深山古刹探访世间名胜的人的身影,他们坐车乘舟长途跋涉,最后终于攀上山顶。
世俗之人只看到了山顶上庙堂的辉煌与夺目的风光,真正有悟性的人,却在一路之中已经尽情领略到了十倍于山顶的辉煌与风光,只是在山顶之上,会让他们对此有了更深刻地再次体会与回味。《怀孕》对小柔模仿怀孕过程的漫长的描写与结尾时对小柔真正怀孕的急促的收束,正与之相仿佛。
当然,个体生命是不能脱离历史局限社会现实而单独存在的,在个体生命的存在形态中,就寓含着丰富的历史、社会的意蕴,但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社会之所以成为社会,首先是因为有着“人”的存在,诚如马克思所说:历史终究也可以说是“个人本身力量发展的历史”。如果说,历史已经把自身视为人的历史,那么,作为是“人学”的文学,就更应该是如此了。王祥夫在新世纪创作的小说中,对此是有着初步的感悟与把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