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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文臣不许封侯,至以极刑严之,顾亦念古今之以文臣窃天下者凡几,若宋赵普、韩琦,皆赠王爵,亦何病于国!虽秦桧亦滥王封,然不可以桧之失訾普、琦之得也。名爵为人主所必惜,固也。乃惜之于文臣,而以正二品之世爵施之汉贼张鲁之苗裔,使与阙里并崇,因宋、元之陋而流及于今,亦可长太息者也。滥名器,崇邪说,其徒乃得藉以游食,煽贫民而取其财,数百年无一人言及者,可异也。今所谓王侯者,非古之列土牧民者也,名焉耳。生而爵之,没而赠之,以褒臣子,以宠鬼神,一也。公侯之名,惜于论道经邦、尊俎折冲之文臣如此其重。帝一而已,昊天之尊称,一人之大号也。真武一龟蛇之灵耳,关壮缪一将帅之雄耳,而封之曰上帝,曰大帝,乃使愚人无以复加,而称之曰夫子,公然一洙泗矣。上行下效,曾何纪极?此其宜与禹放蛇龙,孔子成春秋黜荆、吴之僭王同法也奚疑!

三恪之封,自曹魏而下,攘人之天下,而姑以虚名谢疚耳。然迄于唐,介、酅之封,犹不失为天下贵。但承所窃之闰位,而非崇元德显功之嗣以修配天之事守,如唐舍汉后而尊宇文、杨氏,非帝眷之不忘,民心之不昧也。宋得柴氏之天下,遂废李唐之祀,其于柴氏也抑未尝为之显名,于兹偷矣。唯汉舍秦而崇殷、周,独得三代之遗意焉。洪武初,置此礼于不讲,乃使李、赵拨乱安民,数百年天地神人之主,降为编甿,顾授买的里以侯封。此当时赞襄诸臣自有仕元之慝,而曲学阿世以成乎大失,其罪不容逭也。李、赵之苗裔,于今未远,谱系非无可征。且如汉室宗支,若长沙定王之后,散在江、楚者历四十余世,统绪尚未佚亡,而况于李、赵近而可稽乎!为中国之主,嗣百王而大一统,前有所承,则后有所授。沛国之子孙若手授之陇西,陇西之子孙若手授之天水,天水之子孙若手授之盱眙,所宜访求其嫡系,肇封公侯,使修其先祀,护其陵寝,以正中夏之大绪。而国家有纳后妃、降公主之典,自应于此族选之,选之不得而后及于他族,又清流品、正昏姻之大义也。一姓不再兴,何嫌何疑!而顾与盗贼口口相先后而不耻乎!以赫赫炎炎汉、唐、有宋之功施有夏,而顾不及妖贼张鲁之余孽,世受宠光,不待义夫而为之扼腕矣。敦忠厚立国之道以定民志,昭功德而俟后王,固不容不于此加之意也。

俟解题词

所言至浅,解之良易,此愚平情以求效于有志者也。然窃恐解之者希也,故命之“俟解”,非敢轻读者而谓其不解,惧夫解者之果于不解尔。其故有三:一者,以文句解之,如嚼蜡然,而未尝解之。以己反诸其所言、所行、所志、所欲,孰与之合,孰与之离,以因是而推之以远大。此解者也,吾旦莫俟之。一者,谓汝之所言者然也,而吾之所尚尚者异于是,是犹进野蔌于王公之前,非所甘也。虚其心,平其气,但察其与人之所以为人者离合何如,而勿曰汝能言之,未必能行之,况于我而焉用此为,则俯而从之。此解者,吾旦莫俟之。一者,则谓汝所言者陈言也,生乎今之世,善斯可矣。如汝所言,则身且不安,用且不利,吾焉能从汝哉!同此天地,同此日月,吾亦同此耳目,同此心思,一治一乱,同此世运,尧、舜之世不无恶习,夏、殷之末自有贞人,同污合俗,不必安身而利用,亦何为而不可自处于豪杰哉!此解者,吾旦莫俟之。甲子重午,船山病笔。俟解 衡阳王夫之撰博文约礼,复礼之实功也。以礼治非礼,犹谋国者固本自强而外患自辑,治病者调养元气而客邪自散。若独思御患,则御之之术即患所生,专攻客邪则府脏先伤而邪传不已。礼已复而己未尽克,其以省察克治自易。克己而不复礼,其害终身不瘳。玄家有炼己之术,释氏为空诸所有之说,皆不知复礼而欲克己者也。先儒谓“难克处克将去”。难克处蔽锢已深,未易急令降伏,欲克者但强忍耳。愚意程子言“见猎心喜,亦是难克处毕竟难克”。若将古人射御师田之礼,服而习之,以调养其志气,得其比礼比乐教忠教孝者有如是之美,而我驰驱鹰犬之乐淡然无味矣,则于以克己不较易乎!颜子已于博文约礼欲罢不能,故夫子于是更教以克己,使加上一重细密细勘工夫,而终不舍礼以为封治之本。若学者始下手做切实事,则博文约礼,如饥之食、寒之衣,更不须觅严冬不寒、辟谷不饥之术。且遵圣人之教,循循不舍,其益克方,其乐无已也。

