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涛要退学。他郑重其事地写了退学申请，交给了曹老。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内心充满了痛苦和惆怅。但一旦下了决心，他反而觉得轻松了。他心里流着泪对自己说，按现在的成绩，你并不见得就能考上大学。
去办公室找曹老，却是让他为难了好久，他想象得出曹老会责备他，甚至会狠狠地批评他，曹老虽然对他略显散漫的禀性经常斥责，但待他还是不错的。自己有愧老师的厚爱。
他头上的绷带已去掉了。医生不许，怕他伤风，他还是自作主张地取掉了。每次进出校门，门卫总是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那目光分明把他看做了不法分子和异类。
曹老在俯身批改作业，背对着门，脊背弓着。曹老老得很快，他们刚上高中时，曹老还显得年轻，腰板笔直显得。气色红润，短短三年。他似乎老了十岁。
宋海涛轻喊了一句“曹老师”。曹老的后背抖了一抖，一边缓慢转身过来，一边去摸桌上的眼镜。他带上眼镜，睁大眼睛望着宋海涛，“有什么事？”声音疲惫而苍老。
宋海涛没说话，把揣在怀里的退学申请递了过去。曹老斜睨他一眼，将申请书慢慢展开，只看了一眼，手就抖得像中了风似的，“你，你搞什么搞，你开什么玩笑？”
宋海涛反而平静的出奇，他从容地：“曹老师，我，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要退学。”
“退什么！你是拿自己开玩笑，知道不知道，愚蠢至极。荒唐至极。”曹老已蹦起来，俯身瞪着他。看他那凶狠的样子，恨不能扇宋海涛几计耳光，才能平息他的怒火。“混蛋至极。”他又仇恨地补充了一句。“拿去，我不看。”他把退学申请书摔给了宋海涛。宋海涛没接着，申请书飘落到了地上。
宋海涛俯身捡起，不敢正视曹老。他没有料到曹老如此激愤，内心充满了沉痛和感动。但他沉默了一会，还是困难地低声道：“这个学我不能上下去了。我爹、爹他残废了，失去了劳动能力。”
曹老一怔，跌坐在椅子上，对他道：“你，你把申请再拿给我看看。”
宋海涛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曹老飞快地将申请看完，仰身长叹一声，“那你也不能退学哪，如果是高一，你想退就退吧。这只剩下一个学期，只剩下一百多天了。就象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都走到陕北了，却打起了退堂鼓。可惜，可惜呀。”曹老伤感地摇着头。
“这个学不能退，绝对不能退。”曹老沉默了一会，猛然站起。“就是咬着牙，你也要坚持下来。” 宋海涛搔着头：“上大学一年得一万块钱，就是考上，我也上不起。”
“可以勤工俭学么，可以申请贷款么，还可以寻找社会援助么。”曹老在地上转着圈，倒背着手，既慷慨激昂，又忧心忡忡。
宋海涛平静地：“曹老师，你给我们讲过，不上大学，同样可以做出一番事业，高尔基就没上过什么学，还有许许多多的作家，他们不是都没上过大学么。”
曹老叹一口气：“话是那么说，时代不同了，现在是高科技时代，不是小农经济社会。没有一定的知识，没有一张文凭，找个工作都很难呀。你们应该知道，现在有大专文凭都难找一份工作呢。”
宋海涛泪水涟涟，他紧咬着嘴唇，努力压抑着心里汹涌的波涛，“曹老师，你还是让我退学吧。我有两个哥哥，都没有成家，我要是上学，他们连婚都结不成呢。”
“不，”曹老打断他的话，“说什么，你也不能退学。我去见你的父母，我去对他们说。”
“别，曹老师你别去。”宋海涛慌了。退学的决定是他自己作出的。他想等办了退学手续再去告诉父母，那时生米做成熟饭，他们也奈何不得他了。
“你父母难道同意你退学？”
宋海涛违心地点点头。
“荒唐，你父母怎能如此荒唐。”曹老愤愤地。摇了一会头，他仍高声道，“不行，我去找他们。我就不相信他们能这么忍心。我一会儿就去找他们。你们村在那个乡？”
“曹老师，”宋海涛哽咽地，“你别去找了。这个学，我肯定不上了。”
“不行。”曹老断然道：“功亏一篑，这个成语，你学过的。你现在就是功亏一篑。懂吗，我的宋海涛同学。不要说你，就是颜明要退，我也不会同意。起码，高中毕业证应该拿到手么。”
宋海涛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清清喉咙又道：“曹老师，我就是不退，我也读不下去了。我的家庭太困难，我不能只考虑自己，只为自己一个人活着。”
曹老还是摇头，“错了，宋海涛，你再咬着牙坚持四年，等你大学毕业，找份好工作，那时再补偿家庭也不晚么。”
宋海涛默然不语。
曹老指指旁边的椅子，“海涛，你坐下说话。”
宋海涛没去坐，他退学的决心仍然没有动摇。
“你不要一时冲动，否则会懊悔终生的。人一生关键的只有几步，一步走错就会耽误一生。”曹老问道：“你爸出院了吧？”
“没有，”宋海涛脱口道。
“那我去医院见见他，他在几号病房？”
宋海涛急忙道：“曹老师，你别去了。”
曹老坚定地：“我要去。”
