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夏(施诺)
第1章
一份执念到底可以持续多久——
执念不同于人世间的许多东西那样渺小得无法承受时间的斗转星移、世间的沧海桑田，它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得可以于心中长长久久而不退去。在时间的流淌中，人的执念会一直存在，永远地延续下去。纵使时光荏苒、物是人非，那些曾牵动心弦、拼命执着的东西总是无法被轻易地放开或丢弃。
那些执念也许是混着人心的碎片，还有一辈子的眼泪，也有可能只是一个转身或一阵清风的恍惚。纵使早已忘却当初于心中百转千回的缘由，那份执着却是坚定地留了下来，然后在空间与时间中越存越浓……
当初执念的缘起，葵夏已记不清了。
不知从何时起，关于自己过去一切的种种都好像在时间的流动中蒙上了灰尘，记不太真切。偶尔，在午夜梦回之际，似乎依稀能忆起一片瑰丽的花丛，还有衬着满天满树的模糊的笑颜。但当她想努力抓住一些零碎的残存，想把它们在记忆中好好地描摹时，一切又都从指缝尖流走不见了。
漫长无尽的流浪中只有一样东西留了下来，只有那份执念一直于心中没有消失——
想要变成一个普通人，一个会老、会死的普通女子……
璞颜张大双眼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一袭蓝衣、带着些微羞涩笑容的小女孩，过了半晌才记起自己吃惊到都忘了眨眼，连忙用素手揉揉自己酸痛的美目。
“天啊，世间竟然会有这种事……”璞颜缓缓吐出心中的惊讶。
这前来求助的女孩不是普通人啊。
听完葵夏刚才的讲述，璞颜第一反映就是这女孩不可能是人类女子。但她身上的香味又告诉自己，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言谈举止却十分得体的可爱少女是个如假包换的人间小孩。只不过，她在这世间存活的岁月远没有她外表看起来那么单纯，说不定还不会输给她这老修不成仙的长命妖精！
“嗯……这位姐姐是不是不相信葵夏的话？”葵夏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的美艳女子。
自从那日在饭馆里听说了有位住在望月山的神医，她便日夜兼程地寻了过来。第一眼见到这个无比美丽的女子，直觉告诉她，这女子非妖即魔。交谈之间，女子也不避讳，坦言自己的确不属于这人界，还笑意盈盈地问葵夏怕是不怕。
她不怕的，因为下意识里就觉得眼前这女子单纯而无害。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她知道，既然寻找了那么长远的时间都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帮到自己，那么，人以外的“东西”说不定就可以。
所以，她非常在乎璞颜的反映。
“啊不，”璞颜摆手忙道，“我相信，我并没有怀疑你的话，我虽然天分不高，不过看人还是有些自信的。
“只是，不瞒你说，我只是个修仙没修成便改为窝在山头当马贼的小小风妖，这种事情我实在不太懂。你看到我就该明白，我根本不是什么外面传的神医。”璞颜抬手展示她那一身红色劲装，那是她每每抢劫路过的不义之财时必穿的衣裳。
没看到葵夏欲言又止的模样，璞颜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老有那么多人跑来求医？我是曾经没事在山上闲晃时顺手救过几个人，但怎么会搞得全天下都以为我璞颜是个再世华佗?他们都没看到我家门口贴的是‘噬血马寨’四个大字吗？当初是想摆摆威风弄了个至少自己听起来觉得很酷的名字，结果谁也没被吓着，人家反而还把这名字当成了医馆的别名，他们也不想想，有哪个笨蛋医生会取这种名号的？！
“他们也该替我想想啊，我只是个半吊子，人家来找我帮忙，而我又不一定真能帮上什么，这种感觉很难过耶，好像一口气没缓过来，半死不活地僵在一边似的。
“我大概真的不适合认认真真地做事吧，以前修仙没定性，修了那么多年连仙班的屑屑都没沾上过一点儿。现在想好好做个让世人闻风丧胆的马贼，结果到处被人喊成神医。王母娘娘啊，我真的有那么逊吗？为什么做什么事都弄不好……”
