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儿再次将我放下,是放在土堆上。他虔诚地用小胖手把土捧起,捧到笼子的上方———放手。
土穿过网格落到我的毛上,我的腿上,我的眼珠上。我惊恐地扑腾着。那流星弹雨般的土粒使我置身于一场狂飙般的战争当中。
我哀鸣着,盼望世界有静了下来。
可卜儿根本不愿与我的世界对话。他的嘿嘿笑与小胖手几乎令我窒息。
积落在鸟笼里的土越来越多,我的空间变得狭小起来。翻飞腾挪的本领在卜儿的嬉戏中变得殆尽。
卜儿再次停下手。他从土堆里站了起来,一脚踢翻鸟笼。我就在猝然之间感到天旋地转,一股股翻江倒海的滋味不断地扑涌到我的喉咙之间。
卜儿很快意。他又几次地踢着笼子。
我没有挣扎的余地,只任着笼子来回翻腾。
卜儿表现得很猖狂,以致我的身子随着鸟笼子飞了起来。我的头在笼子落地时,重重地撞在了地上,我失去了知觉。
视野蓝汪汪地,偶有白云在晃荡。这是我在第二次有知觉时首先面对的风景。我挣扎着动了动,用凌乱的羽毛振动了一下神经,然后打了个滚,颤巍巍地歪站了起来。眼前的土堆、水坑和草堆一起扑向我熟悉的记忆。庆幸中,我盼望自己能珍惜卜儿没能剥去的生命。
卜儿仍在玩。
不过,这回多了两个孩子。一个是石头,一个是小求。石头是土堆界最壮实的孩子,他的粗野让卜儿妈恨到了极点。每次外出玩耍回来,满身是土的卜儿总是向他的妈妈告状,说谁谁谁欺负了他,其中最多的是石头。听着儿子的话,卜儿妈一边大骂一顿卜儿,一边把石头记到了心坎上:
你这个碎,出去让石头那个野娃娃打死你!
卜儿也很疑惑,石头就那么坏么?
卜儿去问小求,小求摇摇头。小求只对卜儿说,别惹石头,石头很厉害。
卜儿听了,心里怕。但仰仗着自己的孤独与家里的放纵,还敢和石头玩。
石头是看见卜儿一个人玩得没意思的时候才走过去与卜儿玩儿的。他和小求一起来了。平时,他早就知道卜儿妈老在背后骂他的事实。
他们俩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卜儿如何折腾我。
卜儿,你弄鹦鹉干吗?
玩儿!
卜儿,把鹦鹉给我们玩玩,好吗?
不给!
卜儿,别把鹦鹉弄死了。
我想把它弄死。
卜儿,鹦鹉又没招你惹你。
它惹了!
卜儿沉默不语。他从土堆上站起身,径直走了过去,要把鸟笼子提走。我害怕极了,拼命地用残喘的叫声呼救。
石头给小求使了个眼色。小求走了过来,抢先提了鸟笼。我得救了,暗自在小求的飞跑中庆幸自己的造化。小求在前面跑,卜儿在后面追,石头紧跟在卜儿后面。三个孩子在草垛前后的水塘周围跑着。
我是得救了。
当我再次面对卜儿时,那是一个夏天晴朗的正午。卜儿漂着鼓胀胀的肚子在水塘上。他死了,死的神情并不可怕。
望着水塘上的卜儿,一些孩子捂着鼻子跑远了。
石头和小求笑了。他们为自己的杰作感到很高兴。然后,很隐匿地把类似于卜儿折腾我的做法忘得一干二净。
天空很晴朗,只有卜儿的眼睛傻乎乎地闭在死里。起风了——
风总是起在没人注意的时候。
也许正笑着,风就来了;也许正愁着,风来了。走到哪里,风都跟着,好像一件贴身的衣服,走哪都脱不掉。
站在门楼前,躺在大树下,一阵的功夫,风就来了。有时候,风来的是时候,把许多没缘由的热燥吹走了。有时候,风来的不是时候,正准备收拾着庄稼把田里的东西收回去,一阵风来了,弄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风是没影子的顽皮孩子,老是在人防不胜防的时候出现,根本不管谁谁谁的心情好,谁谁谁的心情坏。它喜欢这个样子,喜欢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冷不丁刮上一阵。
