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颜明的就读手续办在了荛山二中,曹老终于松了一口气。颜明高考没有什么希望,但他不忍心颜明没有高中毕业就失学。颜明虽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两年过来,他和这个班的学生都有了近似于父子般的感情。
颜明的父母也复婚了。这是几天之后,从颜明打过来的电话中得知的。颜明以再次“出走”威胁父亲。曹老听了之后,叹了口气。他理解颜明对父母婚姻关系的看重,但尚未成熟的他,对这种勉强的“破镜重圆”也有几分无奈。不过,做父母的在做这种抉择的时候,还是应该考虑子女的感情承受能力,尤其当子女处在青春敏感期,更应该在这种问题上慎之再慎。
让曹老想不到的事,他刚想缓一口气,班里又出了一件让他心烦的事,裴小军在课堂上,和教数学的莫老师吵了起来。莫老师找到他办公室,声言要告到教导处和校长那里,处分裴小军。曹老顿时又惊出一身冷汗,赶忙安慰莫老师。
“你千万别向教导处汇报,有啥问题咱们内部解决。”曹老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但莫老师仍愤愤难平,满脸通红,他掏出一颗烟点上,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反正我不教他了,凡是我的数学课让他别来。”
莫老师从洛阳师院毕业来校任教仅四年,三十出头,年轻气盛。刚来校时,还曾和一调皮捣蛋的高中生要“决斗”过,学生们大都怕他。他脾气不好,但教学很认真。学生们既尊敬他,背后又议论他。莫老师是从非常偏僻贫穷的山沟里考上大学的,从小吃了许多苦,上大学期间还在外打工,挣钱养活自己。所以他一向对养尊处优的城市学生很看不惯,经常痛斥这些学生是“败家子”。这些年来,他一直和学生的关系处理不好,他不象曹老这种教龄比较长的老教师,对学生已有包容的胸怀。
曹老为他倒了杯水,又拍拍他的肩,笑道:“何必生那么大的气,他们还是孩子么。”
“孩子啥?”莫老师又瞪起了眼,“已经是成年人了么。他们自己还口口声声说,是有了选举权的公民了么。我反正不想再看见他了。”
“消消气,你就把他看成你的弟弟。”
“我才不要他这种弟弟呢。”莫老师把教科书猛地砸在办公桌上,“要是我弟弟,我早掴他十个大嘴巴了。你不知道,曹老师,他刚才还,还想和我动手呢,反了他了。”
“有这么严重?”曹老怀疑地摇着头。
“那可不是。”莫老师悻悻地,“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马上就把他拖到校长室去了。”
刚才在课堂上,确实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已经有好几天,莫老师发现裴小军心不在焉,而且不交数学作业,他已经对裴小军大为不满了。如果是颜明这种学生,他也就听之任之了。但裴小军还是有希望的人,莫老师不想让他堕落下去。这天上课,莫老师便有意提问他。谁知,他喊了两次裴小军的名字,趴在桌上的裴小军仍无动于衷。同学们笑了起来,裴小军仍埋着头,站也不站起来。
莫老师肝火就冒了起来,他大步从讲台上跑下来,一下揪住裴小军的脖领,怒气冲冲地:“你为什么连站也不站,你没听见我叫你吗?”
裴小军象从沉睡中一下被人揪醒,一边茫然地看着他,一边去扯脖颈上莫老师的手,烦躁地:“我没听见么。”
“全班的同学都听见了,你为什么就听不见?”
“我就是没听见。”裴小军仍抗辩着。
“你瞪什么眼睛?难道你做得对。”
裴小军一扭头,看见施芸在笑他,不禁十分沮丧,又有几分羞恼,脱口道:“谁瞪眼睛来,是你瞪着么。”
同学们“哗”地一声,又哄笑起来。这笑声无疑加剧了莫老师的恼怒,他既尴尬又气愤,指着裴小军的鼻子,“你给我出去。”
裴小军没动,他偷偷地瞥了施芸一眼,见施芸用斜眼看着他,于是心一横,大声道:“我就不出去。我上学是交了学费的。”
学生们又哄笑了。
莫老师气得脖子都红了,他觉得自己受了巨大的侮辱,再一次伸出手,要拖裴小军,裴小军身材比他高大,他不仅没能拖动,反而裴小军身体的反作用力,让他踉跄了几步,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随身听”从桌上摔到地下,由于拔掉了耳机,“随身听”里一个男人嘶哑的歌唱声骤然飘荡起来。
“你上课听音乐。”莫老师庆幸自己又抓住了他的一个把柄,“好吧,这课你给大家上吧。”随之,他跑到讲台上抓起教科书,“砰”地摔开教室门出去了。
重重地摔门声,让全班同学的心都不由地抖了一下,莫老师“罢课”了。后果的严重性让大家都为裴小军捏着一把汗。朱刚率先跑了过去,他埋怨裴小军,“你干什么呢,老莫叫了好几声,你为什么不站起来?”