说到后头，璞颜完全成了自言自语，看得一旁的葵夏有点傻眼。
原本知道璞颜的无能为力，葵夏着实有些沮丧，可听到后面这美丽女子的独自咕哝，觉得这女子真有和外表不符的可爱，葵夏瞪大了圆圆的水眸，不禁扑哧笑了出来，粉嘟嘟的脸颊上露出两个小酒窝。
原本还在习惯性地发牢骚的璞颜马上住了嘴——
啊！好可爱的小妹妹啊！璞颜心中一阵狂呼。讨厌，她最喜欢可爱的小孩子了，怎么办?好想帮她哦，好想来个贴身的大拥抱哦——
“把口水擦一擦，脏死了。”
一个音量不大却极为冰冷的男性声音从门口响起，葵夏连忙起身转头看向声音来源，而璞颜听出来人的声音后则是一脸心虚地低下了她娇媚如花的脸，顺便很乖地用袖子抹了抹嘴。
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用不屑的眼神快速扫了一下那个不知何时已躲到一边玩手指头的女人，然后走到葵夏身边作辑道：“在下山寨二寨主千石，若是刚刚那自称大寨主的女人有什么地方得罪的话，还请多多包涵。”冷冷的语调一如他外表给人的印象。
葵夏看了看一旁变得扭捏的璞颜的脸上带着看似恼怒又不尽然的表情，笑意又染上了她微翘的唇，她福了福身道：“葵夏见过二寨主。寨主姐姐对小女子甚是礼遇，有劳二寨主费心了。”
千石朝葵夏点了点头，不去理会在自己身后板着一张小脸的璞颜，径自往原本璞颜的座位走去，扬手一甩衣摆后潇洒地就座。
“葵夏姑娘，刚才在下正巧经过听到了你与不才当家的交谈，我想，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千石对璞颜垂打自己以示抗议的小动作没加理睬，言谈间仍是一贯的淡漠。
葵夏点了点头，请千石继续说下去。
“恕在下直言，我们这里除了这只不长进的风妖外，其余的人都只是普普通通空有蛮力的莽夫。你的问题，我们山寨无能为力。”
果然……
葵夏的眼神黯了下来。
她还在难过什么呢？来这里之前不是就已做好了会失望的打算吗？从进来到现在，她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提醒自己不可以怀有期待的吗？这些，她都做到了。
只是，不管事前如何防备，结局真正到来时仍不免会被失望啃噬良久。这个道理，她懂得太深了。低垂着螓首，葵夏不语地抚着留至胸前的发束。
璞颜心疼地看着葵夏一脸失望可怜兮兮的样子，开始更加猛烈地蹂躏千石黑衣下的身体，引得对方一阵白眼。
“虽然你的难题我们山寨没办法解决，但也并非毫无希望。”
千石冷漠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葵夏猛地抬头望向他，水眸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眸光中泛起了一直藏于心中不敢全数拾起的企盼。
“真的吗？真的吗？小石你没骗人吧！”一旁的大声公紧接着嚷了起来。
千石冷眼看了看身旁瞪大了眼紧抓着自己的手臂的女子，偏首朝着葵夏淡淡地道：“有一个人，虽然他现在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能做，但半年之后，当他抛弃现有的一切寻回真实的自己，到那时——
千石停了一下，没有去看葵夏焦急的双眸，脸上仍是毫无表情，只是渐渐泛起了隐忍的铁青。
然后，整座“噬血马寨”充斥起男人的怒吼——
“臭女人，你把我的手当毛巾啊——”
葵夏步上林间的石阶。
黎明时分静谧的林中空无一人，鸟儿的叫声会从不可知的地方响起，显得空灵却又让人感觉安稳。东方有微亮的光慢慢晕出，逐渐照亮了这满山满树满目的黑，于是这黑色中染上了泛白的蓝，成了微绿的翠。
看着天际泛出的光亮，葵夏胸口中心脏跳动的声音不可抑制地传进了自己的耳朵。那颗总是默默藏在角落的心似乎被这清晨的光芒照射到而苏醒了一般，跳得那样清晰、那样迅速。她微微地笑着，里面是她包容了数百年的温柔与强忍。
她可以期待吗？她可以对这次行程心存幻想吗？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开始害怕希望的产生和追逐希望的旅程。因为她的世界是如此如此小，小得容不下她想安歇的脚步。她害怕终有一天，她的世界会因为聚集了太多的希望，而在破碎时再也无法容下自己那无止境的渴求。