起风的时候,有人睡着,有人醒着。睡着和醒着都挡不住风的脚步。风是无影脚,它穿过一片地的时候,后面就起尘了。越过湖面时,一湖的水跟着它的节奏跳起波浪舞。这些尘土和波浪都是风的脚印,踩到哪里,哪里就会引起一些变动。北方的天空时常有风。用不了多少时间,风就改变了一块土地的模样。有些看不出什么,但风一起,就觉得有些不对。起风的时候,谁也辨别不出什么,只有风能辨别。它知道哪里适合自己,哪里不适合自己。
风永远在寻找自己的方向中加紧脚步赶路。
许多起风的日子,我站在遥远的地方仔细听着风的声音,试图在风走过的痕迹中找回一点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可我永远没那个本事。风总是先我一步,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把一个季节的天空变了。在那些变化着的天空里,很多长满硕果的枝头垂着头颅,任凭风来回涤荡自己的腰肢。起风的时候,根本不等你看够风景,也全然不顾你的感受。风只有自己的个性,哪怕把一个季节的叶片全部枯萎,也没什么关系。
这仅仅是风的一个片断。
有一天,我站在村庄最高的土台上,一阵风起了。那个被季节全部改变模样的秋季,到处都是枯黄。天上的云卷着,地上的羊跑着,村头那座还流水的沟桥上,几个老人抱着双臂往北望。村子的路没有向南延伸,只有一条自北延伸来的路连着村子与外面的世界。如果从飞机上往下看,村子就像一只大马勺,巨大的勺头是村庄,长长的柄是那条路。记不清多少年了,这条路好像随风起舞的飘带。一到冬春,风就在路上来回地舞动,好像要把哪家的孩子吹晕似的。路的旁边是沟,沟里长着茂密的蒲草,风一吹,蒲草上的絮毛就离开枝秆散飞开来,弄得天空里到处都是飞絮,像是朵朵被分散的云彩。每次放学归来,村里几个调皮蛋使劲地把蒲草絮弄散,然后像放飞云彩一样,让风吹走,一直吹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罢手——我们知道,家里的猪鸡还等着去喂,这些长翅膀的云和草只是我们回家路上的一个伴儿。
风吹着,也不歇一下,一会儿功夫就把我们弄散的蒲草絮吹光了。后面跟着尘,把路边割完的庄稼地全部遮盖了。我的印象里,村庄的树越来越少。有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牛虫害,不经意间把遍布村庄的树慢慢咬倒,然后让树在呻吟的形象里暗淡人们的激情。只有一些失去茎干还倔强地长出几条新枝的老树根,勉强地领略着风的强劲。那股夹杂着尘土的风刚刚掀起,坐在桥头上的老人便赶紧往回跑。正在外面吃草的羊也顺从地跟着风里的牧鞭往回走。只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娃们不依不饶地站在风里,愣头青一样地玩耍。他们不计较风的能力,只有使劲玩耍的天性。好在风力不大,庄稼又收了回去,再大的风也不能把人怎么样。从路北朝村庄的方向,几个人骑着自行车相当困难地往回走。他们散落在风里,一个个猫着身子,一寸寸地往回走。一个人走再远的路,只要安安全全回到屋里,吃上一碗女人做的面,暖暖身子,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这是老家常见的一种风景。
风把老家裹着,也成为老家一道永远流淌的生活风景。