裴小军正在气头上,他瞪了朱刚一眼。“滚,不用你管我。”
宋海涛也从桌上掉过身来,他悲悯地看着裴小军,小心地:“小军,你赶快出去给莫老师道个歉吧。莫老师要是把你告到校长那里……”他没把话说完,怕把裴小军激怒。但还是把裴小军激怒了,他一甩长发,撇撇嘴,“球,他爱咋地咋地,我不怕。”
宋海涛叹了口气,他比裴小军老成许多,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别的班也发生过师生对抗,结果学生都受到严厉处分,他站起来,走到裴小军身边,低声对裴小军说:“你千万别意气用事。”
裴小军抬起头来,有点无助地看着他,苦笑了一声,但还是倔强地把头扭了过去。
他心烦,特别心烦,烦透了。要不是理智还控制着他,他真想张开喉咙,大喊几声,要不,就从这教学楼跳下去。
这个教室,不,这个世界,除了施芸以外,谁都不知道他的心里最近有多么痛苦。不过施芸也不会知道,他的心里有多么灰暗,多么凄凉。上课,他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那叽里咕噜的英语,那艰涩难懂的数学公式,要多烦有多烦。他懒得听,他没心情听。因此,他带了“随身听”。音乐其实也让他烦躁,但那种悲凉,那种杂乱,那种歇斯底里的吼叫,让他能暂时从悲凉的心情中得到解脱,刚才,莫老师喊他的时候,他的确没听见,他两只耳朵都塞上了耳机。别的同学上课偷听音乐,都只戴一只耳机,以防老师提问,他根本就不想让老师提问,所以两只耳朵都塞住了。倒霉的是,让他撞在了枪口上。
裴小军近期情绪不好,这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宋海涛曾经问过他,何以心情不佳。裴小军没敢告诉他。他对谁都不能说,除了施芸。因为他爱上了施芸。
其实,裴小军早就爱上了施芸,早在上高一的时候,他就悄悄喜欢上了施芸。只是,这段时期,这种感情象他小时侯玩过的聚光镜燃火,温度已聚集到了燃烧起来的程度,他已无法控制。只能看着这火苗从脚到头,席卷似地把他烧着了,单靠自己已经无法把火扑灭了。让他悲哀的是,他的痛苦无人可以倾诉。
过去,他有什么苦恼,还愿意同妈妈讲讲。自从父亲离婚出走以后,他和母亲一直相依为命。妈妈有什么烦恼,与他唠叨。他有什么烦恼,也和妈妈说一说。母子俩人几乎无话不谈。连他第一次遗精,他都惊皇失措的告诉了妈妈。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和妈妈的话越来越少了,妈妈好象和他有了隔膜,除了吃饭,睡觉,学习,叮咛他几句以外,已很少和他说什么了。当然,也与他经常顶撞妈妈有关系。年龄越大,他就越觉得妈妈庸俗,越觉得妈妈没有见识,几乎和文盲一样。他常常讥讽妈妈,等他意识到妈妈由于生不逢时,由于家庭困难,过早辍学,责任并不在她身上时,他和妈妈之间的裂缝已很深了。
他早在初中的时候,就发现妈妈想再婚了。家里来过许多陌生的男人,一看这些男人鬼头鬼脑,对他强颜作笑的样子,他就知道这些男人对妈妈不怀好意。在那些年,他几乎没和这些登门造访的男人说过一句话,即便妈妈有时强迫他表现应有的礼貌,他也置若罔闻,用鄙视和不满的目光回敬那些贼眉鼠眼的男人。不知什么原因,这些男人后来一个个消失了。只有妈妈几乎不绝于耳的唉叹,常萦绕在他的耳边。
已有些憔悴的妈妈开始哀叹她的命运,有些时间,几乎不加修饰,自我放纵,蓬头垢面,象一个大老娘们在宿舍小院里晃来荡去。
直到他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他才发现母亲其实活得比他更加痛苦。她既当妈,还得当爹,苦活累活,大事小事,都是妈妈一个人扛着。有一天晚上他上自习回来,见妈妈独自堆放煤泥,两条腿溅满了煤泥点子。这是男人干得活,他的眼睛当时就湿了,夺过妈妈手中的铁锹就奋力干起来。妈妈只让他干了一会儿,就又把铁锹抢了过去。妈妈说他上学也累,赶紧上楼洗涮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