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站在门口燕青身子稍稍前倾望了望,没有发现马车,他没有开门迎客的打算,将手中的灯笼抬高了一点,让对方能看清自己,问道:“有事?”
以前雯雯到这个时候,总是喊浑身没劲,这女子好大的精神,虽说此时杭州城不大,四时苑距此不过十里,可来来回回的跑,不累么。
女子从容大方:“能进去吗?”
“呃……好。”
提着灯笼头前带路,这里不比四时苑,一条条不算规整的石块断断续续埋在地上,连着院门与主房。待到对方进门,他吹灭灯笼放在门口,偏头想了想:“从不待客,家里没茶……白水行吗?”
许多东西都是陈起准备的,他说了不喜欢喝茶,陈起好像真没在这里放。不是不喜欢喝茶,只是不习惯此时的团茶,炒茶不难,但之前一直没有心思鼓捣,始终就喝白水了。
“好。”
杯子倒有,烫杯的余暇,燕青望了对方一眼,她也在看着这边,笑了笑:“什么事。”
“燕……燕公子……”女子似是对称呼有些问难,他随口说:“叫燕青就行。”剜了一眼后,女子没有接受他的意见:“浮生兄……”
“呵……呵呵。”
像是听到了笑话,他笑着将水给对方递过,在桌子那边坐下后仍是笑意不减,女子蹙眉望着他,一阵沉默后,放下水杯走到他面前,提起裙摆郑重行了一礼:“之前妾身有眼无珠,还请浮生兄见谅。”
她行的是大礼,双手平措至左腰,屈膝弯腰,螓首低垂,看不到脸上表情,但足以让燕青迅速起身避让,说出的话坦诚许多:“张姥姥……你呀……为了称呼?我倒始终觉得燕青两字听来顺耳……这名字我用了两辈子了……”
“嗯?”
蹙着的眉尖未消,女子抬头疑惑地望向他,他撇了撇嘴,转移话题:“姥姥夤夜来访,只为和燕青争执称呼?”
“礼不可废。”女子说得慎重,随后倒也没有过多纠缠,站起身来自袖中拿出一张叠着的宣纸递给燕青,“浮生兄且看。”
燕青随手接过,打开后微微一怔,片刻后笑得玩味:“喔,姥姥好大的手笔,为那首词?值得么?”
气定神闲地喝了口水,再次抬头时张菁信心十足:“求个心安。可合浮生兄心意?妾身不止是看女娘独到,自付看人也算可以……在四时苑,浮生兄唯一在意的便是房子吧?”
“也对,也不对。”烛花爆裂声中,燕青突然觉得有些累,将房契推回桌子那边,揉了揉眉角,不愿与对方再打哑谜,挑明了说,“下午对陈彦才说,我想离开杭州,并非因为被你发现写了个劳什子三国还有什么的,姥姥或许也是有此想法,这才急急来补偿……”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望着对方,继续道:“对你我也只说一次,真不是。即便被你发现了,燕青也不隐瞒……我若想求清净,陈彦才那边不用提,对你嘱咐一声,想来你也不会拒绝,何苦要离开杭州?”
有些事没办法说出口,这时做了决定,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天色已晚,房契姥姥带回吧。那首词不算什么,送给姥姥了。嗯……暂时我也不离开杭州,免得你跟陈彦才多想,我们一切照旧,可好?”
离方腊作乱攻陷杭州的时间还早,有的是时间。
燕青说话时,张菁死死地盯着对方脸庞,晓得对方语出至诚,有很多疑惑被强行摁下,这时只有狠狠控制着自己拿回桌上房契的冲动,竭力让自己说出的话显得平缓:“明日你可还去四时苑?”
“说了一切照旧。”对面燕青已经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去……天黑路险,睦亲坊不比积善坊那边,夜间黑灯瞎火,你倒是不怕……”
“倒也不瞒浮生兄,一路上只顾难受,没有多想。”
“当然了,虽说不比汴梁一座宅邸上百万,你那四时苑怎也值数十万贯,况且还是你的祖宅……拿回来不容易。鬼迷心窍了拿来换一首词?什么样的词值这么多钱,若让穷苦而死的柳七晓得,还不在黄土下急的跳脚。”
“那词无价……浮生兄说要离去,当时只想着不欠人情,想不到有什么能给浮生兄的……”
“别叫我浮生,燕浮生,别扭不?就叫燕青,悦耳动听。”
“也对,浮生兄不愿让人知晓……”
……
静谧的夜晚,偏僻的街巷,偶尔走过路口,能遇见巡铺弓手在路上巡查,昏暗的灯笼远远看不清楚,走得近了有人能认出张菁,行礼后让开道路,疑惑的目光在燕青脸上逡巡许久,看着两人走远也是望着背影不动。
至于燕青两人,却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自顾自走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
“燕……你到底是何处人氏,以你才华,为何以前没听说过?”
