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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武举之制,至乌程、武陵秉国之后而败坏极矣。顾其始亦未为得也。文章吏治,有循序渐进之道焉,养之以从容,而慎重之以奖其廉耻,固一道也。若武夫,则用其朝气而不用其暮气者也。以次而举之,果有能者,必不耐其迂迟;其能耐者,必其大不堪者也。勿为之科,而于大阅之日募草泽之有智略勇敢者,督抚试而特举之,部核之而授之以试职,即使之从大帅军中以待命于边,或为突骑,或为队哨之长,或分城堡之守,或效幄幕之用,实委之以战守之事。其失也,不过亡一人。其得也,遂可以拔非常之士,而黠愞者不敢以身尝试。则岁一举之而已足,何事于科场之琐琐,决取舍于数矢之中否,数行之通塞哉!

言治术者,有名美而实大不然,则乡团保甲是已。其说摹仿周礼,而所师者管仲轨里连乡之制尔。自周以前,列国各自立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一国之隘,无从别得男武之士而用之,则就农民而尽用其丁壮,亦如今土司之派其狼猡以为兵,盖以防邻国之兼并,而或因以兼井邻国。其事本不道,而毒民深矣。封建既废,天下安堵,农工商贾各从其业,而可免于荷戈致死之苦,此天地穷则变而可久者也,奈何更欲争斗其民哉!朱子自谓守郡日时有土寇,故欲训练保甲,后熟思此土之民已竟武勇,奈何复导之以强,因而已之。大儒体国靖民之远图,不泥于古固如此,未尝挟一寓兵于农之成说,以学术杀天下,如王介甫之鳃鳃于保甲也。盗贼初非敌国也,以政安之,以法治之。天子建吏,不能为民弭盗,而使民之以生死争一旦之利乎!团保之立,若不实核之以武备,则徒为儿戏而只以扰民。若使器械必精,期会必壹,技击必试,立之以长而纠之,小则黠豪以牟侵贫弱,大则教之以乱,而邓茂七之祸不旋踵而发。唯刘念台先生尹京时听行条规,以申六条饬冠昏丧祭之礼,而讥察游惰非违者,不责之以武备,庶为可行,盖亦王政之枝叶也。

自盐政边储之坏,议者争言开中输粟旧法之善,而不知其非。既违事之宜,又拂人之情,故叶淇得以利动一时而尽废边屯,诚有以召之也。法之最颠倒者,农所可取苦粟,而条鞭使输金钱;商所可征者金钱,而屯盐使之输粟。边可屯,官不能屯,而委之素不安于农之商;粟可博金钱,官不移丰以就歉,而责农之易金钱以偿官。其不交困也,得乎!取之必于其所有,使之必于其所长,一人效一人之能,一物抵一事之费,周官之善,尽于此耳。

人各效其所能,物各取其所有,事各资于所备,圣人复起,不能易此理也。且如周制,兵车之赋出于商贾,盖车乘、马牛,本商之所取利,而皮革、金钱、丝麻、竹木,翎毛、布絮之类,皆贾之听操,是军器皮作火器各局之费,应责之于商贾也无疑。如曰税重则物价贵,还以病民,乃人之藉于市买者皆自度有余,面非资尘所必藉,非若粟之一日不得而卯距者也。且在开之此,无产未官全有九州岛之壤,若列国封域,尤为褊小,所需之产,什不得一,则但责之商贾尔。今四海一家,官山府海,何产不丰!凡诸军国所需,取铁于冶,取皮于原,取竹木于林,取丝于桑土,取麻絮于园,或就民而税,或官自畜植,又不必尽责之于商贾。乃国计尽弛,悉授之末业之黠民,而徒督责之于田亩之征,不给则令死于桁杨,死于逃窜,不亦僭乎!农所输者止以养君子,饱士马,何患乎不足!而一切取办,则何望其能支!汉人盐铁之论,言之似理而实不然,汉之所以舒农民而培国本者,非后世之所能及。王介甫狭小汉制,而以青苗、免役,保马诸法重困农氓,其利害亦曙然。洪武椶园、漆园之设,可惟为万世法,后人且视为迂琐。民之方苏,共俟之何日耶!