读史亦博文之事,而程子斥谢上蔡为玩物丧志。所恶于丧志者,玩也。玩者,喜而弄之之谓。如史记项羽本纪及窦婴灌夫传之类,淋漓痛快,读者流连不舍,则有代为悲喜,神飞魂荡而不自持。于斯时也,其素所志尚者不知何往,此之谓丧志。以其志气横发,无益于身心也,岂独读史为然哉!经亦有可玩者,玩之亦有所丧。如玩七月之诗,则且沈溺于妇子生计、盐米布帛之中。玩东山之诗,则且淫泆于室家嚅唲、寒温拊摩之内。春秋传此类尤众。故必约之以礼,皆以肃然之心临之,一节、一目、一字、一句皆引归身心,求合于所志之大者,则博可弗畔,而礼无不在矣。近世有千百年眼、史怀、史取诸书及屠纬真鸿苞,陈仲淳古文品外录之类,要以供人之玩。而李贽藏书,为害尤烈,有志者勿惑焉,斯可与于博文之学。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君子存之,则小人去之矣,不言小人而言庶民,害不在小人而在庶民也。小人之为禽兽,人得而诛之。庶民之为禽兽,不但不可胜诛,且无能知其为恶者,不但不知其为恶,且乐得而称之,相与崇尚而不敢逾越。学者但取十姓百家之言行而勘之,其异于禽兽者,百不得一也。营营终日,生与死俱者何事?一人倡之,千百人和之,若将不及者何心?芳春昼永,燕飞莺语,见为佳丽。清秋之夕,猿啼蛩吟,见为孤清。乃其所以然者,求食、求匹偶、求安居,不则相斗已耳;不则畏死而震摄已耳。庶民之终日营营,有不如此者乎?二气五行,抟合灵妙,使我为人而异于彼,抑不绝吾有生之情而或同于彼,乃迷其所同而失其所以异,负天地之至仁以自负其生,此君子所以忧勤惕厉而不容已也。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兽也。明偷、察物、居仁、由义,四者禽兽之所不得与。壁立万仞,止争一线,可弗惧哉!

以明伦言之,虎狼之父子,蠭蚁之君臣,庶民亦知之,亦能之,乃以朴实二字覆盖之,欲爱则爱,欲敬则敬,不勉强于所不知不能,谓之为率真。以察物言之,庶物之理,非学不知,非博不辨,而俗儒怠而欲速,为恶师友所锢蔽,曰何用如彼,谓之所学不杂。其惑乎异端者,少所见而多所怪,为绝圣弃智、不立文字之说以求冥解,谓之妙悟。以仁言之,且无言克复敬恕也。乃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亦以骄惰夺其志气,谓之寡交。居处、执事、与人,皆以机巧丧其本心,谓之善于处世。以义言之,且无言精义入神也,以言餂,以不言餂,有能此者谓之伶俐。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谓之勤俭传家。庶民之所以为庶民者此也,此之谓禽兽。有豪杰而不圣贤者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能兴即谓之豪杰。兴者,性之生乎气者也。拖沓委顺当世之然而然,不然而不然,终日劳而不能度越于禄位田宅妻子之中,数米计薪,日以挫其志气,仰视天而不知其高,俯视地而不知其厚,虽觉如梦,虽视如盲,虽勤动其四体而心不灵,惟不兴故也。圣人以诗教以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此救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

君子小人,但争义利,不争喻不喻。即于义有所未喻,已必不为小人,于利未喻,终不可纳之于君子。所不能喻利者,特其欲喻而不能,故苛察于鸡豚,疑枉于寻尺,使其小有才,恶浮于桀、纣必矣。此庶民之祸所以烈于小人也。

梁惠王鸿雁麇鹿之乐,齐宣王之好乐及雪宫之乐,孟子皆以为可推而行王政。独于利则推而及于大夫士庶,其祸必至于篡弒,言一及之,即如堇毒之入口。此理自天子至于庶人一也。私之于己则自贼,推之于人则贼人。善推恩者,止推老老幼幼而已,非己有佌佌之屋、蔌蔌之粟而推之人使有之也。禽鱼、音乐、游观,私之于己而不节,则近于禽兽。佌佌之屋,蔌蔌之粟,擅有之而置于无用之地,禽兽之所不为也。孔子言“后其食”,言“不谋食”,君子忠厚待人之词也。抑春秋之时,风俗犹淳,贪者谋食而已。食之外有陈红贯朽无用之物,以敛怨而积之,自战国始,至秦而烈,痴迷中于人心而不可复反矣。欲曰人欲,犹人之欲也;积金囷粟,则非人之欲而初不可欲者也。流俗之恶至此,乃有食淡衣粗而务此者。君子有救世之心,当思何以挽之。必不可丝毫夹带于灵府,尤不待言。

