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是倒春寒。年前很暖和，春节后气温却下降至零下二十几度，因为住校时带衣服不多，好几个住校生都感冒了。朱刚也开始发烧，他上街买了点退烧药，吃了两天烧仍没退。一些学生稍有不舒服，便请假回家，或者躲在学生宿舍不来上课。所以朱刚带病上课就显得十分可贵，曹老于是在班上对朱刚大加赞赏，部队上讲“轻伤不下火线，”学校讲“小病不下课堂。”让朱刚哭笑不得。
家长会前，学校要组织一次小考，他的这次小考成绩差得太多，所以不敢误课。他可没有曹老说得那么高的“思想境界。”
但是这天下午，朱刚还是坚持不住了，刚进教室就开始打摆子，浑身发冷，冷得他上牙打下牙。曹老也慌了，急忙让裴小军和颜明往医院送朱刚。朱刚他们刚下楼，他又不放心，向别的老师借了点钱尾随而去。
果然，朱刚病得不轻，急性肺炎，让住院治疗。朱刚怕花钱，而且自己身上也仅有五六十元钱，他让大夫开点药回去吃。大夫不允，板着脸训他：“你还要命不要命了。”
裴小军也劝朱刚住院，朱刚就说，他没住院的钱。裴小军说，他回家去取。正说着，曹老跑了进来。曹老带得钱也不多，协商了一会，医院同意曹老写下保证书，三天之内交齐住院费。曹老说：“不用三天，先让朱刚住院，明天我就从家带钱过来。”朱刚很感动，握住曹老的手，有点泣不成声。曹老自责道：“也怪我，没让你早点到医院来看。”
朱刚问了一下医院住院部的收款员，需要多少钱的住院费。住院部的收款员说，一千元。朱刚的烧一下子就退了几度，又叫着要出院。曹老劝他，“还是身体要紧，延误了你的病，我们怎么向你的家长交待？”
等朱刚输上液体，曹老让裴小军和颜明回去上课，俩人都不肯走。曹老想想，也就没再说什么。
曹老回校去了。今天下午，学校要组织高三年级老师开会。校长订得制度很严厉，无论什么原因请假，都要当场批评，还要扣发当月奖金。扣奖金，曹老不怕，他是不想让校长当场点名批评，他一向谨小慎微，很重“面子”。
曹老走后，裴小军和颜明便放松开来。他们既尊敬曹老，又很烦他。烦他管得太严，烦他唠唠叨叨。颜明身上带着烟，曹老刚出门，他便翻出来，递给裴小军一支。裴小军不敢去接，颜明就笑笑，说：“怕什么，曹老不会回来。”裴小军还是不接，颜明硬是塞给他，又把打火机点燃。裴小军抽过烟，只是次数不多，当下俩人便喷云吐雾起来。
病房这住着一个人，那人一直用白眼瞪着他俩。这时忍不住咳嗽起来，不满地说：“你们知道不知道，病房不准抽烟？”
颜明冲这个中年人嘻嘻笑道：“我们就抽一支。”
那病人仍瞪着眼说：“你们是学生吧，老师是怎么教育你们的？”
裴小军赶忙将烟头掐灭，慌慌张张扭过脸去。颜明却不以为然，仍大口大口地抽着。颜明的父亲是一座煤矿的矿主，家里很有钱。他每次上学，都是车接车送。他并没有考上这所市重点中学，他父亲掏了赞助费才进了这所学校。初中成绩就很差，上高中后，成绩也总是排在后几名，渐渐地，对学习也就失去了信心。老师对他也不大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为人很热情，也讲义气。朱刚平时和他交往不多，一是经济状况悬殊太大，不敢乱交。颜明爱请客，老白吃食，自己也不好意思。二是各科老师也私下里严禁他们这些尚可挽救的学生不要和颜明交往。在这方面，朱刚还是有点克制力。
朱刚也被烟呛得连连咳嗽，忍不住皱皱眉头，对颜明说：“哥儿们，别抽了。”
颜明笑笑，又猛抽了一口，才把烟砸在地上。