渐渐长大,我时常站在老房子后面的高台上听风的声音。有时和风在一起,就好像跑到自然的怀里,让风来回飘掠我的肌肤。很多时候,我们不缺吃喝穿用,不缺对人的细心感受,独独缺的是对自然的亲近。任何一个人,从土地汲取,就是汲取生命的源泉。但任何汲取,都离不开自然的沐浴。风是我们沐浴自然的最好方式。它和雨、雪一起,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神物,谁也没有理由拒绝它们。它们是我们意志得以锻炼的一次次机会,也是我们面对喜怒哀乐的一次次提醒。
我喜欢风,犹如我喜欢一个带有野性的女人。
二
起风了,沙子使劲往屋里灌。床上、被上、地上到处都是沙子。用手掸掸落在床上的沙子,怎么也掸不完。起身,躺下,再起身,再躺下,沙子没有停下挤进屋子的念头。
我知道,风也寂寞。
无人注意的时候,风会悄然来临。风是寂寞的,也是高傲的。在“高寻白云逸”的境界里,没什么比风更孤独。整整一夜,风没有停。睁开眼,外面黑着。蒙头再睡,风像哭了,呜呜让人睡不着。那些丢了方向的沙子使劲寻找着缝隙往里钻,只要能呆一会儿,屋子就会安静片刻。我从夜梦中醒来,睁眼听风声。这个夜,风呼呼响着,一直没停。我没见过风哭泣的样子,但能想象到一群寂寞精灵徜徉在无人深夜的情形。有些时候,我在无眠的脚步中迎风走入深沉的夜色,试图寻找一份属于自己的天空。但直到精神疲惫,也没有发现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我知道,自己和风一样,都是无处可走、无法选择的徘徊者,只能借一缕缕风声打发清醒着的时光。那些随风而来的沙子,从此处到彼处,从沙漠到平原,然后在越过窗头的树枝时,被风刮得东倒西趄。而我仅仅是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从一个人群走向另一个人群,然后在某个城市拐角安静呆着。我知道,行进的路途难免会被什么东西无意牵绊。尽管有些麻烦让自己无话可说,但有话可说又能怎样?其实,有些牵绊对人也许是最好的赏赐。无人牵绊、无人挂记那才是最可怕的。人往往在匆忙中忽视自己,有些尽管停下来思索自己的存在,但后面的事情推得人没有过多的时间去考虑。也许只有风来的时候,才明白有好多事还没有做呢。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
一股风把沙子送进屋后,紧闭的窗户就将风的脚步隔绝在门外了。仅仅一道门,有些事情就不好说了。也许,风是不轻易进入屋子的。它喜欢在吹拂中撩拨人的性情,也喜欢在舞动的流程里变幻季节的色彩。也许在某个无人理会的时候,风会依然故我地进行自己的长途跋涉。也许在某个有人理会的时候,风会停下脚步静心享受独处的感觉。但世上的风从来都没有给人以宁静的感觉。倒是禁不住风吹雨淋的人们见风就躲,见雨就藏。至于躲到哪里藏到哪里,那是人的事,与风没多少关系。
一种风的姿态将自然的形象改变,也将深埋在人心里的种种想法勾引起来。
我睁眼听风,冬天的一场雪开始从天上降临。这是这个季节的第一场雪。某一天,有人将旁落多年的爱情遗落在一个叫乌鲁木齐的城市时,我随着一辆公交车播放的音乐节奏,也以歌声的形式将多年前的某种说不清的感觉一一调动。那时,整辆车的人都在哼着这首歌,并用沙哑之音将自己还原给早已淡忘的过去。音乐节奏之外,许多情感不堪一击。期望永远只能是期望,绝不能凭借想象将现实改变。有时即使固守心灵,坚强的情感也会落寞无奇。我欣赏风,如同欣赏一种精神。在风最深刻的灵魂里,自然流露的情歌能将美丽姑娘唱醉,也能将那些多愁善感的生命激活。某个生命一旦落入情感的圈套,就会忘乎所以,有的甚至会做出牺牲一切的选择。