宋海涛忍不住抽噎了一下，断然道：“曹老师，我告诉你实话，我爹他不同意我退学。”
曹老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我说的么，那个家长会这么糊涂呢。”
“可我真得上不起大学。”泪水又一次淌满了宋海涛的脸额。
“别这么悲观。”曹老走过去，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个来自乡下的孩子，刚上高中时，身高仅到他的肩头，两年多，比他已高出半个头，只是清瘦，不象别的男生那么壮实。“中国有句老话，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就安心学下去，争取考军校，或者公安类，师范类学校。这些学校费用比较低。”说着，他从宋海涛手里把退学申请拿了过去，一把撕碎。宋海涛惊得瞪起了眼睛。曹老却平静地看着他。“我武断一次，你去上课吧。”
宋海涛踌躇着，停立没动。曹老推他一下，“去吧，去吧。好好学，听我的话。还有一百多天。如果高考失利，我也就管不着你了。”
宋海涛泪眼模糊地看了看曹老，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走到门口，他又返身回来，说：“曹老师，我爹今天下午出院。我送他回去。”
曹老点点头，在椅子上沉思良久，去教室把施芸和裴小军喊到办公室，对他俩说：“宋海涛要退学，你们都知道吧？”
施芸和裴小军都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摇头。她们确实不知道，宋海涛没告诉她们。这段时间，宋海涛象是彻底变了个人，沉默寡言。除了下课去厕所，都闷头坐在座位上，和谁也不说话。裴小军有一次走过去与他调侃，开玩笑，宋海涛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埋下头不理他了。
“不可能吧。”施芸叫了起来。
裴小军也小声嘀咕，莫名其妙地摇着头。
“是的，他确实想退学。”曹老神色庄重地，“他爸出车祸，残废了。一个农民家庭，出了这样的事，确实象塌了天一样。”
施芸着急地：“曹老师，你同意他退学了？”
曹老摇摇头：“没有，即便他高考没有希望，我也不会同意他退学，高中毕业证总该拿到手吧，何况宋海涛高考很有希望达线。”
裴小军马上道：“曹老，你别让他退学。”
曹老苦笑一声：“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想办法帮助他。”
施芸立即道：“我们为他募捐。”
曹老脸上现出欣慰的笑意，点点头：“对对，我找你们俩个来，就是想说这个意思。施芸，你是生活委员，又是团支部书记，这个事你牵头来做。裴小军，你是宋海涛的好朋友，在班里又有号召力，你配合施芸。”
裴小军赶忙点头：“我第一个为宋海涛捐款。”
曹老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你要发动大家。那几个家在农村的同学，就不要勉强了。”说完，他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200元钱。“这是我捐的，你们别给我说。”
施芸接在手里，禁不住热泪盈眶：“曹老师，你家里也不富裕呀。”
“不富裕也比宋海涛家好一些。”
施芸马上道：“我也捐二百。”
曹老说：“量力而行，你还是学生，又没有收入。”
施芸笑笑：“我有压岁钱，还没花完呢。”
裴小军搔搔头：“我的压岁钱已经花完了。”他前几天刚给自己买了一个随身听。
曹老爱抚地看看他俩：“有多大力出多大力，不要强求。我们尽力想办法帮助宋海涛。”
裴小军和施芸刚走出办公室，朱刚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冲他俩喊：“不好了，不好了。”
施芸楞在那里：“怎么了，你？”
“不是我，是宋海涛……”朱刚喘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早知道了。”裴小军说。
朱刚额头冒着热汗，软软地靠着墙壁，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施芸。
施芸展开信，刚读了两行，就又惊呆在那里。裴小军从她手里抢过信来，看了一下，急得跺起脚来。“他怎么这样呀。”
宋海涛的信是写给他们三个人的。原谅我不辞而别。我真的没有勇气面对你们。曹老不同意我退学，但我这次不能听他的话了。我得面对现实。我不能把我一个人的前途，凌驾在全家人的痛苦之上。一个正常的农村家庭都养活不起一个大学生，何况我们是一个这样的家庭。退学对于我来说，既是艰难的也是必须的选择。
“我不会忘记咱们的友谊，这友谊将鼓励着我顽强地生活下去。我祝福你们，虔诚地祝福你们。我会分享你们的幸福。”
“我走了，但我会想念你们。”
裴小军是个从未流过泪的男孩，但宋海涛这封信却让他的鼻子几次发酸。他揉揉眼睛，问朱刚，“他什么时候给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