裴小军这时说：“朱刚，我给你爸你妈打电话吧。”
颜明掏出手机：“多少号，我来打。”
朱刚马上摇头：“别，别打。”刚才一听昂贵的住院费，他马上惊出一身热汗，这时已感觉轻松了许多，头也没那么晕沉了。“后天就开家长会，那时再告诉他们也行。另外，我家也没电话。”
颜明突然怪笑道：“一会儿，让黄悦来陪你输液怎么样？”
朱刚不明就里，便嘿嘿地：“为啥让她来？”
颜明阴阳怪气地：“她现在是你的崇拜者，老赞美你。”
“滚你的。”朱刚骂了他一句。
颜明咧咧嘴，一本正经地：“真的，我这方面有经验，这黄悦八成是看上你了。”
裴小军在一旁拍手道：“好呵，朱刚也总算有个女朋友了。”
“你们别瞎说。”朱刚羞得满面通红，比在课堂上被老师拷问过还要红得发烧。但他心里还是很舒服，漾起一股温馨的波浪。与施芸相比，黄悦确实要逊色一些，但黄悦心地善良，文静典雅，倒也是个惹人喜爱的女孩子。老实说，他心里确实喜欢施芸，但他知道自己不配，所以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没有向“恋人”发展。此刻，颜明说起黄悦，他的心不由地动了。
裴小军在一旁也颇感快慰。他高兴的是，朱刚终于有一个可交的“女朋友”，那施芸就非他莫属了。过去，他一直以为施芸是朱刚的隐形女朋友，所以不敢对施芸存有什么非份之念。如今，朱刚有了新欢，他就可以在一定时候，发展与施芸的关系了。
朱刚怕他们再逗自己，就笑着道：“颜明，听说你脚踏几只船，你到底有几个女朋友？”
颜明笑而不答，一会儿道：“你别听他们瞎讲，我在班里老末，谁看得上我呀？”
裴小军道：“你长得帅呆了，跟周杰伦又那么像，女朋友不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呀。”
颜明追过去，打了裴小军一拳：“你少旋哥儿们。”裴小军呲牙咧嘴的故作痛苦状。那边床上的病人就厌恶地冲他们说：“这儿是病房，你们知道不？”
颜明和裴小军做做鬼脸，不敢再打闹了。
那脸色浮肿的病人不依不铙，又悻悻地说：“你们是高中生吧。不学好，说得是些什么！”朱刚羞愧无比，欠身道：“大伯，对不起，我们是说着玩呢。”
那病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们学点好吧。父母亲供养你们上学，是让你们这么瞎混吗？”
颜明不屑地瞥了一眼那病人，掏出手机打起电话。他按了两个号，对方都关机，就嘟嘟哝哝地：“跑逑那儿去了？”
裴小军问：“你找谁？”
“我爸我妈。奇怪，都关机。肯定又是搓麻将去了。”
朱刚问：“你爸每月给你多少生活费？”
颜明撇撇嘴：“能给多少，八九百。”
朱刚却惊得吐了吐舌头，“八九百？我爸一个月才给我一百六。”
颜明感慨地：“我这还算多？我妹妹在贵族学校，一月一仟五呢！”
裴小军也惊得直咋舌：“那么多钱，能花得了吗？”
“这还不够花呢，我姐买东西都买名牌。”
“你爸你妈也太惯你们了。”朱刚摇着头道。
颜明笑笑说：“他们的钱，不花白不花。我爸最近又换车了，宝马。你们说，我花那点算个什么啊？”
裴小军和朱刚对视一眼，都异常感慨地长叹一口气。颜明家庭条件这么好，却不知道在学习上努力。看来，钱也不见得是个好东西。
颜明出去买回一大包水果和蛋糕饮料。朱刚没食欲，颜明硬剥了一支香蕉塞到他嘴里。朱刚很感动。香蕉这东西，他记忆中只吃过一次。但现在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嗓子疼，咽一口就针扎似的疼一下。