之前的岁月中，她寻遍这个世间的各个地方，找寻过各种医书，也研究过许多的巫术，却始终找不出这困惑她无数个日夜的起因。这一切都变成碎片聚集在了心头，这一切都在慢慢地堆积，沉淀出常人几世的无望。
为什么？为什么这数百年来她的一切都停滞不前，而其他的一切却变得零碎不堪？为什么她永远是一副十四五岁的少女模样，而周遭的人却开始慢慢衰老，然后，连看待自己的眼神也变得模糊而陌生？
于是她开始在一个又一个的地方流浪，开始学会藏起一切好将自己牢牢地保护；她开始接受自己永远无法改变的容颜，无法长长、永远只能及胸的秀发；她开始学得坚强，不是那种可以忍耐一切的坚强，而是即使在寂寞中也能灿烂微笑的坚强。她慢慢地接受这无法改变的一切，却忘了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维持现状。
在这漫长无际的漂泊中，只有一样东西会慢慢地改变——
那是她的记忆。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记忆中只剩下自己在这人世间独行流浪了上百年的孤寂，还有每每在远处眺望那些不得不离开的城镇时心中涌起的万千不舍。
她开始遗忘一些东西，好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东西，遥远得即使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读出其中的渺茫与苍白。当她惊觉到这一切而开始害怕时，记忆最初的最初已不复存在了。
她忆不起时间从何时开始停止，她忆不起自己是从何处而来，她忆不起十四五岁之前——停止成长之前的她会是怎番无忧的光景，她甚至——已经无法忆起家人的模样……
她踽踽独行了那么长久的岁月，看尽了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她看到不管是怎样罪孽深重的人，不管是怎样被世人辱骂唾弃的人，总是会有人去包容他们、接受他们，他们总是有个可以回去的家，有一双没有怨言不求回报的父母，默默接受他们一切的爱恨嗔痴。
只有她，只有她哪里也无法去。
她的父母定是已不在人间了，只是，她连一个共处的回忆也没保存好，她连一个可以躲藏舔噬伤口的温暖回忆也没有留下。为什么她会忘记这一切？为什么她没有好好守住这一切？为什么她可以这么轻易地就让一切一切的记忆如风逝去？明明，只是几百年的光阴啊……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存于她身上、无法前行的时间所造成的，这一切，都应由这万恶的源头来赔她还她。
如果，她能像正常人一般生存，她是不是可以得到心中所求？如果她能变成一个普通女子，她是不是可以找回自己遗失已久而想要的东西?是不是可以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有个疲倦了就能回去的地方？
无数个夜晚，她靠着这份执着度过。
漫长无尽的流浪中只有一样东西留了下来，只有那份执念一直于心中没有消失——
想要变成一个普通人，一个会老会死的普通女子……
望着那即将走尽的台阶，葵夏胸中的振动不禁又猛烈了些。她深吸了口气，那总含在脸上盈盈的笑愈加璀璨。风中弥漫的幽幽花香，交织缠绕着她的万千思绪。
千石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他说，从百年前起，这座彼霞山上便住着一名男子。这百年来，他的容颜并未有过丝毫的变化，他住在那终日成荫的山林间，种着不知名的花朵。
他原是天上的神，因触犯了天规而被惩经历为人之苦，整整百年不得回天界。而待百年过后他赎去身上所有的罪，便可抛弃人的身份重新做回他的神。到时，他便可探知葵夏的过去与未来，结束她身上这永无止境的年轮。
再有半年，就到百年之期了。