欲速成之病,始于识量之小。识量小,则谓天下之理、圣贤之学可以快捷方式疾取而计日有得。陆象山、杨慈湖以此诱天下,其说高远,其实卑陋苟简而已。识量小者恒骄,夜郎王问汉孰与我大,亦何不可骄之有!苟简速成,可以快意,高深在望,且生媢忌之心,终身陷溺而不知媿矣。见贤思齐而可忌乎哉!贤无穷,吾初不知有之境,贤者巳至,乃至一得之善,吾且不能测其何以能然,而敢忌乎哉!见不贤而内自省,而可傲乎哉!不贤亦无穷,不贤者之所不为而己或为之,归于不贤一也,而敢傲乎哉!立身天地之间,父母生之,何以不忝?终日与人酬酢,何以不疚?会其理则一,通其类则尧不足以尽善,桀不足以尽恶。不可以意度,不可以数纪,方且无有告成之日,而况于远!故学者以去骄去惰为本,识自此而充。如登高山,登一峯始见彼峯之矗立于上,远望则最上之峯早如在目,果在目也云乎哉!

不获其身易,不见其人难。艮以一阳孤立在二阴之上,阴盛之世,其庭之人皆无足见者也,其是非鄙,其毁誉诬,其去就速,其恩怨轻。苟见有其人而与之就,不屑也,流俗污世下可与同也。见有其人而与之竞,亦不屑也,其喜怒无恒,徒劳吾之喜怒而彼不受也。孤行一意,迥不与之相涉,方且忘其为非,而况或取其一得之是!鸟兽不与同羣,唯不见其人而已。是以笃实之光辉,如泰山乔岳屹立羣峯之表,当世之是非、毁誉、去就、恩怨漠然于己无与,而后俯临乎流俗污世而物莫能撄。故孔子可以笔削诛乱臣,讨贼子,而凶人不能害;孟子可以距杨、墨,斥公孙衍张仪为妾妇,而不畏其伤。不然,虽自信其皭然之志操,而谦退则逢其侮,刚厉则犯其怒,皆咎府焉,唯见有人而与之为欣、与之为拒也。三代以下,惟黄叔度其庶几乎!为陈寔则流,为张俭、石介则折,皆行乎阴盛之庭而见有人也。

易曰:“知鬼神之情状”,然则鬼神之有情有状明矣。世之所谓鬼神之状者,仿佛乎人之状。所谓鬼神之情者,推之以凡近之情。于是稍有识者,谓鬼神之无情无状,因而并疑无鬼无神。夫鬼神之状非人之状,而人之状则鬼神之状。鬼神之情非人之情,而人之情则鬼神之情。自无而之有者,神未尝有而可以有。自有而之无者,鬼当其无而固未尝无。特人视之不能见,听之不能闻耳。

雷者,阳气发于地中,以有光响而或凝为斧之石。斜日微雨沾苗叶,渐成形而能蠕动。于此可验神之状。汞受火煎,无以覆之,则散而无有;盂覆其上,遂成朱粉。油薪爇于空旷,烟散而无纤埃,密室闭窒,乃有煤墨。于此可验鬼之状。发生之气,条达循理,可顺而不可逆,神之所好者义也,所恶者不义也。焄蒿凄怆,悲死而依生,鬼之所恶者不仁也,所好者仁也。于此可验神鬼之情。如谓两间之无鬼神,则亦可谓天下之无理气。气者生无从而去无迹,理者亦古人为之名而不可见、不可闻者也。司马迁曰,何知仁义,以享其利者为有德。循名责实,必求其可见、可闻者以为情状,则暴氟逆理,而但据如取如携之利,亦何所不可哉!鬼神者,圣人知之,君子敬之,学者尽人事以事之,自与流俗之下愚媚妖妄以求福者天地悬隔,何得临下愚之滦以为高乎!

“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人道之通于天,天德之察乎人者也。鬼神则视不可得而见,听不可得而闻,礼乐则饥不可得而食,寒不可得而衣,亦奚用此哉!苟简嗜利之人,或托高明以蔑鬼神,或托质朴以毁礼乐,而生人之心固有所不安,于是下愚鄙野之夫,以其不安之情横出而为风俗,以诬鬼神,以乱礼乐,昔苟简嗜利者激而导之也。以草野之拱箸,酬酒为礼,以笳、管、筚栗、大钹、独弦及狭邪之淫哇为乐,以小说,杂剧之所演,游髡、妖巫之所假说者为鬼神。如钟馗、斧首也,而谓为唐进士;张仙,孟杲像也,而谓求嗣之神;文昌,星也,而谓之梓橦;玄武,龟蛇也,而谓修行于武当,皆小说猥谈,涂关壮缪之面以未,绘雷霆之喙以鸟,皆优人杂剧倡之。而鬼神乱于幽,礼乐乱于明,诚为可恶。乃名山大川,仅供游玩,行歌互叫,自适****,取野人不容昧之情而澌灭之,则忠孝皆赘疣,不如金粟之切于日用久矣。存养省察之几,临之以鬼神则严;君民亲友之分,文之以礼乐则安。所甚恶于天下者,循名责实之质朴,适情荡性之高明也。人道之存亡,于此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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