裴小军却吃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就和颜明把大半包东西吃了下去。俩人吃得不停地打饱嗝。
下学以后，蜂拥着拥进一伙人来，是施芸、黄悦和班里的同学。一进门，这些同学就唧唧喳喳喊叫起来。靠墙的那脸色浮肿的病人，满脸不悦，摇摇头走了出去。他一走，同学们更加放肆起来，围着朱刚又说又笑。朱刚却不敢看黄悦，他第一眼看见黄悦的时候，就发现黄悦眼神不大对劲，也许是自己过分敏感，脸竟不由地红了。黄悦也是，看一眼他，就赶忙将脸扭向一边，然后又偷偷地瞅他一眼。
施芸在这种场合，永远是中心人物，病房虽然聚了十几个学生，但她嗓门却最高最尖。她吆喝着这个，指点着那个，然后逼着颜明今天请客。颜明苦着脸，说刚才身上那一百块钱已花去大半，买不成什么东西了。施芸就逼着每个人掏自己身上。还不错，凑出二百多元，裴小军和颜明捧着钱出去购物了。他们又扣下颜明的手机，挨个向家里请假，不回去吃饭。
其它人的假都请得很顺利，反而施芸的母亲不准假，逼着施芸马上回家。因为昨天家长会的事闹了别扭，施芸在电话里不敢太放肆，但口气还是不冷静。她母亲也不冷静，在电话里那边大喊大叫，责令她马上回家。施芸觉得丢了面子，啪地关掉手机。“我就不回去，看老妈能把我咋地！”
黄悦她们劝她回去，说明天就开家长会了，不要在这个时候和父母把关系搞僵，让父母到老师那儿告状。施芸一梗脖子，“我就不回去，看她能把我吃了。吃了倒好，省得我参加高考。”
朱刚这时欠身也劝道：“施芸，你回吧！”
施芸摇摇头：“我就是不想回那个家。只要看见我，那老妈就叨叨个没完，烦死人了。”
裴小军和颜明提着四袋食品兴冲冲地回来了。众人一齐拥上去，抢夺袋里的东西。黄悦拿了一块面包、一根火腿肠跑过来放在朱刚手里：“吃吧，你吃吧！”
朱刚顿时心跳得像擂起了鼓，他看出来黄悦首先想着自己，既感动又惶恐。其它同学后来也争着喂他食物，但他还是很感激黄悦。黄悦在班里是个默默无闻的学生，平时话语不多，和男同学也很少交流，安静得像一只乖乖猫。此刻看来，她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好女孩。
朱刚咽不下去，但为了不辜负黄悦的热情，还是在黄悦羞怯的注视下，将一块面包和那根火腿肠吃进去了。施芸又塞给他一个苹果，他摆摆手，他真吃不动了。施芸还要劝，黄悦冲她眨眨眼，说：“留着他晚上吃吧！”
曹老急冲冲进来，在病床上卧着的、趴着的、靠着的同学马上都站立起来，将剩余的食物向曹老手里塞。曹老摆摆手，说：“我不吃的。”朱刚把床头的那个苹果举起来，对曹老说：“老师，你把我这个苹果吃了吧！”
曹老仍摇头，对朱刚说：“你的住院费，刚才交齐了，你就安心在这儿治两天。”
朱刚又感动得有点心酸，就说：“住院费，我爸爸来了，还您。”
曹老急忙摆手说：“你别想这个，先看病，你父母不在这里，老师就是你的父母。”
朱刚的鼻子又开始发酸，有泪要流出来。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又强忍了回去。
施芸这时突然道：“曹老师，明天的家长会别开了，好不好？我们好好学习就是了！”
曹老斜撇了她一眼，笑了笑又严肃地板起脸说：“怎么能不开呢。学校应该和家长经常通气的。有些父母并不了解孩子在学校的情况。”
施芸对同学们做了个滑稽的鬼脸，涩笑道：“开一次家长会，我就受一回折磨。”
曹老一怔，支起眼睛道：“不会吧。”