握紧小手，葵夏开始加快速度，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一阶又一阶，娇小的身子在这山间的小道上不停地移动着，原本总是用丝带分梳成鬟的秀发因为赶路而未梳上，微卷的发丝在肩上舞动，在风中穿梭。
步上最后一级台阶，抬首望向前方，满目的白忽地映进了葵夏水漾的眼眸中，猝不及防地在眼前晕染开来，绽放出面前无际的白色花海。
葵夏怔怔地望着出现在眼前的景象，那是一大片白色的花圃，种的全是叫不出名字的纯白锦绣，或远或近，在风中摇曳生姿，把天地照得豁然明亮。清清淡淡的香弥漫在这山野的林间草丛中，时而一阵稍烈的风流过，袭起片片香气飞舞流窜，白色的星星点点便在眼前起起落落。恍惚中，似乎这点点光亮能映出那斑驳的记忆，某一瞬间，她有过这样的悸动。
白色花瓣交交缠缠，若有似无的感觉让葵夏动容，她不禁想，把那些单薄的碎花握在手中，不知会是怎样的感觉？把那些纤纤弱弱的、好似会被风带走再也回不来的花瓣抓住，那感觉——会不会，就像抓住自己单薄的记忆一般？
葵夏缓缓伸出手，白色碎花在气流中舞得自由自在，宛若白日的流萤缭绕不去，她的手在空气中轻轻一握，慢慢地收回，慢慢地摊开，那纤小的素手中已安然躺着几点白色。
她漾开了甜美的笑，往前了几步继续寻找着飞舞的碎花。
一阵猛烈的风吹过，花海如潮水一般起伏起来，鼻间满是花的淡雅香味，被卷起的花瓣如飘雪似的在四周洋洋洒洒。葵夏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眼前的纯白，然后，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在被风吹乱的花海中，隐约露出一个横躺着的身影。
是有人在这花田中休息吧。不自觉地，葵夏慢慢朝那模糊的身影走去，衣裙擦过花瓣的声音同香味一起四处流泻，她悠悠地靠近那个身影，感觉它在自己眼前渐渐塑成了有形的实体。
那是一个男子的身影，静静地睡在一片被搅乱的纯白的花海中。他双手相握置于胸前，发出均匀的呼吸，白色的衣裳混着白色的细碎花朵，在阵阵摇曳的花潮中安然地睡着，那么沉那么静，似乎不存于这尘世，似乎没有人叫醒就会一直在那里沉睡下去。在这阵纷飞张扬的花雨中，那男子周围的时间如静止一般，再大的风也吹不起他周身半分的涟漪。
这个男子，就是千石说的那个人吗？
这人也和自己一样，在这停滞的时间中迂回独行吗？
葵夏不禁再往前走了一点儿，想看清他的容貌，但周围有几支白花旁生出来，挡在上头，遮住了他大半的容貌，想继续靠近，却怕打破这不同于周遭的安详与宁静。
细细端详，在花与花的交织遮盖下，只能看见他的鼻与唇。他有漂亮挺直的鼻子，还有漂亮、唇线分明的嘴。他显得那么漂亮，不同于葵夏之前的想象——她以为会看到一位古稀老者，花白的胡子和满是皱纹的脸庞，慈爱得一如邻家的长者。
这就是神吗？神都是这么漂亮的吗？光是看到半遮的脸就能感觉到不同的气息，不知道在那花朵遮掩下的眼睛，会是怎样的颠倒众生。
葵夏缓慢地移动着身子，想换个角度看清男子的脸，不料自己的动作引得对方有了细微的动静，她连忙停下，看看对方似乎没有什么行动后，这才大着胆子继续在花田里小心摸索可以微微移动又不伤花儿的路径。
最后一步，只要再往左移一小步，就能看到那男子的眼眸了。
辛苦换来的成果总让人莫名地兴奋，葵夏带着即将得逞的笑小心地迈出了最后一步，然后把视线从花田移开，转到那名男子的脸上——
她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
刚才的移动似乎已经吵醒了他，他仍然躺着，但此时正张着眼望入了葵夏的眸中。他的脸被花朵遮住了许多，只有眼睛清楚地露出来，那是一双墨如黑夜的眼，漆黑深邃得似看不到底的深潭，看不到任何天空在他眼中反射的影子。如她所想，它们是那样的漂亮，漂亮得带上了一丝微妙的忧郁，那深潭是枯竭的深潭，干涸深沉得让人不敢惊动半分。
葵夏忘了惊吓，忘了回避，只是痴痴地望着那看不清情绪的眼眸，那样淡然、那样迷离，不知为何，竟让人感觉心痛。
风已止，花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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