行盐之有地界,商人之奸利,而有国者听之。同此天下之人,食此天下之盐,何畛域乎!通行,则商人不得持有无以增一时腾涌之价。若地分,则舟车之浩繁,自然不行,其可行者自然各有所底止。唯偶然一方缺乏,则他方济之,究竟商人可以通融得利而无所大损,但不能操低昂以抑勒细民而已。无地界,则盐价恒平,商之利亦有恒,而狡者愿者不至赀获之悬绝。且如河东盐池,因晴雨而盈诎。其诎也,则食河东盐之地界,其淡食者多矣;其盈也,又不能通贸之他方,而或视为赘余,置之不足收;此两病也。又如广东海南之盐,行赣、吉、衡、永、郴、宝,有上泷、过陡、过山之迟阻。当议法时,唯以佐广西之经用,而不知天下一家,随在可以挪给,岂必在粤输粤而割裂以为之限乎!利便一听之民,而上但取其固然之利于所出之地,何至殉商人之奸以困编甿,而召私盐挟仗行凶之祸!诚欲惠商,支放以时而无坐待寄引之苦,则已足矣。

国以马为强弱。秦之强也肇于非子,而赵唯骑射乃能以一国抗初张之匈奴,汉、唐之所以能张者,皆唯畜牧之盛也。五代方域小而年促,仅作旦夕之计,而宋承之,举汉、唐之故苑置之于蔓草田畴之中,而强赋之民为保马,其视金、元,如鼠之遇狸,诚不敌也。昭代乘口元之披靡,驱之无角逐之劳,其与张、陈争成败者,皆舟师步卒格斗于吴、楚,用马之力少,而马亦仅矣。然犹广置牧苑,为边防计,使循而不弛,不百年而蕃庶可待。乃不知谁为之策,俵养于江北、山东、河南、北直民间,使民牧而责其驹。其为民患也,则始领种马之日,愚民稍以为利,既而子孙怠于牧畜,则或家无三尺之驹而岁供孳生之马。垂至百年以外,刷马、印马之繁,折价之苦,计户坐征,加赋外之赋,而民敝极矣。其为国患也,民贫而诡,则以驽羸之马应官,既不堪用,莫能整饬。而苟且之臣,又谓承平无用此赘物,不如折价贮于冏寺为国储。其边镇需马,则上疏奏讨,发冏帑以听其自买。债帅十不买一,而徒充囊橐,于是中国几无马,而或资茶以贸于西番,仰鼻息于裔夷。抑且水草失性,动至仆毙,徒为猾驵、墨吏之中饱。边警以来,人持短兵以当万骑之冲突,责之以不败,必不可得已。夫自宁夏而南,至于岷、黎、建昌,又南而滇、洱,皆宜马之地也,黄河退滩自同、华而东,至于淮、泗,皆可牧之场也。舍弥望之荒壤,捐数千顷之闲田,调坐食之冗卒,募游食之余夫,通天下而计之,为费几何?行之一二十年,而入番之茶可使以金代马,中国之孳息,自较夷狄而尤盛。固可蠲江北、中原之马价以苏尺,而民益苏矣。谋国者不以家视国,国之蠹也。八口之家,牛、豕、鸡,鹜不仰于市,佣夫惰妇一切藉粒粟以易之,其馁可待。舍其生聚,听产乘之空虚,驱偃蹇之卒以当践蹂,而国以沦胥,良可为痛哭也。保马为祸阶,俵马继之,赔折积怨,冏金尽而国随,亦必然之势已。

牧苑之法行,国马取给于牧地,而通其法以广公私之畜,纾民役之苦者,又莫若随府州县而置牧。每邑各有牧场,以邑之大小,草料之难易,酌其多寡。其收放、打草、剔除之役,量置官夫,谷粟取之县仓本色。特恐传舍之吏不加爱惜,则无如分任正佐官,每官牧若干匹,交盘清楚之外,许寄牧私马半,于公马任满,听其作归装之用。其官牧之马,以半供驿递,半授民兵操演逐盗之用,使民兵之壮者习骑射焉。若其孳息赢余,则三年一计其登耗,斥卖为亭传修饬之用,恒令宽然有余而不为吏苦,且乘人者,夏桀之虐政也,马不给用,而狡胥之顽躯皆以累良民之项领。马既蕃衍,则严乘人之禁。在任官非五品以上,休致官非七品以上,士儒耆老非七十以上,及有病妇女非五十以下及受封者,不许用肩舆。****相劝于养马,而无形之富强寓于居平,以待不测,此通数百年强本治内之要图也。

严于督民而宽于计吏,则国必无与立。史称元政不纲,唯其宽也。唐制:州县官秩满,则谢事赴都,听吏部铨简,而后更授新除,谓之选人。虽士大夫不无疲劳之苦及待选之难,然使受命临民者皆得奉一王之灵爽而听廷臣之清议,则自郑重其官箴而不敢偷。三年入觐,因行大计之曲,亦通此法而得其平也。考满给由,必亲领司文,赴部考核,而后授以官阶,则不满于公议者,昏瞀老疾者,皆无所隐匿,而吏道清矣。自以催科为急,于是有借口钱粮任重,而郡县长吏有终身不入都门者。升降皆遥为除受,其陟其黜,一听之上官,上且不知有天子,而况知有廷臣之公是非乎!上官者唯知己之好恶,又其下则唯知货贿已耳。而天子设部司,设台省,将以何为!故郡邑之吏不入觐受计,赴部考满,而觊天下之治,必无此理。