“……”
“算学、书法、填词、写话本,你甚至还懂医……以你年纪,之前难不成躲在深山苦读?”
“呵,这个嘛……我女朋友……呃……心上人,以前也是痛经,费了好大劲才治好,所以恰好知道几个偏方。”
“‘痛经’?……令间现在何处?”
“……”
这天晚上,张菁问了许多,有些事能够回答,有些事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路过保和坊时,那边其实有家车马行能租到马车,张菁不提,燕青却是不知,两人就这样安步当车慢慢闲走。
在张菁来说,之前从未听说有男子送女子回家的事情。男人嘛,终归都要面子,怎么好意思送女人回家。方才燕青说的自然,她没有多想,随后在路上走着,倒是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朝天门附近已是杭州最繁华的地段,青楼茶楼楼檐相连,歌声琴声此起彼伏,燕青饶有兴致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客人,有时候甚至停下几步远远观望仍在大堂里候着的女娘,张菁指着其中欢门最艳、楼宇最高的新郑楼,眯着眼笑道:“新郑楼薛姥姥与妾身相熟,其中行首檀香儿亦是去年十大之一,她倒是偶尔也会舍身,要不妾身送你进去?”
“行首还有那个的?”
“当然是只对豪富或者是才子……哦,你若告诉她你唤名浮生,入幕之宾如等闲耳。”
“呵……今天要送你回去的,哪天我来试试。”走了几步后,燕青煞有介事追问,“送首词就行?”
“你若有柳七才华,整日住在青楼女娘们也是倒履相迎。”
“对于这个,在下倒是有点信心……”
“……”
到得后来,在积善坊上百戏巷巷口,远远望着四时苑,燕青停下脚步,本想派马车相送,燕青婉拒两次后,张菁就不再强求,走到门口后,她望向巷口,那边燕青才刚刚转身。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脸上浮现,迎上来的门房为之一醉,转瞬间低下头去,待到张菁走远,他才敢疑惑地看了看张菁方才目光所向,那边漆黑一片,渺无人踪……
纁夏苑有客,张菁走入其内,向乐婉招了招手,客人们纷纷向她拱手行礼,她笑笑点头示意,待到乐婉走来,轻声问道:“婉儿,那曲词,可曾记下?”
“嗯。”
“拿来给我,你自己回头再抄录一份吧。”
“好。”
……
回到小院,胡老在偏厅闲坐,望着她回来,略带薄怒:“又去哪了!”
“没走远,就在门外走了走……”
“你要怜惜自己!”
“知道啦胡老……对了,方才想了想,燕青那边你莫管,勿要说与旁人,一如往常即可,有事我来处理……”
“……也好。”
临睡前,她边洗漱,边与灵雨闲话:“……听说燕青家娘子也有痛经的毛病,所以他才知道那些方子……哦,痛经就是跟姥姥一样,每月这时候疼痛难忍。”
“痛经……娘子!”
端水欲出的灵雨猛一趄趔,手里的脸盆水花四溅,洒落满地,灵雨却恍然不觉,直直走出了门外。
她叹了口气,躺倒了床上:长痛不如短痛,傻丫头,那样的男子,不是你能奢望的……便是姥姥我,他也没放在眼里……
青楼女子要有自知,这些年来她听说、见过、送走的脱籍女娘不少,嫁入富户的大多心情郁郁,才子佳人的故事也只是传说,一个侍妾的名份施演尚给不了乐婉,写出“十年生死两茫茫”深情款款的东坡居士也会拿侍妾换马,况且那燕青?
他显然未将灵雨放在心上。
燕青的声音在脑海里回想:别叫我浮生,燕浮生,别扭不?就叫燕青,悦耳动听。
之前当你是账房,直呼你名,如今再让唤你燕青,是你仍当自己是账房,还是……还是把妾身当成了好友……
……
翌日清晨,陈起来到燕青的住处,入眼便看到桌上的留书:彦才兄,昨日晚间有事,后续十几回尚未写完,此事倒也不急,你今日有暇,为我准备一套厨房动使,小弟想偶尔自己做饭来吃。
几眼看完,陈起欣喜若狂,厨房用具买的齐全,他甚至还聘了位手艺极好的厨娘!
哪能让燕青亲自下厨!