不幸的是,许多仓皇的奔波,已让岁月将情歌唱空。有些时日,行走在无人路上的脚步只能逝去一切。那些标榜忠贞的爱情会在漫无周期的时光里暗淡,有的可能会失语。只有风,如一坚守,依然故我。在一切懂得拥有、明白放弃的精灵中,风是善变的代表。当许多心灵无奈改变方向的时候,风依然坚持自己的方向,把该留守的地方全部守住,把该放弃的地盘全部出让。这样的选择,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风声裹挟。
窗外风声凄紧,正将城市的宁静击碎。
我侧耳倾听,风声依旧。也许,有些睡梦因风声而惊醒,或者某个女人不自觉地将头颅埋进睡在旁边的男人怀里。种种想象只是想象,而风声已渗透进每个人的意识。听着风声,清醒的头颅已经阻断梦的路途,正将一长串风的足迹抹去。
我翻起身,点燃一支烟坐在床上。有关活着的思考,只能在深夜无人关注的时候记起。在仓皇如昨的日子里,一条河将身体与身体隔绝,并让心灵与心灵憔悴。那一段不长不短的路途仿佛风的距离,随时将人从一个地方刮向另一个地方,然后沉静数日,又重新开始。一些有风的时日,我想象着另一头的心灵,无语长叹。当所谓工作成为生命的主调时,流速过快的现代生活已将人的心灵俘虏。而更多的关于生活的语言只能是一种奢望,或者是一种无望。奔波在独自承受的路途中,一颗心灵还不及风中的一粒沙。大多时光,只能用忙碌打发自己的时日。
这样的日子,盼望风的来临。
风凄紧地刮着,并吹得门窗哐啷哐啷作响。
我望着落在头上、床上、地上的沙子,无声地抽着烟。那些幸运的沙子能随着风一路小跑,而我只能独坐在他乡的宿舍里。
我们谁也不能抛弃谁。但我们缺少风的勇气。
从一个季节走向另一个季节,风总是紧跟其后。不经意间,一场风刮了过来,而季节又到了一个新的年头。
一年最后一个季节又来了。
静得像一片叶子
白天的雨把秋天带来了。我敞开肚皮睡在屋檐下,一只小蚊子悄悄溜了过来,趁势咬了我一口。等我醒过来抓挠时,一个小包肿了起来。
睁开眼,屋子静静地,只有外面的雨下着。我抓挠着肚皮坐了起来。窗外的玉米叶儿被雨点当成拨浪鼓敲了。一大堆青蛙背着我的耳朵使劲鼓叫,好像要把一个季节全部喊走。我从炕上溜了下来,肚子有点饿,便穿过堂屋到隔壁的厨房找饭吃。一出门,垒在堂屋门口下的燕子喳喳叫个不停。几只老燕子在雨中飞来飞去,把院子飞翔成一块天空,任凭雨点诗意地降落。蹲在窝里已长大成鸟的小燕子正张着嘴喊饿。我和小燕子一样,肚子都有点饿。抬头看了一阵,便钻进厨房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阵子。有几块饽饽,还有几根葱,便剥了根葱硬生生地就着饽饽吃起来。几口下去,肚里舒服多了。哼着曲儿,掀起门帘,又往堂屋里走。
正是大中午,雨代替了阳光,一层层扑打着仲夏日的景色。整整一个夏日,热浪煮熟了空气,把人热得发晕。一到中午,有空没空便找凉快去。整个村庄还有村庄以外的人,顾不得许多面子,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直冲冲地往凉快处跑,生怕一时半会的热会把身上的某一个毛孔给堵住了。下雨天可以把更多的热赶跑,还能让身体美美地享受一番。站在屋檐下,听着小燕子的鸣叫,雨中的院子倒有些静。除了雨点劈劈啪啪的声音,几株峁足了劲的牵牛花正顺着杆子往上爬。长出了腿的小青蛙顺着墙根往过走,时不时瞪着眼睛给我让路。还有屋檐下的蜘蛛,正密密地织着网,想趁机捕捉几只打湿了翅膀的蚊蝇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