裴小军也斗胆道：“我看学校今后应该取消家长会。”
颜明等人马上附合，窃窃私语起来。
曹老威严地扫了他们一圈，他们立刻缄默下来。曹老又重重地咳嗽一声说：“你们真是异想天开，可能么。现在教学任务重，老师时间不多，我们上学那阵，老师是要家访的，就是要去你们的家里，找你们的父母谈情况的。”
同学们惊异地不约而同地“呀！”了一声。
“你们要认真对待家长会。”曹老一个个盯着他们看，“刚才学校开会，要求我们老师必须把明天的家长会开好。谁的家长不到，谁就回去叫自己的家长。”
同学们又惊得：“呀呀”声不断。
颜明苦着脸道：“曹老师，我爸我妈的手机都关着，家里的座机也没人接。我怕他们来不了。”
曹老冷眼看着他说：“你继续想办法找。”
颜明皱着眉头，噘着嘴：“万一明天还是找不到呢？”
“那你明天回去找。”曹老毫不客气，“这是学校规定的。”
颜明沮丧地低下了头，他最怕开“家长会”。他知道自己的错误，“磬竹难书”，早恋、泡网吧、不交作业、装病、喝酒，拿数学老师的话说“五毒俱全”。他有什么办法，老也管不住自己。从小，父母就顾不上管他，后来管不了他，他任性惯了，象匹脱缰的野马，怎么也收不回学习的心。
见同学们一个个苦着脸，如丧考妣，忐忑不安，曹老又安慰道：“你们放心，我们当老师的，也不会告你们的状。到是你们该如实地向家长汇报自己的学习和在校生活的情况。”
施芸鼓起勇气道：“曹老师，明天能不能不向家长公布我们的成绩？”
“不可能。”曹老当即拒绝，“校长今天在会上，明确要求每班将成绩打印出来，家长每人一份。”
施芸叫苦道：“这不要我们的命么！”
曹老轻声笑道：“你妈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你妈在电话里，没说要你的命么。”
施芸痛苦无比的摇头：“曹老师，你不知道，每回知道我的成绩，我妈就像唐僧给孙猴子念紧锢咒一样，念我好几天。”
曹老说：“我在电话里对她说了，让她心平气和地和你交流，她也答应了。我想她以后不会对你念紧锢咒了。”施芸仍叫苦不停，“那是她当着你的面说，背后她又会想法收拾我”。
“不了解，不了解”。曹老说：“不过，你们也应该正确对待家长的批评，自己成绩下降，家长说几句，总是应该的么，也是为你们好啊。”
颜明一直按着手机，这时拔通了父亲的手机号，他马上高叫起来，“爸，我们明天下午开家长会，3点，你务必来。”他父亲在那边道，“我去不了，矿上出事故了。我正忙着呢。”说着把电话挂了。
颜明不无欣喜地对曹老道：“老师，你看见了吧，我爸他来不了。”不想，曹老瞪一眼，严肃地说“你爸来不了，通知你妈么。”
颜明又苦了脸。
曹老又叮咛了朱刚几句，要走。施芸和黄悦向他申请不上晚自习了，要留下来陪朱刚。曹老当即否决：“这儿留裴小军一个人就行，其余人都给我回去上课。学校刚宣布的新制度，不论哪个班，晚自习缺一个人，扣老师五元奖金。”
宋海涛这时轻手轻脚进来，正好迎面碰着曹老。曹老说：“你也回去上课。”
宋海涛赶忙点点头。宋海涛给朱刚带来的是一碗炒面，他父亲不在这所医院住，他先去父亲那里看了看，又跑步来到这里。
朱刚又感动得想掉泪，但他吃不下去了。他在学校食堂每顿只敢花一元钱。像这两块钱的炒面，他只有在改善生活的时候才敢奢侈一回。
推了几次，见朱刚执意不吃，颜明不客气，一口气吃了进去，然后拍拍肚子，“吃饱了啥也不怕，学校爱咋地咋地。”
朱刚也被他的滑稽相逗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