核吏不得不严,而士大夫自有廉耻奖掖之者,抑其本也。孟子言「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养犬马者犹必充其刍豢,而官俸勿论多少,皆实支三石,折绢折钞,则尽名有而实无。一月但支三石,以食九人,而不足庶人在官者之稍食也。为吏者去其乡,荒废其资生之田里,子女僮仆取给于实支者,十不偿一,勿论其上有父母之甘旨也。况其葬、祭、昏、嫁、子孙读习之费,而在官抑有往来酬赠,楮笔蹬油之需,虽至俭约,亦岂能如于陵仲子之资屦纑乎!全与实支,犹且不给。故唐、宋之制,店舍、鱼步、园圃皆委之郡邑而不以上供,所以佐俸人之穷也。至于修理公廨,铺程酒饭,心红油蜡,一切皆有经费,宽为数而不问其盈余,要令公私各得拔葵逐织,而出无政事之埤,入无交遍之谪,然后秉国法以课其廉顽,则贤者奖、不肖者惩而不怨。今俸入不堪,吏莫能自养。其始也,亏替公费,耗没祭祀、学校、夫马、铺递、民快之赀以自入,而一责之民。其既也,则无所不为,而成乎豺虎矣。国家常畜数千饥鹰以牧飞鸟,犹且曰彼自有之而无待于公家,则何以为民元后耶!

历之纪建、除、宜、不宜,其弊始于唐,沿于宋,相循以为故常,未有知其非者。唯解大绅庖西封事言之,而未能详也。王者敬授民时之大典,而以惑世诬民之小道当之,导民以需,而为事之贼,其亵天迷人甚矣。故王制曰,「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尤可异者,历尾逆推六十年甲子一周之岁,徒列其年而无所取。宋人以天子年逾六十,欲展为百二十,盖使六十以外之人不登于历数,非恤老者之所忍,不但天子然也。且下注男几宫、女几宫,仅合婚之邪说,尤为俾民卒迷,而以此失其配耦之正者多矣。不能利民而滋害之,君道亡矣。历授民时,使民知因时而趋事,则但当首纪月之大小,月建之所临;次纪某日某时日躔某;次纪中节日时刻分社、伏;次纪朔、弦、望、盈虚;次纪方今月令之宜,如立春正月节,则曰自某日立春以后,某候至,可以作某事,如出耒耜,火田莱,五谷插、耰、薅、获,生蚕,种草棉,理桑苎,种瓜蔬,合牛马,字鸡鹜,摝鱼苗,平道涂,架桥梁,苫墙屋,备薪炭之类,逐月逐候而示民乘时以竟功;其次则纪六气司天在泉之正变,示民以节饮食、慎起居而远疾眚;其次纪官司祀事,民间尝新、荐寝、社、蜡、傩饮之时;如此,则本天以治人之道立矣。若御用历,则因一岁之节序,时之德刑,日之刚柔,定戎祀庆威之度,及发政布令之期,以宪天而出治。尤不当以琐琐灾祥于有国之典礼,明矣。至壬遁历以命将临戎,尤为誖蠧。两军相当,生死争于俄顷,废智勇而听命于妄人之说,不亦危乎!

因逆臣之阻兵而废藩镇,因权臣之蠹国而除宰相,弃尔辅矣。宰相废而分任于六官,以仿周制,是或一道也。乃周六官之长无所不统,而今太仆不统于兵部,太常、鸿胪不统于礼部,光禄、上林不统于吏部,通政、大理不统于刑部,国子监不统于户部,官联不审,事权散乱,统之者唯秉笔内臣而已。至于内臣之必统于吏部,尤为国之大纲,而都督位兵部之上,莫能仰诘。二者乃治乱安危之枢机,周官之扼要。于此一失,纲纪尽亡,区区以行人司、钦天监为礼部之遥属,胡不推此以正六卿之职也!

牧民之道,教养合而成用,故古者学校领于司徒,精意存焉。今学政贡举一归礼部,则以为此彬彬者仪文而已,户部但操头会箕敛以取民,为国家收债之驵侩,王者意之重轻,形着于命官分职,治乱于此决矣。督学官,司教者也,宜为布政使司之分司亡疑,而以按察使司官为之,欲以刑束天下士乎!其始制之意,不过欲重其事权,以弹压提调之有司耳。乃按察只以纠大奸、拆大狱为职,若经常教养之事,布政司领所属长吏之治而考其成,以上计定黜陟。今学政兴废,无所事事,而授之廉访提刑之官,则布政司一持筹督迫之租吏,使为一方之师帅,天下何缘而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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